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以小見大地反映底層生活的小說,寫的是在黃莊這個南方小山村里發生的幾起鄉村事件。故事本身新意不多,但勝在內蘊豐富,有進行多重解讀的可能性。在這些看似單調乏味的故事背后,我們可以依稀窺見生長在黃莊這塊土地上的秘密,感受到在時代變遷中封閉落后的鄉村與外面世界的牽連和沖突。
說是鄉村事件,其實作者的筆觸并不局限于講故事,更準確地說,小說是通過梳理幾起事件的來龍去脈,概述了黃莊從建國初期到文革結束這大約三十年間的短暫歷史進程。住在黃莊的村民世世代代過著農耕生活,與世無爭,辛勤木訥。有一天,黃子龍從山外帶回了一個上海媳婦,在帶來了新鮮和熱鬧的同時,也相繼引發了一系列事件:黃子龍的死,布朗的早衰和失蹤,李鐵梅的被殺,黃金貴的精神錯亂以及林蓉的麻木。這些或進入黃莊或離開黃莊的人,他們的人生軌跡交織在一起,都在短期內產生了急劇的變化,無人得以善終。唯一一個身處其中還能活得有滋有味的,就只有那個專橫陰毒、安于現狀的黃支書了,因為他就是這塊土地上的權威,是鄉村規矩的執行者。在這三十年間,無論外界風云變幻,這些人的命運始終與黃莊緊密聯系在一起,都不可避免地被這塊土地同化,掩埋。
黃莊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地方,山高皇帝遠,黃支書就有了驕橫跋扈的資本。不過作為一個行政區劃,畢竟還是會不斷與外面的世界保持聯系的。林蓉帶來了大上海的旗袍,布朗帶來了西餐的概念,李鐵梅帶來了樣板戲,黃金貴帶來了知識。在黃莊人看來,這都是些虛而不實的玩意兒,并不能融入他們的日常生活。這些事件也證明,只要你活在這塊土地之上,就必須接受它的生存法則,否則會被毫不留情地遺棄。黃子龍從一個前途無量的軍人變成了一個認命的莊稼漢;林蓉接受了山村的生活方式,以保留旗袍的方式葆有一點追憶往昔繁華的念想,最后也在歲月里磨滅了靈氣,任一襲旗袍作了老鼠窩;李鐵梅倒是應邀演戲而來,她錯在高估了山村人的法律意識,落得個先奸后殺的下場。這些事件都只是一種表象,隱含的是時代潮流與封閉鄉村文化之間劇烈碰撞后的陣痛??v觀整篇小說,我們會發現黃莊和山外的時代演變步伐竟然保持著驚人的一致性。林蓉為愛追隨黃子龍進山,正值建國初百廢待興之期,布朗的偷窺和李鐵梅事件等,處于社會發展的沖突和同質化階段,而林蓉的麻木和黃金貴的瘋癲,讓歷史發展的車輪仿佛又回到了原點。表面上看,除了歲月流逝,黃莊沒有什么不一樣,依然處于專制思想的管轄之下,村民們依然坐井觀天。黃莊像一個無底的湖泊,吞沒了投入湖面的所有物件而不留一絲痕跡??墒牵涍^這些事件之后,有些微妙的埋在土地深處的東西終究在緩慢地發生改變了。
除此之外,小說的敘述方式也令人耳目一新。作者遵循平面化的寫作方式,只負責把故事原原本本地講出來,把文本還原成生活的“原生態”,不在其中加入任何個人的的情感色彩和價值判斷,讓讀者有足夠的想象空間去自由解讀文本,而不必受作者主觀意識的潛在干預。這種近似于“零度寫作”的敘述策略的好處在于,一方面消解了作品解讀的單一性趨向,另一方面也混淆了現實世界和文本世界的界限,讀者在反復閱讀后,會自行領會到事件背后秘而不宣的歷史向度,找到通往故事內核的途徑。
作者在文中曾兩次提到,在黃莊有一種敲碗花,幾乎家家戶戶都種,花色很亮,“看上去有點假,假得讓人不安”,而且花是有其獨特氣味的,聞多了人會犯暈。在村子里生活了一輩子的村民已經習以為常,甚至忘了身邊有這種花的存在,外來者卻難以接受它的形色,把它視為一種無形的障礙物。李鐵梅隨手摘了一朵,扔在地上踩得稀爛。英國詩人布萊克有一句著名的詩:“一粒沙里看世界,一朵花里見天國。”敲碗花正是一個絕妙的隱喻點。這朵花里代表著黃莊這個小世界,在其之上投射出來的是黃莊的落后封閉以及與外界的隔膜,而黃莊則是同一歷史時段里中國千千萬萬個農村的一個縮影。“世界”有大有小,在本質上卻是一樣的,把它們加在一起,就形成了一個時代的表征。村民們守著愚昧無知的傳統,過著相對原始的生活,扼殺一切可能改變鄉村現狀的人和事物,以至于時間長了,他們的表情神態就相像起來,“看久了,竟像呆滯”。在文末處,黃金貴精神失常后天天給黃支書送敲碗花,漸漸地摘光了所有的花朵,一方面說明這個小山村正走在徹底敗落的路上,同時也昭示了破舊立新的可能性。
陳青山,男,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