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在舊社會一個貧困的家庭。從我記事起,病魔就一直纏在她身上。而“文革”中“文功武衛”的沖擊,使曾經參加過抗聯的父親成為“走資派”挨斗落下疾患,一躺就是20年,再也沒能站起來。
我的父母都是斗大字不識一筐的文盲,可他們卻都認準一個理兒:必須有文化才能有出息!
母親是我的“督學”。每天都把我關在屋子里看書學習。盡管“武斗”的槍聲在砰砰作響;盡管課本不過是“最高指示”、樣板戲劇本、大批判小評論;盡管家境貧寒得買不起現成的書本筆墨;盡管由于生活所迫我和妹妹不得不每天去揀煤核、拾破爛換錢度日;盡管因為要護理住院的父母,我不得不把學業遷到他們的病床旁;盡管后來我初中尚未畢業就走進了“大有作為”的農村廣闊天地;盡管每天要加工上百件重達百八十斤的汽車配件累得倒頭便睡;盡管我對母親那樸素的教導還不十分理解……然而我卻始終記著母親的話:學好文化本領總會有用!
天遂人愿,母親的心血沒有白費。1977年10月,恢復高考制度的喜訊傳來,母親高興極了,她極力支持我參加高考。她說,你一定能考上。考上了,我們砸鍋賣鐵也要供你上大學。即使今年考不上,明年還要考,直到考上為止。然而這時父母都已是身患重癥的病人了。母親患肺癌住在當時的白求恩醫科大學四院,父親患左腎上腺腫瘤住在白求恩醫科大學三院,等待手術。我白天要到工廠去上班,晚上替換輪流看護二老的妹妹。我怎能忍心放棄看護父母的責任去復習功課呢。于是,我決意不參加高考。母親知道我的想法后斷然反對。她說,這是一次十分難得的機會,也是我們多年企盼的。為了我能夠參加高考,母親毅然決定不住院了,去護理父親,將我替換下來,準備復習參加高考。我拗不過母親,只好白天堅持上班,晚上復習功課。當時已經是11月1日了,距離高考時間不過20多天。沒有復習資料,缺少書刊,只能東借西借。我清楚地記得那個令我終身難忘的日子——1977年11月28日早晨,當我穿著露著脖子的小棉襖,踏著厚厚的積雪,邁著堅定而自信的步子走進高考考場的時候,父親正在醫院動大手術。我為不能守護在重病的父親身邊而深深地歉疚,更為母親偉大的犧牲精神而傷痛。考場上,淚水不知多少次打濕了試卷……
當天中午回家準備吃午飯時,卻見母親意外地從醫院回來了。她是特地從醫院趕回來為我鼓勁加油的。母親為我烙了兩張油餅,做了一碗雞蛋湯。那是我很久很久沒有吃到的最香最可口的飯菜!
填報志愿時,考慮到家境困難,我毅然選擇了不要學費、書費、伙食費和有助學金的東北師范大學。不久我的名字列入了進入錄取線光榮榜的第一名。當我參加體檢時,又遇到了一個小小的麻煩。由于多年缺乏營養,身材矮小,我的體重只有33公斤,把給我體檢的老大夫嚇了一跳,以為看錯了秤呢。在反復看了幾遍,確信沒有錯之后,老大夫嘆了口氣說:“孩子,你能考上大學多么不容易啊,可是你身體太弱了,今天我就破一次例,你的體重可以給你寫50公斤,但是你這個頭我可是沒有辦法幫你長高啊。”我笑了,看著老大夫在我的體檢表上寫下的數據,背面又貼上了這樣一張紙:下列學校和專業不準招收該考生:文藝、體育、地質、農業。
好事多磨。我焦急地等待著錄取的消息,但是直到長春市的高校都已經開學了,卻仍然沒有接到錄取通知書。我感到非常奇怪,同時也泄氣了。母親一面安慰我,一面打聽省招生辦的地址。最后通過查分得知,我的分數超過高校錄取分數線近百分!母親被激怒了,找!豁出我這條命也要討個公道,讓你上大學。我實在不忍心讓母親為我的事再去奔波和操勞,但我又無法說服母親,只得攙扶著母親,踏上了上訪的路程。母親拄著拐杖,頂著凜冽的寒風,邁著趔趄的腳步,帶著我反復奔走于省教育局、省招生辦和學校之間,向這些單位的領導和辦公人員申述。這時,母親的肺癌已經到了晚期。望著母親那蒼老而憔悴的面容,扶著母親那幾乎要倒下的身軀,我的心都要碎了!這僅僅是為了我能夠上大學嗎,不!這是母親在向生命抗爭和挑戰,這是母親生命的絕唱!
1978年3月26日,在高校已經開學一個月之后的一個星期天,我正在工廠里上班。中午回家時,妹妹面帶笑容的問我:“哥,你的耳朵發燒不?”我奇怪地說:“沒有發燒啊,怎么了?”只見妹妹手里舉著一封信對我說:“你看這是什么?”我連忙搶過來一看:啊!是錄取通知書,我被東北師范大學政治系錄取了!我高興萬分,飯也顧不得吃,急忙騎上自行車就奔醫院去了。當我把這份來之不易的入學通知書展現在病榻上的父母面前時,一向剛毅的母親流下了眼淚。
4月3日,母親和我所在工廠的全體工人都到車站來送我上學。工廠師傅們每人都出點錢共同給我買了一條毛毯和學習用品。母親也拿出家里僅有的20元錢,反復叮囑我:“好好學習,爭口氣。家里的事不要惦記。”火車啟動的那一刻,我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火車已經跑出好遠,我還看見母親在站臺上望著、望著……
母親沒有等到我放暑假回家就辭世了,年僅49歲。
父親后來告訴我,直到母親知道自己已經不行了,她也不讓父親告訴我。一再說,不要耽誤孩子的學習。說來也怪,母親逝世的那天晚上,我的牙整整疼了一宿。后來聽老人們講,那是母子連心,是母親對兒子的思念……
(作者單位:省人大人事代表選舉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