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知識產權庭庭長到律師事務所顧問,從1995年2月任最高人民法院(以下簡稱最高院)知識產權辦公室副主任,到1996年10月任最高院知識產權庭副庭長,再到2000年8月出任最高院審判委員會委員、知識產權庭庭長,直至2008年8月卸任庭長的工作至今,蔣志培依舊忙碌在與知識產權相關的工作中。
本刊記者與蔣老師并不陌生,不僅會在一些會議論壇上相遇,也常因知識產權相關的問題請教他。此次采訪是蔣老師加入金杜律師事務所后的第一次拜訪,新的辦公室里堆滿了還未整理的書籍和獎牌。
回憶入世前的忙碌
回憶中國加入世貿組織(WTO)前期的準備工作時,蔣志培感慨到:“那段工作雖然很辛苦,很緊張,但從后來法律實施的情況看,國內外的滿意度還是比較高的,那些工作都沒有白做”。我們的采訪話題也隨著蔣老師的回憶而開始,回到2001年入世前后忙碌而緊張的狀態中。
最高院的知識產權庭是在1996年10月成立的,在此之前只有知識產權辦公室,而蔣志培當時是辦公室副主任之一。知識產權庭成立后,由經濟庭的庭長黃赤東兼任知識產權庭庭長,蔣志培任副庭長之一。
2000年8月,知識產權庭從經濟庭獨立出來,蔣志培出任知識產權庭庭長、審判委員會委員。而在當時,知識產權庭的工作人員也只有五六位,案件也比較少,主要工作是調研和制定知識產權司法保護的框架,適時地制定一些司法解釋,當然也有一些申請再審的案件和指導協調工作。蔣志培回憶說:“當時在設立知識產權庭的時候,對人員的要求除了基本條件外,還特別強調要有多年從事知識產權審判工作經驗、理工科背景的法官,同時要有一定的外語能力,雖然人少,但非常精干。”
而在入世前,審理的知識產權相關案件數量并不多,主要集中在專利方面,以實用新型和外觀設計為主。蔣志培說:“實用新型和外觀設計這兩類案件在授權的時候不經過實審,授權數量多,糾紛也自然多。當時企業的知識產權創新意識還不是很強,只有一些科研院所和大型企業,大部分中小企業都沒有這方面的意識。”
為入世準備著
為順利加入WTO,中國修改了相關的法律,并制定了一系列的司法解釋,涉及專利、商標、版權、植物新品種、布圖設計等方面,也有涉及程序的如訴前禁令、證據等,使得中國的知識產權司法在一段時間內快速發展完善。
回憶在入世前集中所做的工作,蔣志培說:“之前所做的這些,一方面是因為我國政府已經表態要加入世貿組織,要入世就要履行國際上的義務。為更好的審判知識產權案件,應對新類型案件所帶來的法律和專業技術的挑戰,認為有必要將知識產權庭作為法院專門的審判庭,這確實是為入世所做的措施之一。另一方面,要為我國改革開放經濟發展提供一個良好的法治環境,特別是提高知識產權法律實施的水平。這個工作其實從上世紀80年代知識產權法最初頒布以來就在進行,一直有這樣的專業人員在做,只是沒有整合在一起,原來分散在經濟庭工業產權審判組和民庭的著作權審判組,直至1996年成立知識產權審判庭,才將兩部分審判人員集中起來,但仍和經濟審判庭“合署”辦公;直到2000年,知識產權庭從原來的經濟庭完全脫離出來,成為一個專門的、獨立的審判庭。”
提及中國加入WTO時的工作,很多人認為談判是最為艱難的,也是備受關注的。但幕后大量的準備工作和出謀劃策的任務雖不為人知,但卻更為復雜、細致。
蔣志培作為法官雖然沒有參與臺前的談判工作,但對于幕后為入世談判所做的大量司法方面的準備工作卻還記憶猶新。“知識產權是個熱點問題,涉及方方面面,各個機構都會做相關詳細縝密的研討,還有許多資料文件需要慎重會簽。對涉及知識產權法律適用、司法程序等問題方面,最高院都積極為決策提供參考意見,反映實際情況,知識產權審判庭作為業務部門直接承擔了大量的工作,以及后續的法律實施落實工作。在一些重要的雙邊磋商場合中,我個人也曾以專家的身份參與其中。”
中國加入WTO后,對于最高院和整個審判系統而言,面臨著巨大的挑戰。最高院作為最高審判機關,法律賦予其制定司法解釋的權利,為了實施好修改后的相關法律,很多司法的標準、程序等需要明確,因此有大量的調研工作、規定的制定工作,以及國家集中頒布的新法律較多,起草若干司法解釋的繁重工作也就應運而生。蔣志培將這些工作稱之為“一個開創性的工作”。
除此之外,對法官的培訓也是當時最高院主要的工作之一。最高院舉辦了一系列的知識產權法官培訓班,培訓WTO規則和各部知識產權法律規定。能否執好法,新的制度能否實施,知識產權相關的專業知識能否掌握,都是對法官巨大的挑戰和考驗!
回憶入世以來那段工作,蔣志培說:“很辛苦,很緊張,因為對時效性的要求很高,很多工作是開創性的,所以當時很多工作是占用業余時間,連夜完成的。趕在法律實施的時候,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釋也同時頒布,回想起來,雖然當時時間很緊,但意義很大。”
專訪蔣志培
China IP: 政府各相關部門對于中國加入世貿組織所做的知識產權方面的變化持怎樣的態度?主要的分歧有哪些?
蔣志培:對于內部的碰撞主要是各系統、各部門都有不同的職能、任務和工作側重點,也就有了不同的想法和利益,對發展各個產業也有不同的政策和原有布局,要制定一個合適的標準確實有很多爭論。從法院角度來講,因為是司法機關,主要職責是處理糾紛,比較中立超脫,考慮的主要是權利職責如何劃分和行使,新法律如何通過司法權實施。比如與行政權力間——專利局、商標局、版權局等等之間的職能和職責劃分及銜接。對于這個問題,大家最后取得的一致意見是,入世后,關于知識產權行政的權力行使,要有司法的復審和監督,這是和入世前完全不同的。過去對絕大多數專利、商標等知識產權授權、確權案件來說,行政機關是最終的決策者,當事人再沒有起訴和獲得司法救濟的權利和機會。但入世后,權利人可以訴行政機關到法院,因此就發生了行政的訴訟、授權、確權、無效的案件。如此大的變化,司法機關和行政機關肯定會有更大范圍的適應與磨合,甚至沖突。到底以誰的標準為準,互相的職權能否劃分、尊重,如何做到協調配合,監督制約,成為當時要面臨的問題。經過入世后多年的磨合,慢慢的習慣了一個新的科學的符合國際慣例的制度。當然現在知識產權制度特別是確權授權等制度中,還有很多缺陷和不足,有待進行研究、改革和完善。
China IP: 商評委和專利復審委的工作人員常會出現在法庭,您如何評價十年間行政權利的轉變?
蔣志培:商評委和專利復審委在入世后至今的變化很大,當年沒有司法復審,當事人沒有救濟的途徑,經過這么多年的發展、適應,他們已經有很大的進步,具有很高的水平和素質。能夠認真的應訴,準備材料,同時總結法院的判例并進行溝通協調,對過去不當的做法進行糾正。而且授權復審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過去商標評審人員少,案件積壓量多,效率也比較慢。但現在不僅審理速度提高了,清審了很多積壓的舊案件,而且也習慣到法庭應訴。
China IP: 您參加了中國入世知識產權相關的工作,也看到了相應的變化,您覺得入世后中國哪方面變化最明顯?
蔣志培:我認為,入世前后觀念上的變化是最大的。在入世時,觀念問題給實際工作帶來的阻力比較大,能否對入世的問題、知識產權保護的問題進行變革開拓,很大的因素來源于各界觀念的轉變。如果沒有觀念的轉變,沒有戰略上的眼光,沒有政治上的決心,大家的工作就會處處為難。而當大家覺得為入世所做的變化是對中國將來長遠發展有好處的,那么有些困難就會迎刃而解。所以我覺得從官員,到各部門,產、官、學各界,再到社會上普通的民眾,入世的過程是更加深刻的對改革開放大政方針的再教育、再理解、再學習、再實踐的過程。
China IP: 現在正值《著作權法》和《商標法》的修改階段,對于這次法律的修改您有何建議?
蔣志培:現在《商標法》和《著作權法》正處在修改的不同階段,在《著作權法》方面,由于網絡上的新技術、新情況在不斷增多,影響越來越大,著作權案件數量成為知識產權案件中最多的,網絡上的一些基本原則,如網絡服務商的責任等,還不是太清晰,實踐中爭議頗多。《著作權法》應該在實體上規定一些基本原則的條文,以便更好的規范網絡上的權利和行為。另外,在舉證責任方面,是否應考慮除了現有的誰主張誰舉證原則外,在當被認定為侵權時,那么對于侵權的量、損失的程度,行為人也就是被告應負有舉證責任。現在侵權的成本比較低,維權的成本比較高,很大原因是來自取證、舉證難。在《商標法》的修改上,建議加強對商標、商品和服務的混淆、誤認,假冒產品的處理、賠償等問題作出更明確的規定;除此之外,法定賠償額是否也能像《專利法》那樣增加到100萬元以下,這些問題都值得在新法中考慮。
China IP: 十年來,中國知識產權保護經歷了很大的變化,從數據上就可以明顯的感覺到,您認為有哪些問題是隨著發展有待修改完善的?
蔣志培:十年間法院的變化還是挺大的,對知識產權案件的審理越來越重視,從最高法院到各級各地法院,都把知識產權的司法保護當做改變經濟發展方式、促進和維護企業創新、創造一個知識產權法律保護大環境來考慮,在認識的起點上較過去有很大的提高。另外,實際案件的數量也在不斷增加,2010年是四萬多件,今年上半年已經收案兩萬七千件。在我印象中,從2000年到現在,案件每年都增加20%-30%以上,這兩年增長的幅度更大,達到30%-40%。我時常將知識產權司法保護的機制比作一臺已經開動的巨大機器,周而復始地運行,開動起來了就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其前進。
企業在這幾年的知識產權保護意識的進步也很明顯,他們已經將知識產權作為自己發展中最為重要的主體力量,同時也更加注重將司法保護作為保護自身權利的主渠道。雖然還存在各種問題,但是在建立知識產權庭以后,保護的范圍更寬闊、制度程序更完善了,過去中高級法院有知識產權庭,現在隨著形勢變化,很多基層法院也相應有了知識產權庭,受理大量的著作權等案件。
當然,機制的問題還有待完善,比如涉及重復訴訟,層次比較多,確權、授權糾紛解決時間長,給當事人造成很多訴累。行政機關和司法機關的銜接等,這些問題還是有很大的改革余地。另一個就是各級法院法官水平和素質的問題,對法官的培訓是一個經常性的工作,如果素質好了,機制也改善了,那么在處理案件上自然會有所提高。
除此之外,我始終建議在北京,應就授權、確權、侵權的問題建立一個統一的知識產權專門法院,或稱為上訴法院。中國現在在國際上是專利大國、商標大國,授權位居全球之首,目前僅靠北京市法院知識產權審判庭的力量,無法與現實情況相適應,無法高效率高質量解決眾多中外企業取得權利的糾紛,無論是資源還是機制或是審判力量都是不夠的。我國要建立創新型國家,知識產權法律的實施體制、保護機制問題就應提上日程。這不是法院一家的事,更不是北京市法院的事。雖然TRIPS協議中沒有要求各成員國必須為知識產權建立某種機制,但從中國長遠的發展來看,是有必要建立一個知識產權法院來解決這些問題的,知識產權有其獨特的重要地位,建立這樣的法院我們會看到的將是一個系統性的效果。
China IP: 您認為,今后一段時期,在推動知識產權保護方面還需要做好哪些主要工作?
蔣志培:從總體上講,我覺得一方面是全社會的知識產權意識的再教育,在這方面要進行有針對性的宣傳、培訓,培養知識產權觀念依然很重要。在法院方面,應該辦好案子,審判水平要提高,程序要公平、公正,給公眾、企業,包括國外投資企業一個講理的地方。法律和制度是透明的,大家就會有預見性,就會遵從,從而減少糾紛,保障社會生產和生活的正常運行。
China IP: 從法院退休后,您便在事務所從事顧問的相關工作,您覺得中國的知識產權事務所是否是伴著入世后的10年發展壯大的?您認為在發展中還存在哪些問題?
蔣志培:我從最高院退休到律師事務所做顧問工作已經有三年多的時間了,律師的法律服務工作是很重要的,其實我對律師工作也并不生疏,全國第一次律師資格考試出題我就參與其中,在法院工作也常與律師工作相配合。但這三年來親身進行律師工作,體會更深一些。
入世十年來,中國已經開始涌現可以與國際事務所競爭的事務所,他們具有國際的眼光,精通不同的語言,業務水平和個體素質比較高,諳熟中國的法律和國際上的一些規則。我認為,律師事務所是一種服務行業,也要在開放市場中競爭,與國際律師事務所的競爭已經越來越激烈。我們急迫的需要與中國經濟快速發展相適應的高素質律師。
China IP: 在事務所工作過程中,您更多的接觸到了一些企業,中國企業的知識產權保護意識較十年前是否有了極大的變化?具體都體現在哪些方面?還有哪些不足的地方?
蔣志培:十年間,企業變化也是非常明顯的,近年來企業非常積極參加類似于知識產權培訓班的活動,有的甚至是自掏腰包來學習。很多企業建立了自己的法律部,大的企業建立了知識產權部,在付費方面也有了很明顯的觀念轉變,對國際上的一些規則也有所了解,并開始向國際上展開對自己產品的保護和維權。但是也可以看到一些不足,因為我們還有很多代加工企業,處在產業鏈的下端,這些企業如何扭轉現在的局面,一方面他們自己要認識知識產權的重要性,運用知識產權制度,同時政府也應該引導其轉變,提供一些政策上的幫助。
China IP: 中國入世十年間發展的變化很大,取得了顯著成績,對于未來十年您有何期待?
蔣志培:我的期待很多,我覺得知識產權事業隨著中國經濟的發展一定會蓬勃發展起來。隨著發展,知識產權法律保護和觀念弘揚的實際意義也會更加凸顯,更加助推經濟的發展和社會的進步。但是從國際經濟形勢的發展和不同的國際利益以及中國社會經濟發展的深層次問題來分析,發展也不會一帆風順,有很多潛在的風險和危機,因為國際上不確定的因素很大,自身發展中也會遇到各種問題,當遇到各種情況時,我們的政府、企業,各方面還能不能堅信知識產權會對經濟發展有很大的作用,并且切實實施知識產權制度,將是我們要面臨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