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國民黨在中國大陸全面潰敗后退守臺灣,展開了長達近40年的“戒嚴時期”。日本學者橫地剛在《南天之虹——把“二·二八”事件刻在版畫上的人》一書中有這樣一段話:在臺北市的東南偏東方向有一個叫做六張犁的丘陵。在這里可以眺望到臺北市的街容。這里長眠著201名20世紀50年代白色恐怖的犧牲者。大多數墓碑都已被土掩埋,上面長著竹叢。據說已經有將近四十年的歲月沒有人走近這里了。
一
一個細雨紛紛的早晨,我們準備去探訪臺北六張犁墓地。從地圖上看,六張犁所在區域離我們下榻的遠東國際大飯店并不算遠,但要去那里并不容易。我們向飯店大堂服務員徐小姐打聽去六張犁公墓的路線,她問清楚我們是要找20世紀50年代初臺灣“白色恐怖”時期的墓地,然后馬上幫忙詢問和查找。
在我的概念中,20世紀50年代的“白色恐怖”時期,臺灣軍事法庭受理政治案件29407件,受難者大約14萬人。“司法院”的數據更高,政治案件達六七萬件。如果以每一起案件平均牽連3個人計算,受軍事審判的政治受難者應當在20萬人以上。如果再把這些受難者的家屬和親人算進去,受到迫害的人大概有100萬。蔣介石曾訓斥國民黨軍政干部:“你們通通不認識敵人,像你們這樣麻木不仁,怎么會成功?你們每一個人都應該知道,奸匪就在你身邊。”中共地下黨的陰影始終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據《臺灣歷史綱要》一書介紹,國民黨在臺初期,“據不完全統計,從1949—1952年,被當局以‘匪諜’、共黨人員為名槍斃的達4000人左右,而被以同罪判處有期、無期徒刑的有8000—10000人,至于被秘密處決者則無從統計。”其中,真正的共產黨地下工作者和普通共產黨員只是極少數,大多數受害者是對現狀不滿、心懷理想的知識分子和有正義感的工人、農民,還有就是糊里糊涂被構陷的小市民。在20世紀50年代,臺灣人均月薪為200元,而檢舉“匪諜”的獎賞高達20萬元。很多人為了獲得高額獎金,故意捕風捉影,出賣或陷害鄰里朋友或其他無辜百姓。
徐小姐打了幾個電話了解情況后,告訴我們要先乘臺北的捷運(相當于大陸的地鐵)到六張犁站下車,然后坐計程車由崇德街一直往山上走,到了一個岔路口——一邊往木柵,一邊往南港,有一座崇德寺,寺對面有一石碑,上面寫著“戎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公園”,那里便是了。“戎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公園”原先還有一個更為人熟知的名字——“臺北市示范公墓”,打計程車時要告訴司機這個名字。
二
在去坐捷運的途中,我一直在想,半個多世紀前六張犁這種地方還是恐怖的禁地,而現在我們可以自由去參觀了。臺灣從專制獨裁社會轉向自由民主社會,涉及文化、政治、經濟方方面面。在此過程中,“經濟起飛”為轉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晚年的蔣經國在“思鄉尋根”的強大推力下,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里忍受著病痛的折磨,開始與時間賽跑。
1986年3月,蔣經國下令成立“政治革新小組”研究政治體制改革問題。10月7日,他在“總統府”接見美國《華盛頓郵報》發行人葛蘭姆女士,正式告知對方:臺灣將解除世界上實施時間最長的戒嚴令,讓臺灣島上的中國人真正擁有自由結黨、結社、辦報辦刊的權利,并允許民眾赴大陸探親。
蔣經國也許不會想到,他去世后會成為臺灣人民心中“最完美的政治人物”。1988年1月13日下午15時55分,蔣經國逝世,臺灣島的鮮花銷售一空,成千上萬的臺灣人自發在街頭列隊向他致哀。如今,僅2000多萬人口的臺灣,每年都有100多萬人前往大溪蔣經國暫厝陵園憑吊。
在捷運站里可供旅客自由索取的向導圖上,我一下子就看到了“六張犁”站。從六張犁站出來,過馬路就是崇德街,走幾步就看到這條街真的是向山上延伸。“六張犁”站距離“六張犁公墓”還有很遠一段路程,店仔街是通往公墓的必經之路。上山的路有點彎曲,且較窄,路旁居住的人家先多為開出租車的司機,走一段后越來越多是與墓葬業相關的店鋪。路邊的墳墓也漸漸多起來。
再往前走沒多遠,一個大彎環抱一片向陽的山坡墓地,遠處有一座高大的方形白塔。一直走到白塔下就是崇德寺了,對面有一個向上的陡坡,坡路口豎著一塊水泥石碑,其造型像兩塊木板并立,中間距離大約為40厘米,厚七八十厘米,其中一塊的外側角兩邊分別寫著同樣的金漆大字:“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公園”。
三
從這個路口往上走幾步,拐一點彎,就是一座石牌坊,橫額上用紅漆寫有“臺北市示范公墓”幾個字,在其左前方又豎著一塊與坡路口那塊形制相同、字體相同的水泥碑,上面寫著“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公園”。穿過公墓牌坊,右側有一塊很大的黑色大理石照壁,頂上橫書“人民忠魂”4個金色大字,兩邊分別鐫有“民主統一走向富強壯志未酬”、“愛國愛鄉改造社會死而后已”,中間刻著一朵碩大的向日葵花。照壁的左側旁邊是臺北市政府2002年立的一塊漢白玉碑,碑文是:
1950年代在臺灣歷史上留下一道鮮明的傷痕。在這個史稱“白色恐怖時期”的五年間,遷臺不久的國民政府,以國家安全為理由,對共產黨員及其同情者進行全面檢肅。在當時國際冷戰與國共內戰的大環境下,人性受到扭曲,程序正義不受重視,以致社會上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特別是不少理想色彩濃厚的年輕知識分子,在“肅清匪諜”的行動中,未經正當審判程序或未有充分證據,即被處決,造成許多家庭暗夜飲泣,整個社會噤若寒蟬。往后近四十年間,臺灣經濟快速成長,教育全面普及,自由民主的思潮成為社會主流,這段埋冤九泉的歷史記憶逐漸破土而出。為了撫平受難者家屬傷痛及平反這段歷史,中央政府在民國八十七年制定了《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也成立了基金會推動相關工作。而臺北市政府乃配合將當初埋葬受難者遺骸的這塊墓區重建為紀念公園,自民國八十五年開始規劃并匯整受難者家屬意見后,八十八年編制預算,九十一年興建完成。我們希望透過對這些逝去靈魂的悼念,使家屬長達半個世紀的傷痛,得以紓解。我們更希望:在這塊我們深愛的土地上,人性不再扭曲,恐怖不再肆虐,自由得到尊重,人權永獲保障。
在照壁前立著一塊黑色紀年石圓桌,桌面上刻著一圈圈的年代數字,從1950年起,逐年刻記,看起來有點像樹樁上的年輪,這些年代數字見證了臺灣戒嚴時期的歷史!
墓區里沒有管理人員,不知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墳墓群中何處是當年政治受難者的墓冢。順著石階朝山坡上的墓區走去,從墓碑上的文字來看,顯然都不是政治受難者之墓。正當我們準備離開時,在穿過石牌坊進墓園之后的左側發現了一塊很矮小的石板,上書:“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墓區第一墓區”。這片墓區面積不大,是一片小山坡,有竹林、雜樹掩影。山坡上有十來塊很小的墓碑,上面刻的字歪歪扭扭,填的紅漆卻還鮮艷,都是很簡單的“民國42年×月×日,×××之墓”之類的文字。
四
1949年,國民黨戰敗退守臺灣后,在大陸取得了政權的共產黨一直準備解放臺灣,統一全中國,臺灣國民黨則一直準備“光復大陸”。國共兩黨各自派特工潛入對方組織,展開了一場生死暗戰。
20世紀50年代初,被國民黨當局稱為“吳石、朱諶之特大中共間諜案”曾轟動海內外。堅持政治信仰到最后一刻的朱諶之女士,本名朱貽蔭,參加革命后改名“朱楓”,這也是她潛伏臺灣時的化名。1949年11月25日,她奉命自香港赴臺從事情報工作,1950年2月18日完成任務離臺返回大陸途中,不幸在浙江定海被逮捕。1950年6月10日,她在臺北馬場町刑場被處決。
幾十年來,朱楓烈士的后人一直在尋找她的遺骸,卻一點線索也沒有。有消息說,當年為她收尸的是其姐夫一家,這一家人還為此事受過牽連,但他們的下落卻始終得不到證實。1999年,臺灣學者秦風先生為了編輯《二十世紀臺灣》畫冊,在許多單位的檔案室搜尋有價值的歷史照片。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在塵封的資料中翻出了一組組血淋淋的審判和槍決政治犯的照片,照片記錄的正是中共臺灣地下黨組織由于叛徒出賣,數以百計的共產黨員被捕并遭殺害,其中就包括吳石和朱楓等人庭審、綁赴刑場和槍決后的場景。2001年,朱楓的女兒朱曉楓在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的《老照片》中,首次看見母親行刑前的照片,激動不已,隨后通過媒體寫了一封信給作者秦風,委托他協助尋找她母親的遺骸,希望將母親的骨骸或骨灰遷回大陸。
2010年的清明節前,寓居南京的朱曉楓女士告訴筆者,經過艱苦努力,朱楓烈士的遺骸終于有了線索。在臺北市第二殯儀館富德公墓第11墓區的納骨室里,秦風先生找到了存放烈士遺骸的骨灰壇(2010年12月9日,已由臺北送回北京,暫存八寶山烈士陵園——筆者注)。
從1950年6月開始,一批批被捕后堅貞不屈的中共地下黨員和左翼人士被押至臺灣馬場町刑場處決。親屬不敢出面收殮,遇難者就被草草埋在六張犁的某個角落,僅立一塊刻上名字的小墓碑。由于無人聞問,幾十年間墓區已是荒草叢生。直到2003年1月11日,六張犁“亂葬崗”正式辟為“戒嚴時期政治受難者紀念公園”,才對民眾開放。“臺灣地區政治受難人互助會”臺北分會會長林麗鋒先生曾滿懷激情地說過這樣一句話:“應該把歷史的真相公之于世。”
臺灣國民黨后來對“白色恐怖時期”的所作所為有過反思,對無辜的政治受害者也作了一些補償。2000年8月25日,“1950年仲夏的馬場町——戰爭、人權、和平的省思”特展在臺北“二·二八紀念館”揭幕。展覽開幕后,民眾反應熱烈,時任臺北市長的馬英九和臺北市文化局長的龍應臺參觀了展覽,馬英九代表國民黨為當年的殘酷行為做了公開道歉。到2004年9月止,按照1998年6月17日公布的《戒嚴時期不當叛亂暨匪諜審判案件補償條例》,臺灣當局已受理7454起案件,申請人數達18046人,接到補償的有5984件,其中死刑695件,最高的補償金為600萬元新臺幣。
走出六張犁公墓,我忍不住再度回首。臺灣“解嚴”已經20余年,其間,國民黨從蠻橫的執政黨淪為在野黨,再到重新奪回在島內執政的權力,可謂滄海桑田,天地翻覆。推動這一切演進的,有全球政治風云變幻,有臺灣地區政治領導人的決策,但更重要的,是臺灣地區全體人民的自由選擇。它再次說明,無論是一個政黨,還是政治領導人,只要能代表了多數人民的利益,人民就會擁護、愛戴它(他);反之,如果無視人民的權利和幸福,不論你采用何種高壓手段,都會遭到人民的反對和唾棄。
(壓題圖:臺北六張犁公墓大理石公祭碑)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