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生生的“階級斗爭”
“文化大革命”初期,“中央文革領導小組”號召紅衛兵開展“革命大串聯”活動,“煽革命之風”,“點革命之火”,推動“文化大革命”在全國范圍內深入進行。數以百萬計的紅衛兵立即行動起來,南下北上,東奔西走,形成了轟轟烈烈的革命氣勢,與此同時也造成火車晚點、輪船擱淺、汽車超載等事件。為緩解這一矛盾,“中央文革領導小組”不久又號召紅衛兵發揚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的革命精神,開展“步行大串聯”。
我那時是重慶一中“八·一五戰斗團”的一名激進紅衛兵,為響應這一號召,和同班同學郭、楊、羅等人商量后,決定從學校所在地重慶沙坪壩出發,溯嘉陵江而上,經北碚、合川、南充、閬中、蒼溪到廣元,再從廣元過江油、綿陽、德陽到成都,然后取道資陽、內江、永川返回重慶。經過簡單準備后,我們于1967年1月30日領過次月的糧票后便出發了。
從沙坪壩到北碚,沿途的工廠、街道及農村早已開展起了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根本用不著我們再去“煽風點火”。所以我們除了趕路外,一路無事。第3天中午,我們到了北溫泉鎮,在一個路邊餐館吃過午飯后,按照餐館服務員的指點翻過一座小山,走捷徑奔下一個目的地。下山時,我們見山坡地上有幾十個社員坐在地頭抽煙閑聊。我是我們4人小組的組長,便對大家說:“戰友們,向群眾宣傳毛澤東思想的機會來了。”我們“步行串聯”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像當年紅軍長征那樣,發揮“播種機”、“宣傳隊”的作用,每到一處都要向群眾宣傳毛澤東思想,播下“文化大革命”的火種,所以我們出發前每人都背了一大捆宣傳資料。郭同學首先響應說:“對。可以在這兒開展一次宣傳活動。”我對大家說:“這是我們步行串聯以來的第一次宣傳活動,一定要搞好。”并讓郭同學帶個頭。郭同學受寵若驚地說了聲“行”,就站到高處的一塊大石頭上,舉著鐵皮話筒大聲喊道:“貧下中農同志們、革命的戰友們,我們是重慶一中‘八·一五戰斗團’閃電戰斗隊的革命戰士。今天來這兒,特向大家宣傳毛主席的最新、最高指示及中央首長的講話精神……”接下來,他讀了一段毛主席的“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最高指示后,又宣讀起傳單上關于“中央首長”的講話精神來。我和楊同學、羅同學則將傳單一一分發給社員們。當我把傳單發給一個穿著破舊棉襖,長著一臉絡腮胡子的社員時,他輕輕地將手一推,說:“我認不得字,不要。”我說:“你可以拿回家給你的家人看呀。”他卻說:“他們也認不得字。”我只好將傳單收了回來。
大約20分鐘后,郭同學讀完了宣傳資料,我們便收拾好東西繼續前行。
我們沒走多遠,那名先前不要傳單的絡腮胡子社員又追了上來,大聲喊道:“紅衛兵,我要傳單,要傳單。”我們停下來,等那社員追上后,問他:“你不是說認不得字,不要嗎?”他滿臉堆笑地說:“我用它來裹‘面面煙’(一種劣質的煙絲)。”我略微遲疑了一下,慢慢從背包里取出一張傳單,就在那社員伸手來接的瞬間,我猛地“醒悟”過來,大聲責問道:“傳單上印的是毛主席語錄、中央首長講話,你卻用它來裹煙抽,這是什么行為?”我這一吼不要緊,郭、楊、羅也回過神來,附和著責問道:“是什么行為?”并“呼”地將那社員圍了起來。
“文化大革命”開展了好幾個月,居然還有人企圖用紅色傳單來裹煙抽,用火來燒毛主席語錄和中央領導的講話,這不是“現行反革命”行為嗎?!這可是發生在我們眼前的“活生生”的階級斗爭!一種即將投入戰斗的激情使我們頓時興奮起來。
郭同學仗著身高力大,一把抓住那社員的破棉襖,大聲說:“老實交代,什么出身?”那社員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蒙了,呆呆地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山坡地里那群社員見這邊發生了事端,紛紛趕過來,七嘴八舌地詢問發生了什么事。我把情況講明后,大聲說:“企圖把印有最高指示的紅色傳單用來裹煙抽,這是褻瀆毛澤東思想,是現行反革命!”那些社員們一聽,知道問題的嚴重性,頓時肅靜下來。我大聲喝道:“你們中誰是生產隊長?”一名40來歲、中等身材的社員有點膽怯地站了出來,低聲說:“我是。”
我命令他說:“請你馬上召集隊里的貧下中農召開批斗大會。”
隊長面帶難色,半晌無語。
我接著威脅道:“如果不開批斗會,我們立即返回北碚,串聯紅衛兵來你們生產隊造你的反!”
隊長嚇壞了,趕緊說:“別,別……其實他家也是三代貧農。”
“真的嗎?”我問道。
隊長壯起膽子肯定地說:“是真的。我敢保證。”見我們將信將疑的樣子,他又說:“他兒子在部隊當兵,還是個連長呢!不信,他屋頭還有相片,你們可以去看。”
聽了這些話,郭同學抓住絡腮胡子的手下意識地松了下來。我們在隊長帶領下來到絡腮胡子家中,他家墻上的鏡框里果然有張穿軍裝的青年軍官的照片,長相和絡腮胡子酷似。我們這才相信了隊長的話,教育了絡腮胡子一番后才放過他。
搭順風車
這天上午,我們到了一個叫“板橋”的地方,當地人告訴我們距離下一個歇腳地點還有好幾十里路。我們便找了家飯館吃午飯,飯還沒吃完,一輛滿載紅衛兵的解放牌卡車就停在了飯館門前,從車上下來幾十個紅衛兵,鬧哄哄地擠進飯館吃午飯。一名高個子紅衛兵和我們擠在同一桌,我和他搭訕,得知他們是南充一中的,大串聯到重慶后乘車返回南充。通過交流,我們很快就熟了。郭同學低聲對我說:“到南充還有150多里路,至少得走兩三天,我們不如擠上他們的車,下午就可到達。”我說,步行串聯就是要步行,這樣才能廣泛接觸群眾,宣傳毛主席思想。聽我這么說,郭同學不開腔了。不一會兒,他又說:“南充的廠礦企業多,肯定有很多地方還是死水一潭,我們早點到,就可以早點把革命的‘火’點起來。”楊、羅二人也附和著做我的工作。步行幾天來,我也嘗到了長途跋涉的艱辛,默許了郭同學提出的方案。
我問那名高個子紅衛兵,可不可以搭他們的車到南充?高個子紅衛兵面帶難色地說:“這個,我作不了主。”話音剛落,他又說:“反正這是不要錢的車,如果你們不怕擠,就上去吧。”對于“擠”,我們早在上北京、下廣州的火車上領教過了,當然不怕。吃完午飯,我們跟在那名高個子紅衛兵后面混上了車。
車上原本就擁擠不堪,我們4人上車后擠得更加厲害了。汽車開動后,我身邊一個大個子瞪了我一眼,夾槍帶棍地說:“吃飯前沒這么擠,怎么吃過飯就這么擠了?”隨即引來一片咒罵聲:“這輛車是專程送南充一中的紅衛兵的,哪些不要臉的也上來了?不是南充一中的就滾下去喲……”我們4人中楊同學膽子最小,低聲對我說:“干脆我們下去算了。”郭同學聽后卻說:“不要怕,他們只不過罵幾句而已,不敢動手趕我們的。”果然,盡管他們七嘴八舌地罵我們,卻始終沒人敢動手來趕我們。我們就這樣“賴”在卡車上,一直到了南充才下車。
群眾是真正的英雄
我們從南充步行至閬中縣城,因走錯路耽誤了時間,到達閬中縣城對岸的渡口已是傍晚7點過了。當時天已黑盡,撐渡船的船工都下班回家了,碼頭上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遲疑半晌,我見渡船停在江邊,便作出一個大膽的決定:我們自己劃船過江!我們雖然自幼生長在嘉陵江邊,是游泳好手,但都不太會撐渡船。
我硬著頭皮跳上渡船,抽掉船頭的插杠后,指揮大家各就各位行動起來。我左手扶著船舵,右手操著篙桿,用力一撐,渡船便徐徐地掉了頭。羅、楊二人笨拙地模仿著船工劃船的姿勢劃動船槳。然而,不管我們4人如何用力,那船就是不往前行駛,船頭一會兒偏向左,一會兒偏向右。我們折騰了十幾分鐘后,累得滿頭大汗,渡船卻始終不聽使喚。
我們弄出的聲音驚動了下游不遠處一艘木船上的幾名船工。一個比我們年齡稍大一點的青年船工走過來,問我們是不是要過江。我答應了一聲,把劃不動船的情況告訴了他。他跨上船來,走到船尾接過我的篙桿試撐了一下,接著放下篙桿說:“你們纜繩都沒有解開,怎么劃得動船呢?”說罷跳上岸去,將系在岸邊大石頭上的纜繩解開。我生活在嘉陵江下游,水流不急,船停靠時往往只在船頭插上插杠即可。而這里水流湍急,船停靠時不僅要插上插杠,還要在船的腰部系上纜繩。我不了解這一情況,加上天黑沒看到纜繩,才鬧出了笑話。
青年船工上船后對我們說:“水急天黑,你們都坐在艙里不要動,我撐船把你們送過江去。”說罷,他到船尾一手扶舵,一手撐篙桿,把船撐離岸邊七八公尺后,放下篙桿,換用船槳劃著船徐徐向對岸駛去。七八分鐘后,我們平安到達對岸碼頭。
上岸后,我們齊聲向那青年船工道謝。他說了聲“不用謝”,便劃著船回對岸去了。
望著消失在黑夜中的船工,我的耳邊響起了一段毛主席語錄,“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往往則是幼稚可笑的”,心中久久不能平靜。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很自責,覺得自己連纜繩都不知道解開,是“幼稚可笑的”,半夜起來打著手電筒在日記本上寫了好幾頁反思,下定決心走同工農相結合的道路,向群眾學習,在實踐中把自己鍛煉成合格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
除夕吃大肉面吃得又吐又瀉
2月8日是農歷大年三十,這天上午,我們來到蒼溪一個叫天坪的鄉場,決定在這里休息一天。
那鄉場很小,從場頭走到場尾僅兩三分鐘。我們在場上顯眼的地方張貼了幾張“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之類的毛主席語錄后,便按慣例了解該地“文化大革命”開展的情況。場頭一家面館的服務員告訴我們說,這兒雖然地處偏遠,“文化大革命”卻開展得很激烈,兩個多月前就成立了“天坪造反兵團”。我們按著他的指點,在場上找到了“天坪造反兵團”司令部,然而司令部大門緊閉,造反派們都回家吃團年飯去了。我們悻悻地回到那家面館,服務員熱情地招呼我們說:“重慶來的紅衛兵,就在我們這兒吃面嘛,兩角錢一碗的大肉面,劃算得很喲!”此時已近中午12點,我們癟著肚子坐在面館里,服務員不一會兒就給我們送來了熱騰騰的“大肉面”。面條上放了兩塊又大又肥,足有一兩重的豬肉。那時物資匱乏,兩角錢二兩糧票吃到這樣一碗面,確實是很劃算。
我們端起碗,風卷殘云地吃了起來。吃完后,還意猶未盡,又讓服務員給我們一人來一碗。吃完第二碗面后,肚子雖然已經飽了,但對這價廉物美的大肉面還心欠欠(四川方言:心里沒有得到滿足)的。我對大家說:“今天是大年三十,如果在家里的話,一定是和家人吃團年飯,現在我們離家千里,不能同家人團聚。我提議,我們在這兒不吃湯圓,不吃臘肉,就吃大肉面來過一個革命化的春節!”大家都說:“要得!”于是又叫服務員給我們煮了第3碗面。吃完第3碗面后,我們肚子都脹鼓鼓的。
下午無事,在接待站辦好登記手續后,我們走了八九天實在是累了,便一個個倒在床上睡午覺。沒睡多久,我從夢中醒來,覺得腹部隱隱作痛,還有些惡心,便起床去了廁所。廁所里,楊同學正翻江倒海地嘔吐著,中午吃的面條、肥肉狼藉地散了一地,發出令人作嘔的臭味兒。見狀,我也禁不住“哇”的一聲吐了起來。緊接著,羅同學、郭同學也相繼來到廁所,一個個又吐又瀉……原來我們是中午吃得太多太膩了。
在天坪待了3天后,我們才基本恢復體力,大年初四那天又踏上了跋涉之路。
2月21日,我們終于到了成都。這時,“中央文革”下達了“復課鬧革命”的指示,我們在成都待了幾天后,沒有再按原計劃步行串聯,而是乘火車趕回重慶,結束了步行串聯鬧革命的旅程。
(壓題圖:“文革”中的紅衛兵步行串聯)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