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一大”代表李達“文革”劫難

一

李達，字永錫，號鶴鳴，1890年10月2日出生于湖南零陵嵐角山鎮(zhèn)（今屬湖南永州市）一個佃農家庭。李達是兄弟5人中唯一獲得讀書機會的幸運兒，15歲考取永州中學，獲得公費待遇；1913年以第二名的優(yōu)異成績考取湖南留日官費生，赴日本留學。初到日本，李達因學習用功過度患上肺病，只得于1914年回國養(yǎng)病。1917年，李達再次赴日，考入日本第一高等學校（后改稱東京帝國大學）學習理科，立志走“實業(yè)救國”、“科學救國”之路。

1918年5月，段祺瑞政府與日本簽訂反蘇賣國的《中日陸軍共同防敵軍事協(xié)定》、《中日海軍共同防敵軍事協(xié)定》。根據這些協(xié)定，日本軍隊可以開入中國東北全境。消息傳到日本，中國留日學生組成“留日學生救國團”，譴責北洋政府的賣國行徑。救國團的領袖人物之一便是李達。留日學生回國請愿以失敗告終，這對李達打擊很大。他意識到，在反動政府的統(tǒng)治下，“實業(yè)救國”、“科學救國”是行不通的，便毅然放棄了理科專業(yè)的學習，由“實業(yè)救國”轉向“革命救國”，開始研究馬列主義理論。這段時間，他為國內報刊撰寫了一批宣傳馬克思主義的文章，并在一年多的時間里，譯出數十萬言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著作，如《唯物史觀解說》、《馬克思經濟學說》、《社會問題總覽》等。

李達成了中國早期為數不多的、對馬克思主義理論有較深了解的人物。

二

1920年8月，時值暑假，李達作為留日學生總會理事從日本回到上海，參加中國學生聯(lián)合總會工作。在滬期間，他拜訪了大名鼎鼎的陳獨秀，在陳獨秀主編的《新青年》擔任編輯，不久又創(chuàng)辦了《共產黨》雜志。

1920年12月，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書記陳獨秀應廣東省省長陳炯明的邀請，赴廣州擔任廣東省教育委員會主任，上海共產主義小組書記一職暫由李漢俊代理。李漢俊與陳獨秀就黨內實行中央集權還是地方分權問題存在很大分歧，加上黨的活動經費沒有著落，李漢俊憤然辭去代理書記一職，把工作交給了李達，由李達代理書記。李達接受了這個職務，從1921年2月開始，以上海共產主義小組代理書記身份籌備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

1921年7月23日，中共“一大”在上海望志路106號李漢俊家召開。李達作為中共“一大”代表之一，當選為中共中央局宣傳主任。

1922年7月16日至23日，中共“二大”在上海輔德里625號（今成都北路七弄31號）李達家的客廳里舉行。李達因在會議上當眾頂撞了張國燾，在選舉中央執(zhí)行委員時連候補委員都沒選上，而張國燾卻當選為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委員。

中共“二大”之后，李達應毛澤東之邀，帶著妻子王會悟和出生不久的女兒來到長沙，擔任何叔衡、毛澤東創(chuàng)辦的湖南自修大學的學長。李達與毛澤東都住在長沙的清水塘，兩家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1923年4月，毛澤東和李達一起創(chuàng)辦《新時代》雜志，李達任主編，為雜志撰寫了大量宣傳中共“二大”綱領和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文章。

1923年11月，《新時代》雜志被湖南軍閥查封。

三

1923年秋，李達脫離了中國共產黨。據李達自述，他脫黨的原因有三：

第一，當時黨內的人多注重實際問題，不注重理論研究。李達自認為對革命實際工作不夠積極，但覺得做理論研究也是對黨的貢獻。“在黨與否，仍是一樣。”他辭去中央宣傳主任的職務，潛心研究馬克思主義理論，而不愿意參加示威游行及其他社會政治活動。

第二，對中共中央實行的與國民黨聯(lián)合的方針“想不通”。他不同意跟國民黨搞“黨內合作”，“不愿意做國民黨員”。

第三，不堪忍受陳獨秀的家長作風。1923年暑期，李達從長沙到上海會見陳獨秀，談到國共合作的問題時，李直言不諱道：“我主張黨外合作……”陳大發(fā)雷霆，不但拍桌子、砸茶碗，還破口大罵。李達由此認為：“像陳獨秀這樣草寇式的英雄主義做黨的領袖，前途一定無望。”他當時就萌發(fā)了脫黨的想法。后來，李達因忙于教學和寫作，有時不能參加黨小組活動，屢次受到陳獨秀的嚴厲批評。陳獨秀甚至威脅李達：“你違反黨的主張，我有權開除你！”李達多次受到刺激，心灰意冷，便中斷了與陳獨秀和中共中央的聯(lián)系，自動離開了黨組織。

李達脫黨后，在湖南大學擔任教授，主講馬克思主義社會學。1926年3月，毛澤東在廣州主辦的中央農民運動講習所遷到武昌，李達受毛澤東之聘，到講習所任教。1926年6月，他的哲學專著《現代社會學》出版。

1927年，蔣介石在上海發(fā)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李達在國統(tǒng)區(qū)堅持宣傳馬克思主義，國民黨特務暗中指使暴徒打斷了他的右臂。

此后，李達在武昌、上海、北京、湖南、廣西等地的大學里任教，教授唯物主義哲學。在這段時間里，他一邊教書一邊埋頭著述，出版了《社會學大綱》、《辯證唯物論教程》、《經濟學大綱》3部重要理論著作。

抗戰(zhàn)期間，李達由北平去廬山而后又轉往他處，他的夫人王會悟被日本人逮捕投入監(jiān)獄。王會悟出獄后輾轉來到重慶，受到周恩來和鄧穎超的多方照顧。1945年秋天，毛澤東到重慶談判時，還專門會見了王會悟。

四

1948年初，毛澤東通過中共地下組織給住在長沙的李達帶信：“吾兄系本公司發(fā)起人之一，現公司生意興隆，望速前來參予經營。”隨后，毛澤東又3次電示中共華南分局護送李達到華北解放區(qū)。

在中共華南分局的安排下，李達于1949年4月16日深夜秘密離開長沙到香港，然后乘英國的商船到天津，5月14日抵達北平。

5月18日，毛澤東派人用自己的座車將李達請到香山雙清別墅他的住處敘談。當轎車到達雙清別墅大門口時，毛澤東已在門口迎候了。毛澤東緊緊握住李達的雙手，李達的眼睛濕潤了。他過去對毛澤東總是直呼其名，現在還能叫他潤之嗎？李達幾次張口卻沒有叫出聲來，毛澤東笑著說：“你過去叫我潤之，我叫你鶴鳴兄嘛！”毛澤東的話把李達的疑慮和拘謹一掃而光，時空和地位造成的隔膜頓時消失了。

兩人無拘無束地進行交談。李達首先向毛澤東檢討了自己早年脫離黨組織的過失。毛澤東擺擺手說：“離開黨組織是在政治上摔了一跤，是個很大的損失。往者不可咎，來者猶可追。”又鼓勵他說：“你早期傳播馬列主義，還是起了積極作用的。大革命失敗后的二十多年來，你在國統(tǒng)區(qū)教書，還是一直堅持了馬列主義的理論陣地，寫過些書，這是有益的嘛！只要做了些好事，人民是不會忘記的。”兩人的這次談話十分投機。

1949年12月，經劉少奇介紹，毛澤東、李維漢等人做歷史證明人，黨中央批準李達重新入黨。李達激動地說：“這么多年了，潤之沒有忘記我。是他的關懷鼓勵，才使我獲得了新的政治生命。”他還意味深長地說：“從此我‘守寡’的日子結束了，我要為共產主義事業(yè)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新中國成立后，李達擔任過政務院文化教育委員會副主任等領導職務。黨中央及毛澤東希望李達留在北京工作，但李達多次請求回湖南繼續(xù)從事高等教育。1949年12月2日，李達被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毛澤東任命為湖南大學校長，1952年11月又被任命為武漢大學校長。

五

在1958年的“大躍進”中，李達對一些不正常現象產生了反感。他看到一家報紙神乎其神地宣傳一個14歲的農村小姑娘是如何講哲學的報道后，生氣地說：小孩子都能這樣講哲學，還要我們干什么？

當時，中共湖北省委創(chuàng)辦的《七一》雜志準備刊發(fā)一篇文章，題目是《學習馬克思，超越馬克思》，作者系湖北省委的一位主要領導。毛澤東讓湖北省委的梅白同志就此問題去征求李達的意見。李達并不知道這篇文章已得到毛澤東審批并肯定，看后非常生氣地說：“馬克思死了怎么超越？恩格斯也沒有說要超越馬克思！比如屈原的《離騷》，你怎么超越？我們應當是學習馬克思主義，發(fā)展馬克思主義。”

“大躍進”中經中共湖北省委批準，鄂州縣委大門口貼出了“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的標語。李達知道后給湖北省委秘書長梅白打電話，指出這是唯心主義，還提出要見在湖北視察的毛澤東。

一天晚上，毛澤東正在下榻的武漢東湖招待所休息，李達突然推門而入，說：“鄂州縣委門口貼出了標語：‘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據說是省委同意的，現在全國許多地方都提這個口號，你聽說沒有？這是唯心主義！”

毛澤東看到李達認真嚴肅的樣子，想調整一下氣氛，詼諧地說：“怎么，你今天來找我算賬的？”

李達生性耿直，理論上的是非原則問題非要和毛澤東辯論清楚，便一再追問：“‘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是不是馬克思主義？”毛澤東看到李達認真起來，也認真地說：“凡事都有兩重性嘛！‘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是講主觀能動性，人要發(fā)揮主觀能動性。”李達聽了不高興，毛澤東又舉了一些歷史事例進一步說明：“三大戰(zhàn)役、直羅鎮(zhèn)戰(zhàn)斗的勝利，都是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性的結果……”李達不同意這種解釋，仍固執(zhí)地問：“主觀能動性是不是無限大？”毛澤東看到李達還在較真，不客氣地說：“在一定條件下無限大。”

在場的梅白見此情景，趕緊出來打圓場說：“口號可以由省委取消。”李達仍堅持說：“口號可以取消，思想不取消不解決問題。”毛澤東不再說話，客廳里一陣沉默。

梅白之后送李達回武漢大學，李達對梅白說：“連毛澤東也認為‘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是講主觀能動性，我們的國家要大難臨頭了。”

事后，毛澤東也有些后悔，對梅白說：“孔子說：六十而耳順，我今年六十五了，耳還不順。聽了鶴鳴兄的話覺得逆耳，看來還要多和他談談。”

六

1961年，李達已是70多歲的老人了，因患胃潰瘍、糖尿病、高血壓、雙手戰(zhàn)抖等多種疾病，到廬山休養(yǎng)。

李達尊敬毛澤東，但不曲意迎奉，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說，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1959年廬山會議后，李達腦子里有一串疑問，就把藏在心里很久的話說了出來。李達問：彭德懷怎么會反黨呢？不是要反“左”嗎，怎么又反“右”呢？毛澤東沒有正面回答李達的話，把話題轉到理論問題上來。毛澤東說“你的那本《社會學大綱》，在延安起了很大的作用”，“目前，很需要這樣的書。前幾年，我們工作上出了一些問題，與不懂哲學、搞片面性有關”，建議李達“根據新的材料再修改一下，重新出版”。

李達接受任務后，中斷休養(yǎng)，由廬山返回武漢修改著作。就在他與助手們聚精會神地全面研究、撰寫、修改《唯物辯證法大綱》時，康生和林彪等人為了達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唱起了“頂峰論”（康生、林彪宣揚的毛澤東思想是馬克思列寧主義頂峰的論點）。

李達認為“頂峰論”不符合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有一位省委領導撰寫了一篇題為《毛澤東思想把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到頂峰》的文章。當這篇文章送給李達提意見時，他一看題目就把文章丟在桌子上，毫不諱言地指出：“這篇文章題目本身就不科學，誰也不能把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到頂峰，因為事物總是不斷發(fā)展的，不可能一次就完成。”李達的話傳了出去，弄得這位領導非常尷尬。

1965年底，李達調到北京，就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專職委員。由于《唯物辯證法大綱》還沒有最終定稿，1966年2月他又返回武漢大學完成全書的最后定稿工作。

正當李達全力投入工作時，思想文化戰(zhàn)線上再次掀起了大批判運動，李達被列為“反動學術權威”。

1966年，一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運動爆發(fā)了。北京率先揪出了鄧拓、吳晗、廖沫沙所謂的“三家村”，一時間成為全國各地效仿的典范。6月3日，武漢大學召開全校大會，中共湖北省委領導人在大會上宣布珞珈山也有一個“三家村黑幫”。6月10日，中共湖北省委正式決定將李達與武漢大學前黨委書記朱劭天、副校長何定華定為武漢大學的“三家村”。從此，李達陷入了滅頂之災，家被抄了，批斗也逐步升級。批斗大會上，主持者不停高呼“李達不投降，就叫他滅亡”以壯聲威，頭腦熱昏了的造反派竟跑上臺去給李達戴上笨重的高帽子，用手使勁地把他的頭按下去。

6月13日，武漢大學7000余名師生員工集會批斗李達，“聲討”珞珈山“三家村黑幫”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罪行”；湖北省、武漢市幾十萬群眾擁入武大校園，“聲援”武大師生的“革命行動”。學校派人到湖南李達的老家，找來了幾個自稱受過李達剝削的農民，拿著鋤頭在大會上控訴李達的“罪行”。在批判大會上，除了給李達3人定了反黨“三家村黑幫”罪名以外，還給李達扣上了“地主分子、叛徒、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3頂帽子。

進入7月后，批斗的方式開始殘酷起來。批斗、聲討、示眾、審訊、辱罵，使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遭受著肉體和精神的雙重迫害。7月中旬，李達胃病加重，伴有大量出血，每次發(fā)作都非常痛苦。盡管如此，對李達的批斗卻沒有半點減緩的跡象，反而日甚一日，直到他臥床不起。

八

1966年7月18日，中共湖北省委作出《關于開除混入黨內的地主分子李達黨籍的決定》。看守李達的一個學生悄悄把毛澤東到武漢視察的消息告訴了李達。李達有些高興，認為毛澤東一定會出來為他說話的。他用抖動不停的手，在發(fā)給他寫交代材料的稿紙上寫了一張便條：

主席：

我有難，請救我一命。

李達 頓首。七月十九日

便條寫好后，李達小心地將它放進信封牢牢封好后，懇請負責看管他的人把信送到東湖賓館，交給毛澤東身邊的工作人員轉呈毛澤東。看守不敢擅自將信直接送到毛澤東下榻的東湖賓館，而是送給了學校“文革”領導小組的負責人，使得這封救命信在毛澤東離開武漢后，才被郵寄到北京。

李達的病情更加嚴重了：胃病頻繁發(fā)作，出血不止，糖尿病惡化，手戰(zhàn)抖得嚇人，進食困難，每天僅靠少量的稀粥維持生命，身體骨瘦如柴。家人看到李達身體不行了，要求去醫(yī)院治療，被學校“文革”領導拒絕。李達非常痛苦地對看守說：“我們共產黨人和解放軍就是對待俘虜，也是有病治病，病好后送回原籍，可現在就是把我當做敵人，當做你們的俘虜，也要給我治病呀！”過了幾天，家人看到李達時有昏迷，要求自費去看病，仍被拒絕。

8月10日，正在北京主持召開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的毛澤東看到了李達的這張條子，立即在條上作了批示，要求湖北省委解決李達的處境困難問題。

毛澤東的批示起了作用，當權者們允許把李達“押送”去醫(yī)院，化名“李三”看病。然而，一切都晚了。8月24日，這位中國共產黨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畢生研究和傳播馬克思主義并做出了卓越貢獻的理論家、哲學家、經濟學家和教育家，走完了他76年不凡而又十分艱難的人生之路。

1969年4月，在中共九屆一中全會上，毛澤東談到中共“一大”時特別提到了李達，說他是“一大”代表，后來擔任武漢大學校長。當得知李達已去世時，毛澤東靜默良久，深為惋惜。1971年，毛澤東洞悉林彪的種種陰謀之后，再次想起李達，說：“看來李達是正確的，他當時就反對‘頂峰論’。”

1980年11月，中共中央書記處批準中共湖北省委的決定，為李達平反昭雪，恢復黨籍。1996年9月12日，經中共中央組織部批準，李達的骨灰由武漢九峰山遷至北京八寶山安葬。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