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一大”會議中的變故

1921年，中共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在上海開幕，可為何閉幕會卻在150多里外浙江嘉興南湖的一艘游船上舉行呢？

參加中共“一大”的代表們后來在回憶文章中，有說是因為“變故降臨”，有說發生了“意外事件”。其中一大代表董必武的回憶較為詳細：“開到最后一次會的時候，忽被偵探所知，未及成會，即被搜檢。”個中的曲折故事，請聽我詳細道來。

租界巡捕房盯上馬林

中國共產黨的創建，得到了共產國際的熱情支持，誠如毛澤東1942年所言：“中國共產黨是在列寧的號召之下組織起來的，是共產國際派人來幫助的。”

來中國具體指導幫助中國成立共產黨的，是共產國際的兩位代表，首席代表是列寧親自指派的駐中國代表馬林，另一位是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的代表尼可爾斯基。他倆都一起列席了中共“一大”。

馬林1883年出生于荷蘭鹿特丹，讀完大學政治經濟學后投身本國鐵路工人運動。他1902年參加荷蘭社會民主黨，1913年奉命赴荷蘭殖民地爪哇從事革命活動，引導爪哇愛國者創建了印度尼西亞社會民主聯盟，1918年被殖民當局驅逐出爪哇，回國后加入荷蘭共產黨。1920年7月，馬林代表荷蘭共產黨赴莫斯科出席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當選為國際執行委員。1921年初，他用化名獲得荷蘭政府簽發的護照，奉列寧之命于3月出發前往中國，幫助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籌建中國共產黨。

西方國家視馬克思主義者為洪水猛獸。馬林途經奧地利首都維也納時，因警方認出其真實身份而被拘押。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去中國上海的西方報刊應聘記者，警方沒有發現他有煽動破壞性行為，加上他的朋友與律師大力營救，終于在一周后獲釋。

馬林登上意大利“阿奎拉”號輪船，繼續他的中國之行。奧地利警方將馬林的去向通報給了荷蘭政府，荷蘭政府立即電告印度、印尼的殖民地當局，同時指令荷蘭駐中國使館密切注意馬林的行蹤。因此，馬林一路上都受到了特殊“關照”。

1921年6月3日，馬林抵達上海。上海各國的租界當局此前已得到荷蘭領事館的通報，指示各巡捕房事先做好監視馬林的準備。馬林剛下船，捕探就跟蹤其后，看著他住進南京路英華街大東旅社。

捕探發現，有個白人常與馬林見面，兩人一起進出娛樂場、商場，一起會客。這個白人就是共產國際遠東書記處的代表尼可爾斯基，他是直接從蘇聯進入中國的。

馬林與尼可爾斯基或在旅館，或在“大世界”，或在酒吧，會晤上海共產主義小組代理書記李達及骨干李漢俊，了解到上海、北京、長沙、武漢、廣州、濟南等地共產主義小組已相繼建立，正在發展成員壯大隊伍，努力傳播馬克思主義，開展工人運動。他們認為成立中國共產黨的時機已經成熟，建議召開全國代表大會正式建黨。

中國共產黨重要創始人“南陳北李”——在廣州的陳獨秀和在北京的李大釗，先前已商定由上海小組負責全國建黨的發起與籌備。李達、李漢俊認同馬林與尼可爾斯基對形勢的評估，請示“南陳北李”后，通知各地共產主義小組，選派代表來上海參加建黨大會。

中共“一大”召開在即，馬林需要在會上致辭祝賀，介紹馬克思主義的精粹，所以一連幾天都沒有外出，閉門起草講話稿。

巡捕房捕探遵照上峰指令，監視著馬林的一舉一動，一旦發現他有煽動赤色革命的演講，或散發傳單之類的行為，立即逮捕。然而，一個多月過去了，巡捕房的捕探們并未發現異常。

會場門口出現陌生男子

1921年7月23日晚上，13名來自全國各地共產主義小組的代表聚首法租界望志路106號（今興業路76號）的“李公館”。這里是同盟會元老、武昌起義戰時總司令部參謀長李書城的住宅。李漢俊是李書城的弟弟，當時也住在“李公館”，他趁著兄嫂都不在家的機會，選擇這里作為“一大”會場，意在利用李書城煊赫的身份地位，避免外界干擾，保證會議安全進行。

當天晚上8點，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正式開幕。大會主席張國燾報告了大會籌備情況及議程后，馬林代表共產國際致詞。他的第一次出現，就給代表們留下了良好印象。毛澤東在1936年接受美國記者斯諾采訪時，稱贊馬林“精力充沛，富有口才”。

中共“一大”以后幾天的會議，分別是各地代表匯報、交流，討論黨綱等文件，馬林除了后來又參加了第六次會議以外，其他幾次會議他與尼可爾斯基均未參加。

7月30日晚上，“一大”舉行第六次會議，按照議程，大會將在當晚閉幕，馬林將作指導性講話。

會議剛開始，門口突然來了一個身穿長褂的男子，兩眼掃視了一下眾人。正在講話的馬林煞住了話柄，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

李漢俊問陌生男子：“你是哪里來的？什么事？”

那人回答：“找社聯的王主席。”

李漢俊不客氣地說：“這里是私人住宅，社聯不在這里，也沒有聽說過社聯有王主席，快走吧。”

“走錯地方了，對不起。”陌生男子道歉后轉身退了出去。

為“一大”擔任義務保安的是李達的妻子王會悟，她也發現了這個不速之客。她后來在《我為黨的“一大”安排會址》一文中說：“我在樓下照看門戶、觀察動靜。突然，我看到一個陌生人，從廂房出來往樓上走，我立即叫住他，問他是誰，李家的廚師答話說，他是侄少爺的同學。我捉摸這事有些蹊蹺，就去告訴揚明齋（馬林的翻譯）。”

參加會議的代表，都是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對這名陌生男子的出現并沒有當回事，他們重又聚焦馬林，等待他繼續作精辟的演講。不料，馬林突然站起來，說：“剛才這人很可能是巡捕房的密探，馬上散會，離開這里。”馬林長期從事地下活動，還曾幾次被捕，積累了豐富的斗爭經驗。他懷疑來者不善，為了代表們的安全，果斷作出撤離的決定。

馬林這么一說，代表們不免有些緊張。馬林讓大家保持鎮定，如此這般地叮囑兩句后，代表們二三結伴或從前門，或從后門，談笑風生地走出“李公館”，消失在夜幕中。

半個多小時后，代表們不約而同地從各個方向陸續來到漁陽里2號。這里本是陳獨秀在上海的寓所，陳獨秀去廣州后，李達夫妻搬來這里居住，與會代表到上海后就是在這里報到的。

代表們離開時，有兩個代表留在了會場，一個是李漢俊，另一個是陳公博。陳公博是因為大會主席張國燾背后議論李漢俊，有心留下來看李的為人到底怎么樣，再則，如果還有密探來，他可以幫著李漢俊應對。

巡捕闖入盤問又搜查

代表們剛離開10多分鐘，雜亂的人聲、腳步聲傳上樓來，李俊漢和陳公博預感情況不妙。

這時，法租界巡捕房的八九名中西巡捕闖了進來，有手握警棍的，還有帶槍的，七嘴八舌地吆喝著“不許動”，如臨大敵。領隊的巡長橫眉怒目地質問李漢俊二人：“你們剛才開的什么會？”

陳公博回話：“不是開會，是朋友聚會。”

巡長再問：“那兩個外國人什么國籍？什么職業？”

李漢俊搶先說：“是英國人，北京大學的客籍教授，趁著放暑假的機會來上海旅游，到我家里做客。”

巡長顯然不相信，下令將李漢俊與陳公博看管起來，不許離開座位，不許說話，不許喝茶。隨后，巡長一個手勢，巡捕開始搜查。他們有的在樓上搜，有的在樓下搜，進這屋，出那室，翻箱倒柜，個個累得滿頭大汗。

在書房搜查的巡捕特別仔細，每一個地方都不放過。其中一名巡捕拉開了抽屜，李漢俊心頭“砰砰”直跳，因為里面放著黨綱草案！

好在巡捕只是一掃而過，并沒有仔細看抽屜里的草案，隨即推上抽屜就轉向別處去了。李漢俊和陳公博后來判斷，巡捕沒有注意到抽屜里的黨綱草案，是因為前幾天討論過程中根據代表們的意見，對草案進行了大量增添刪改，勾勾畫畫，已涂改得面目全非，巡捕們的搜查重點為槍械、炸彈、傳單等物品，看到草案也只當是廢紙，沒有細看。

沒有搜到想要的東西，巡長有點不甘心，惡狠狠地盤問陳公博。陳公博的國語很不標準，聽起來像是講蹩腳漢語的日本人。巡長懷疑他是日本的激進派，連珠炮般地追問陳公博。陳公博在《我與共產黨》一文中對此事有詳細記錄：

巡長問：“你是不是日本人？”

陳公博答：“我是百分之百的中國人，我不懂你為什么懷疑我是日本人。”

“你懂不懂中國話？”

“我是中國人，自然懂中國話。”

“這次從什么地方來的？”

“由廣東來。”

“來上海什么事？”

“我是廣州法政專門學校的教師，這次暑假來上海游玩會友。”

“你住在什么地方？”

陳公博想說住在南京路英華街大東旅社，話到嘴邊又突然打住了，如果說了實話，巡捕一定會去那里搜查。他從廣州來上海出席“一大”會議帶著新婚妻子李勵莊，意在公私兼顧，在十里洋場的大上海補度蜜月。陳公博為了行動方便，沒有住在代表們入住的集體宿舍博文女校，而是在熱鬧的南京路英華街大東旅社開房間。房間里放著廣東共產主義小組的文件，巡捕一旦去旅館搜查，不僅他的妻子李勵莊會受到驚嚇，如果廣東共產主義小組的文件和一些社會主義書籍被搜出來，后果不堪設想。他靈機一動，改口說道：“我就住在這里。”

巡長見陳公博回答得無懈可擊，又轉問李漢俊，為什么藏有宣傳社會主義的書。

李漢俊從容回答：“我是教師，又是商務印書館的編譯，什么書都要看。”

巡長的臉色緩和了一些，陳公博趁機問他為什么要來搜查。巡長說有人看見兩個外國人在這里，以為是俄國的共產黨在聚眾開會。

搜查與盤問一無所獲，巡捕們悻悻離去。巡長狐疑尚存，出門時警告李漢俊二人說：“從你們的藏書可以確認你們是社會主義者，或許有某種政治企圖，今日本來可以封房子抓人，只是看你們是有知識有身份的人，也沒有找到進一步的證據，所以通融辦理。”

捕探跟蹤陳公博

中西巡捕灰溜溜撤退后，陳公博想回旅館卻又猶豫不決，害怕外面有密探跟蹤，牽連到妻子。他幫著李漢俊整理被巡捕翻亂的家什，想過了風頭再說。這時，樓梯上又響起腳步聲，兩人以為巡捕去而復返，卻發現是“一大”代表包惠僧進來了。兩人松了一口氣。

原來，代表們撤離到漁陽里2號后，左等右等，始終不見陳公博與李漢俊趕來，擔心兩人遇到麻煩，便派包惠僧回來查看究竟。

包惠僧見室內一片狼藉，已猜到發生的事情。李漢俊向他簡單講了一下法租界巡捕闖進來盤問和搜查的經過后，催促他快走，并叮囑他路上當心，防止密探盯梢。

已是深夜10點過了，陳公博考慮到再不回旅社，妻子要著急了，便硬著頭皮向李漢俊告辭。他走出“李公館”不遠，就被巡捕房的密探盯上了。他心里既緊張又著急，尋思著擺脫“尾巴”的辦法。

情急之中，陳公博想起曾到“大世界”白相（上海方言：“玩耍”的意思）過，那里的露天電影場人多雜亂，加上燈光昏暗，容易脫身。他坐上一輛黃包車，轉彎時佯裝探頭吐痰，看到密探也坐著黃包車趕上來了。

陳公博進了“大世界”，先上二樓看了一會兒京戲，返回樓下轉了一圈，重又上樓直達屋頂花園，一頭鉆進露天電影場的人群里。他偷看進口處，不見密探上來，移動了兩個地方，也沒有人跟著，便從另一個扶梯下樓，跳上黃包車，直奔南京路英華街。下車后，他又繞了個圈子，確信沒有“尾巴”了才進入旅館，跨進房間立即把門關上。妻子問他為什么這么晚回來，他顧不上回答，手忙腳亂地取出文件，到馬桶間點火燒毀。

至此，陳公博才如釋重負，告訴妻子之前發生的一切。

次日凌晨，陳公博夫妻被槍聲驚醒，聽到驚恐凄慘的“救命”聲，嚇得抱作一團，不敢稍動。好不容易挨到天明，聽見外面人聲嘈雜，陳公博披衣開門探聽究竟。

聽茶房說，隔壁一個年輕女子被人開槍打死了，兇手逃離了旅館，不知去向，還說經理已向巡捕房報了案，等候現場勘查。

陳公博虛與委蛇兩句后，退回房間關上門小聲對妻子說：“巡捕就要來了，趕快整理行李，馬上離開這里。”

妻子疑惑不解：“我們又不是殺人犯，怕什么？”

陳公博說：“昨晚巡捕盤問時，我告訴他們住在‘李公館’，等會兒他們來了，發現我住在這里，不就起了懷疑？弄不好會被帶去巡捕房拘押調查。”

轉移到嘉興南湖

再說深夜里包惠僧安全回到漁陽里2號，報告了法租界巡捕搜查“李公館”的事情，代表們又驚又喜，慶幸逃過一劫，異口同聲稱贊馬林有經驗，不然就被“一網打盡”了。

變故已經發生，當務之急是確定下一步怎么辦。代表們一致認為行動已引起中外反動派的嚴重注意，不能再在上海繼續開會了，應盡快轉移開會地點。

可去哪里好呢？代表們各抒己見，但安全都沒有十分的把握，最后被一一否決了。李達的夫人王會悟建議，去浙江嘉興南湖，裝作游湖旅客，就在游船上開會。眾人撫掌稱妙，“認為這樣是萬無一失的”。代表們當下決定，第二天上午乘7點半的火車去嘉興。由于馬林與尼可爾斯基是外國人，容易引人注意，就沒通知他倆去嘉興。

就在代表們決定去嘉興時，陳公博認為一夜三驚都是參加中共“一大”引起的，想想后怕，準備開溜。7月31日早上，他離開大東旅社，獨自去漁陽里2號見李達，報告了自己屢受驚嚇之事。李達安慰兩句后，說上午一起乘火車去嘉興南湖繼續開會。

陳公博撒了個謊說：“我們夫妻倆一早已說好去杭州，火車票也買好了。再說勵莊被嚇得心神不寧，大吵大鬧，非要我陪著不可……”

李達再三勸說，見陳公博只是不點頭，也就不再勉強他了。

當天下午，陳公博與妻子到了杭州，悠然地游西湖，逛靈隱寺，成了中共“一大”上開小差的逃兵。此人本是個投機分子，后來不到一年就公開脫黨，加入國民黨投靠蔣介石，抗戰期間追隨汪精衛叛國投敵，成為萬眾唾罵的漢奸賣國賊。

經歷了突然降臨的變故，中共“一大”的其他代表們緊急轉移到嘉興，于7月31日臨近中午時在南湖的一條畫舫上繼續召開“一大”會議，至下午6時許，大會勝利閉幕，宣告了中國共產黨的誕生。

（壓題圖：上海興業路76號中共“一大”會址。）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