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之武退秦師》中“若亡鄭有益于君,敢以煩執事”一句,《教學參考書》(蘇教版)根據王力先生的意見,譯為“如果滅掉鄭國對您有什么好處,那就冒昧地拿(亡鄭這件事)麻煩您了”。此譯句把“以”后省略的“之”解釋為“亡鄭這件事”,已為大多數人所接受;而把“煩”譯作“麻煩”,不是很確切,因為“麻煩”可以理解為“煩擾”和“煩勞”兩種不同的意思;至于把“敢”理解為“冒昧”,筆者認為很值得商榷。
一
如果把“麻煩”理解為“煩擾”、“攪擾”,全句譯為“如果滅掉鄭國對您有好處,那我就冒昧地拿亡鄭這件事來攪擾您(休息)了”,其錯誤是顯而易見的。“冒昧”作為謙詞,能體現說話人謙卑的態度,但這并不能改變譯句本身所陳述的一個事實,那就是“滅掉鄭國對您沒好處,我卻要來煩擾您”。試想,秦君興師動眾,只為圖利而來,你如今既掃他興致(說他無益),又擾他清靜(以煩執事),豈非不識時務,自尋死路?作為一個智士,燭之武豈會如此“冒昧”?這顯然不合情理。可能是譯者誤解為“拿(這件事)煩擾您是冒昧的了”,但譯句里的“冒昧”是形容詞用作狀語,表謙敬語氣,而這里的“冒昧”是形容詞用作謂語,是對“煩擾對方”的否定,兩者不能混為一談。總之,這個譯句讓人不知所云,更不要說表達“亡鄭無益于秦”的意思了。
二
如果把“麻煩”理解為“煩勞”,全句譯為“如果滅掉鄭國對您有好處,那我就冒昧地拿亡鄭這件事煩勞您了”,即“煩勞您動手把鄭國給滅了”,這樣翻譯雖然語氣謙敬,也能表達“亡鄭無益”的意思,但仍存在不少破綻。
首先,表意無力,且不符合事實。“如果滅亡鄭國對您有好處,那請您滅了它吧。”稍加分析就可發現,這句話說理的基本結構是“如果(一件不該做的事)你認為是對的,那么你就去做吧”,例如:“如果吸毒對你有好處,那么你就去吸吧。”這種說理方式流露出一些“不耐煩”的語氣,隱含著一種“請便”“放任”甚至帶有一點“威脅”的態度。從說理效果上說,就有一點“理屈詞窮”的嫌疑,言下之意就是“你不想聽,我也不必再說什么,如果您要滅鄭國,那就隨你的便”,這顯然不是明智的選擇,聰明如燭之武之輩,應該也不會如此“冒昧”的。更何況,這也不符合事實,因為接下去燭之武對“亡鄭無益”的道理進行了條分縷析。綜上所述,盡管“冒昧”一詞極表謙敬語氣,但它不但不能改變語句內在的“鋒芒”,反而削弱了說理的效果。把極度謙敬的語氣和放任自便的態度雜糅在一起,正是很多讀者對此譯句感到“無所適從”的原因所在。
其次,不合情理。為了博得秦伯的信任,燭之武一方面處處為秦伯著想,另一方面語氣極盡謙卑恭敬,態度極盡真誠懇切,即使是在假設對秦國有利的前提下向秦伯提出請求(譯者把“敢”譯為“冒昧”,理由大概也在于此)。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不要忘了,請求的內容是“滅了自己的國家”。正如鄭伯所說“然鄭亡,子亦有不利也”,這也正是燭之武挺身而出的主要原因之一,按常理推測(秦伯自然應該也會如此推測),燭之武的立場和內心應是不會樂見鄭國滅亡的,那么,我們又怎能想象,燭之武會用非常真誠懇切的語氣說“如果對您有益,就煩勞您滅了我的國家”。相反,他說得越真誠,秦伯就越覺得他言不由衷,居心叵測。除非他是叛逃而來,但他顯然不是。還有,秦伯與晉國聯兵,其意圖就是“亡鄭”,而今“亡鄭”又是舉手之勞,不管“亡鄭”是有益還是無益,也不管你是真情還是假意,今天你鄭國的一個已經“退休”的大夫半夜三更跑來請求“亡鄭”,是否有點不倫不類?說白了,這件事(指請求亡鄭)哪有你說話的份兒?
第三,與上文矛盾。上句“秦晉圍鄭,鄭既知亡矣”,直言秦晉聯軍之強大和鄭國滅亡之必然,坦陳鄭國已經無條件地自認滅亡,暗含無需對方動手之意,而這里又何必還要“冒昧地煩勞對方動手”呢?這是矛盾一。前一句“自認滅亡”,是為了將鄭國置身于事外(對于一個“亡國”來說,自然已無利害可以考慮),暫時掩蓋自己“救鄭”的真實意圖(我今天前來,已與鄭國無關,因而也不是為鄭國當說客來的),從而消除對方對自己的戒心,為自已爭取說服對方的機會。而根據假設復句和因果復句轉換原則,該譯句的含義就是“因為亡鄭對您無益,所以您不應該動手亡鄭”,語意失之于直白,態度失之于急躁,“自認滅亡”的鄭國一下子又被牽進“是非圈”,而自己的真實意圖也被暴露無遺,難免引起秦伯的猜忌和提防。這是矛盾二。
第四,上下文不連貫。揣摩原文此句和前句(“鄭既知亡矣”)可知,前句是鄭國自認滅亡的實情,此句是亡秦無益的判斷,前后應該是轉折關系,即“鄭既知亡矣。(然)亡鄭無益于秦”。如果譯為“鄭國已經知道滅亡了。(但是)如果滅亡鄭國對您有好處,那請您滅了它吧。”是否有點上氣不接下氣?還有,根據假設關系復句的語法特點,原文語意的重點應該落在前半句(“若亡鄭有益于秦”),表達“亡鄭無益”的意思,這樣與下文“越國以鄙遠,君知其難也”句語意緊接,語氣連貫;如果把后半句(“敢以煩執事”)譯為“那么請您滅了鄭國吧”,根據語感,后文應該要緊接一句“但是,滅了鄭國以后……”一類的話,然后再展開論述“滅鄭”的后果,這樣就改變了行文方向,勢必造成上下文的氣阻意斷。
三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這里的“敢”應理解為“豈敢”,“煩”應理解為“煩擾”“打擾”,全句應譯為:“如果滅亡鄭國對您有好處,(那么我)豈敢拿(亡鄭這件事)來打擾您(休息)?”與前面這種譯法相比,這樣翻譯的優點是顯而易見的:
首先,語意明確,毫不枝蔓。一方面,把“煩”譯為“麻煩”,可以有兩種理解,一是煩勞對方做某事,一是煩擾對方休息,而把“麻煩”改為“煩擾”,把“煩”的詞義鎖定為“煩擾”,意為深夜造訪,影響了秦伯休息,而不是“煩勞”秦伯“滅了鄭國”,這樣語意簡捷,不再讓人捉摸不定。另一方面,“豈敢”一詞,把本來已確定的意思表現得更加鮮明有力。
其次,說理透徹,極為有力。燭之武夜闖軍營,不但有刺探軍情之嫌,而且有煩擾主帥之實,追究其罪,難免一死,如果所言之事無關秦國利益,性命自然難保,這是一個毋容置疑的事實。了解了這一點,也就可以理解譯句(燭之武說辭)的妙處了。燭之武正是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作為擔保,來證明“亡鄭無益”的道理:“如果亡鄭對秦有益,我今天來打擾您秦伯,豈不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我當然不敢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所以亡鄭對秦無益。”如此推理,如此辨說,確鑿明白,透徹有力,具有不容辯駁的說服力。而反問句式的運用,更是強化了說理的氣勢,強調了自己的觀點。
再次,合情合理,有利有節。既然夜闖軍營,其罪非輕,那么燭之武自然有必要為自己開脫一下:如果不是事關秦國利益,我豈敢打擾您休息?這樣既亮明自己的觀點,又可博取秦伯的諒解和好感,為進一步勸說秦伯爭取機會,可謂一舉兩得。有觀點在一味肯定“冒昧”一詞表示謙卑語氣的同時,認為“豈敢”一詞,語氣太過生硬。其實,這是一種天大的誤解。反問句雖然表示強烈的語氣,但是是否表謙敬語氣,還要看語句的內容。我們應該可以看到,“豈敢煩擾您休息”,語氣相當謙卑而恭敬,當可增添秦伯對他的好感。而這又與“冒昧請對方滅鄭”的不倫不類不同,因為燭之武身為敵國之臣,深夜攪擾對方主帥,本屬不該,態度謙卑,理所當然。這樣既不違背自身立場,又無損于國家尊嚴,真可謂有理有節,不卑不亢。
最后,前后一致,上下連貫。因為煩擾秦伯是一個已然的事實,以此作為假設的結果來反證“亡秦無益”的道理,不會有枝蔓之虞,也就是說該譯句的語意重點只落在“亡秦無益”上。明白這一點后,我們再去讀上下文,就不難發現文脈的暢通無阻。上句直言鄭國自認滅亡,暗含今番前來不為鄭國之意(自然也沒有煩勞您秦伯動手滅鄭之意),這句就只說亡鄭無益于秦(根本不涉及煩勞您滅鄭之事),前后一致,不枝不蔓。而下句緊扣“亡鄭無益于秦”這一中心,一一分析具體的理由,上下連貫,銜接緊密。
其實,“豈敢”和“冒昧”的爭論,時來已久,只是大多數觀點的理由不夠全面充分,難以說服對方。筆者不勝“冒昧”,不吝筆墨,試著從語境和邏輯等角度,多方比較,仔細辨析,得出一個“自以為是”、“勉強可以服人”的結論。如有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章玲芳,趙火夫,教師,現居浙江諸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