何老師是我高小的語文老師,同時也是我的班主任。我的高小是在離家四里外的荷盛小學讀的。我們每天自帶一點糧食,中午就在學校食堂蒸飯吃。
那年秋季開學時,我還不滿九歲,九歲小姑娘眼中的何老師長相清瘦,年紀很輕。我們班同學年齡非常懸殊,何老師和大同學站在一起,分不出誰是老師誰是學生。可是一上課,何老師就把我們給鎮住了。他的開場白是:“我保證把你們的語文課上好,也保證你們會喜歡我和我上的課。”這讓我詫異。因為在這之前,沒有一位老師敢這么自信滿滿地下保證的。
我們都睜大了眼睛,聽他熱情洋溢地講《開國大典》。他把一節政治性很強的課文講得出神入化,讓我們聽得興趣盎然;他抑揚頓挫的朗讀非常好聽,我們熱情高漲地反復模仿,所以至今還能背下一些精彩段落:“這莊嚴的宣告,這宏偉的聲音,經過無線電的廣播,傳到長城內外,傳到大江南北……”
何老師還教我們音樂課。他抄了大大的歌紙,用圖釘釘在黑板上。他用一根教鞭指著教我們讀譜,譜弄懂了,唱歌就簡單了。高小兩年,何老師教會我們太多的歌,校園里天天歌聲悠揚。我們晨會集合時唱,排隊放學時也唱;走在回家的路上,還意猶未盡地一路唱去。唱多了,那些歌曲就刻錄在腦子里,以至到了今天,隨便挑一首,我都能輕松地從頭唱到尾,并能把樂譜和歌詞默寫出來。
以前別的老師上唱歌課,都要我們去抬風琴,這可是個麻煩的重活兒,弄不好還壓傷了手指頭。可是何老師不,他自己提著把二胡,輕輕松松地來了。就在他給我們拉二胡時,我發現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都少了一節!他用殘疾的手指,居然能拉出這么動聽的音樂,讓我們欽慕不已。
有一回課外活動時,何老師訓練一位同學唱女高音《臺灣之歌》,準備參加縣里匯演。我站在旁邊,見他那兩枚傷殘的手指飛快地在琴弦上游走,忽然插嘴道:“何老師,你的手指頭是怎么弄的?”不知何老師是沉浸在美妙的旋律里,還是對我的問題有點反感,總之,他板著臉,什么也沒說。
那天放學回家,我跟我媽提起何老師的手指頭。媽說:“是你二舅給碾的!”我大吃一驚!
原來,何老師的父親是開印刷廠的,而我二舅15歲那年,就在這廠里當學徒。那時的印刷機是手搖的,幾對大齒輪裸露著。童年的何老師和少年的我二舅十分投緣,他們說說笑笑,一不小心,一對嚙合的齒輪就把老板兒子的兩截手指頭給“吃”掉了!
從那之后,每每看到何老師的手指,我就暗暗地埋怨二舅,若不是他毛手毛腳,何老師的二胡不知還要動聽多少倍!
何老師還教我們演小戲,《打豬草》、《男耕女織》、《黃大寶變好了》這些小戲劇情有趣,唱腔動聽,舞蹈也很美。何老師不但要教我們唱段,還要教我們身段和動作。我有幸被點演這些歌劇的女主角,我們的節目參加各級匯演,總能屢屢獲獎。那些日子,我真是開心死了。
可是后來出了一件事,我的幸福之花就凋零了。
我們班大齡同學比較多,他們抱成一團,不屑跟我這樣乳臭未干的孩子玩。那陣子,他們在玩一個并不高明的游戲,就是把別人的心愛之物藏匿起來,急得人上躥下跳,捉弄夠了,才轟笑著把物品交出來。有一次,他們藏了我的硯臺,急得我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亂找,他們都裝無辜狀,我以為我的硯臺千真萬確丟了,心疼地哭了半天。直到第二天下午大字課時,沒了硯臺的我坐著發呆,有人才悄悄地把它放回我的課桌角上。
驚乍之余,我也想效顰一回。于是在一天放學前,我把雪蘭的一支橙色鋼筆悄悄放進自己的書包,帶回家了。
我犯了個大錯誤:我不知道,捉弄人是必須合謀的,這樣才能互相證明是鬧著玩,而不是偷人家的東西。但那時候的我不懂。第二天早晨我到了教室,發現同學們正在議論紛紛,雪蘭急得又是鼻涕又是眼淚,我馬上就明白是我的惡作劇起效果了,于是就忙著想把鋼筆還給她。可是一翻書包,壞了,我這人向來馬大哈,昨晚把鋼筆拿出來把玩,忘了放回書包了。就是說,在鋼筆事件上,我一連犯了兩個要命的錯誤。我對雪蘭說:“別急,鋼筆是我藏了,可是我把它落家里了,明天給你帶回來。”
雪蘭長吁了一口氣,什么也沒說。這時有一位同學從外面進來問起鋼筆事,另一女同學就陰陽怪氣地說:“賊是找到了,可鋼筆還沒拿回來。”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我怎么就成了賊呢?這太冤枉了!
看到同學們怪怪的眼神,我后悔得腸子都青了。想想也只怨自己不好,誰讓你捉弄人呢?
第二天還了鋼筆,我以為事情過去了。可是不久,雪蘭的鋼筆又失蹤了。因為有了上次的事,我覺得有點尷尬,我暗暗地在祈求上蒼,讓惡作劇的人趕快把鋼筆拿出來吧。
可是沒有,直到第二天,第三天,這支鋼筆仍然音訊沓無。
何老師把我叫到他的寢室,問:“雪蘭的鋼筆很漂亮吧?”我答:“是。”何老師又說:“你很想擁有這樣一支鋼筆是不是?”那時候我家很窮,我當然也希望有這樣一支鋼筆,但我知道買不起,也就不作無謂之想。所以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何老師又說:“犯了錯并不可怕,怕的是犯了錯又不承認,不想改正。”我立即明白他的意思了,反問道:“你說是我偷的啊?”何老師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定定地看著我。這讓我又氣憤又傷心,我什么也不說,扭頭就跑了。
接著,我們班的班干部們搞了個小型批斗會。到今天為止,我不知這是班干部們的主意,還是何老師的意思。他們七八個人團團圍坐,讓我坐在中間。這幫人都是大同學,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那么多的嘴巴開開合合,目的只有一個:讓我把鋼筆交出來,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我當時真想一頭撞死!幾個小時的輪番轟炸,我崩潰了。我曾想“屈打成招”算了,又想著招了容易,可我又該到哪兒去找支鋼筆退贓呢?
雪蘭的鋼筆最終還是沒找回。背負著小偷的罪名,我不知哭了多少回。我盼望那個真賊良心發現,悄悄地把鋼筆還回雪蘭;也盼望聰明的何老師,不久會偵破這個案子還我清白。或者雖然案子破不了,但只要何老師的腦袋清醒了,明白我絕對不會做那種事就好了……
那個學期結束時,何老師給我的品行記了“乙下”,就是說,他還是認定那鋼筆是我拿的。我絕望了,從那以后就不理何老師了,他讓我再去《打豬草》,我也堅決不打了。
小學畢業以后,我再沒見過何老師。
隨著歲月的流逝,那段屈辱和痛楚漸漸淡去。偶爾也會想起那個自信滿滿的語文老師,那么才華橫溢的舞臺形象。我想,一個成功的教育工作者,一位太有水平的老師,過于自信是難免的;更何況,誰能保證一輩子都不傷害人呢?
差不多一個甲子以后的一天,何老師找到我老父親,很鄭重地說:“有一件事,我對不起你女兒……”
畢竟是何老師!都到耄耋之年了,居然還記著那件事,居然能對自己遙遠的一次過失做出檢討。
責任編輯:張躍東
美術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