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中共“一大”會址

一

1950年初秋，時任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的姚溱，親自交給上海市文化局社會文化事業管理處處長沈之瑜一項極為重要的政治任務：為迎接中共建黨30周年，市委根據中央指示，尋找當年召開中共“一大”（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會址。

沈之瑜，原名茹志成，浙江杭州人，1935年進入上海美術專科學校求學，畢業后留校任助教。1940年，他在中共上海地下組織的幫助下離開日寇鐵蹄踐踏下的上海，前往浙江西南偏僻山區遂昌縣從事革命工作，同年5月加入中國共產黨。考慮到“茹”是很稀少的姓，敵特順藤摸瓜很容易查到他的老家，為了不牽連親人、朋友，他才改名沈之瑜，以至于后來他的子女也跟著姓沈。1949年5月，沈之瑜隨解放軍解放上海后，成為上海市軍事管制委員會文藝處干部。

沈之瑜接受尋找中共“一大”會址的任務后，深感責任重大。中共的初創大會，是在絕密狀態下召開的，局外人根本不知道。當時像他這樣的縣、團級黨員干部，乃至更高一級的領導干部，都僅僅知道中共“一大”是1921年7月23日在上海召開的。有人知道出席中共“一大”的有13人，但很少有人能說全這13個人的名字，充其量只知道毛澤東、董必武等少數幾位代表。毛澤東、董必武當時在上海參加完“一大”會議后就離開了，對開會地點的記憶也很模糊。

時隔近30年，如何在茫茫大上海尋找到中共“一大”會址？這真是一個非常棘手的問題。沈之瑜知道，這是一項光榮的政治任務，困難再大，也必須完成。中共“一大”宣告了中國共產黨的誕生，是中國開天辟地的大事件，深刻地影響了中國歷史的進程。中國共產黨最終取得了革命的勝利，如果連中共“一大”會址都搞不清楚，那真是無法向歷史交代。

沈之瑜經過調查，從上海市公安局局長揚帆處得到一條重要線索：揚帆手下有一名副科長叫周之友，周之友原名周幼海，是周佛海之子。周佛海原是中共“一大”代表，后來叛變當了漢奸。而周之友與其父分道揚鑣，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成為一名中共地下黨員。

沈之瑜隨即走訪了周之友。周之友說，他的母親楊淑慧現在上海，中共“一大”召開期間，父親周佛海作為從東京回國參加會議的日本留學生，與母親楊淑慧正在熱戀中，周佛海曾帶楊淑慧去過開會的“李公館”，并讓她到“李公館”送過信。周佛海還寫過一本《往矣集》，談及他出席中共“一大”的情形。

沈之瑜很快在上海圖書館查找到了《往矣集》。《往矣集》中提到開會地點在“貝勒路李漢俊家”，為沈之瑜指明了尋找中共“一大”會址的方向和范圍。沈之瑜請教幾位上海地名學者和專家，得知“貝勒路”當年在法租界內。1906年，法租界工部局以法國遠東艦隊司令貝勒的名字為這條馬路命名。1943年上海撤銷租界后，由日本人駐軍上海，貝勒路改名為“黃陂南路”。

黃陂南路兩側有2000多座房子，尋找中共“一大”會址的范圍仍然不小。

二

周之友的母親楊淑慧聽說此事后，主動來到上海市文化局找沈之瑜面談，表示將盡力幫忙尋找“李公館”，以求“將功贖罪”。當時，全國正在轟轟烈烈地開展“鎮壓反革命”運動，她作為大漢奸周佛海的老婆無疑受到了一些沖擊。見有“將功贖罪”的機會，她自然是盡職盡責。

沈之瑜和楊淑慧一起來到當年的“貝勒路”，但時過境遷，他們找了一天也沒找到“李公館”。

沈之瑜著急，楊淑慧更著急——這可關系到她能否“將功贖罪”啊！之后，楊淑慧獨自一人悄悄來到“貝勒路”，一邊走一邊認真地回憶，仔細尋訪。她發現一堵白墻上刷著一個巨大的“醬”字，以及砌著“恒昌福面坊”招牌的房子，依稀有點像當年的“李公館”，但她不敢肯定，畢竟這里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她再次陪沈之瑜走到原貝勒路與另一條馬路的交叉路口時，突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向路人打聽那條馬路的名字，路人告訴她是“興業路”。

楊淑慧從未聽過“興業路”這個地名，之前那種熟悉的感覺又消失了。幾天后，她興沖沖地來到沈之瑜的辦公室，帶來了好消息。原來，她那幾天一直在原貝勒路逡巡，覺得此處與她的記憶非常相似，詢問附近的老住戶后，終于證實了那似曾相識的感覺。興業路原名望志路，1943年才改的路名。

楊淑慧又帶著沈之瑜來到黃陂南路與興業路的交叉口，這里也是當年的貝勒路與望志路的交叉口。楊淑慧指著寫有“恒昌福面坊”大字招牌的興業路76號房子對沈之瑜說：“這里很像當年李漢俊的家。”不過，當年的房子是青磚中鑲著紅磚，而如今旁邊卻是白粉墻，上面還寫了一個比大桌面還要大的“醬”字，是她從未見過的。房前的小菜場過去也是沒有的。

接下來，沈之瑜和楊淑慧一起在那里展開調查。白粉墻上寫有巨大“醬”字的是一家醬園，掛著“萬象源”招牌，老板叫董正昌，經營醬油、酒、醋、鹽之類食品。附近居民說，醬園的董老板是“老土地”（平湖方言，指在某地住了很久的人），最熟知那里的情況。

沈之瑜、楊淑慧前去向董老板了解情況，董老板娓娓道來：

1924年，我因生意需要，租下一〇六號、一〇八號兩幢房子和其他3幢房子，對這5幢房子進行了大規模的改建，把外墻刷成白色，把一〇六號、一〇八號房改成兩樓兩底，把一〇六號天井改成廂房，租給親戚開“恒昌福面坊”，屋里安裝了搖面條的機器，生產掛面。

董老板特別強調，一〇六號和一〇八號兩幢房子，先前是一位李先生租住的，他是續租的。李先生把兩幢房子的隔墻打通，變二為一。

“李公館”雖然面目全非，但沈之瑜聽到這里仍然一陣狂喜。董老板提到的“李老板”與周佛海書中所說的“李漢俊”絕對不會是偶然的巧合，基本可以斷定中共“一大”會場就設在那兩幢樓里。但中共上海市委很謹慎，沒有立即把那兩幢房子確定為中共“一大”會址。

這時，有人告訴沈之瑜，李漢俊是當年中共上海小組代理書記，負責“一大”的發起和籌備工作，后來在武漢被國民黨殺害。他的哥哥李書城是“李公館”真正的主人，現在在中央人民政府做事。沈之瑜立即向上海市委反映了這一重大線索。

1951年5月，中共上海市委特派市委宣傳部干部楊重光帶著那兩幢房子的照片去北京，拜訪時任中央人民政府農業部長的李書城先生。李書城看了照片后對楊重光說：“那時我家在法租界望志路一〇六號、一〇八號，現在路名和門牌雖然改了，但那兩幢房子確實是當時我家的住房。”

三

中共“一大”會址雖然得到了證實，但事關重大，中央又委托當時的湖南大學校長李達前往上海實地勘察。李達是毛澤東的湖南同鄉和老朋友，也是中共“一大”代表，當年是他和李漢俊共同籌備中共“一大”的，李漢俊的家他非常熟悉。

李達來到上海興業路，步入“恒昌福面坊”和“萬象源”醬園后，連連點頭說：“是在這里，漢俊的家是在這里。”

李達的認可具有權威性，中共“一大”會址就這樣確定了。

“李公館”是李書城在上海租住的寓所，房屋真正的主人是一位姓陳的老太太。陳老太太1920年出資在當時的望志路和貝勒路交叉路口修建了一排石庫門房子，共5幢，每幢房子都是一樓一底，獨門出入，黑漆大門，黃銅門環，米色石條門框，門楣上裝飾著紅褐色浮雕，外墻是清水青磚，鑲嵌著紅磚。這是當時上海最流行的民居樣式。陳老太太建造這批房子，為的是出租，收取房租。當時李家共有十幾口人，李書城看中了這里的石庫門房子，便租了一〇六號和一〇八號，并把兩幢房子的隔墻打通，也就相當于一幢房子了。

“李公館”有幸成為中共“一大”會址，有4個原因：

一、李漢俊時任上海共產主義小組代理書記（書記陳獨秀當時在廣東），負責中共“一大”的發起和籌備工作；

二、李公館鬧中取靜，交通方便，四周僻靜，獨門出入；

三、李公館內人員簡單。當時李書城帶著警衛去湖南，后到湖北出任湖北自治軍司令，李書城母親王氏在頭一年秋末冬初送丈夫李金山及兩個兒子前妻的靈柩回原籍湖北潛江老家安葬，同去的還有李書城、李漢俊的子女，尚未回滬。偌大的公館內只有李書城新娶的夫人薛文淑，以及李漢俊和他3歲的女兒李聲韻，還有就是粗識幾個字的一名女傭和廚師。除李漢俊外，其余4人都不會過問中共“一大”的事宜，有利于保密；

四、李書城與黃興（早期的同盟會會員，1916年去世）交誼甚厚。黃興夫人徐宗漢當時為上海博文女校董事長，李漢俊借助這層關系，租借了博文女校幾間校舍（當時正值暑假，校舍都空著）作為“一大”代表宿舍，而“李公館”與博文女校只有一箭之遙。

“李公館”被確定為中共“一大”開幕會場，原商定開一次會，換一個地方。后來由于找不到更合適的會場，中共“一大”幾天開會都在那里舉行。

“恒昌福面坊”和“萬象源”醬園被確定為中共“一大”會址后，中共上海市委開始動員兩家老板搬遷。“喲，我們住了這么多年的地方原來還是一塊寶地呢！”兩家老板得知內中原委后，十分高興地搬走了。

1951年9月16日，中共上海市委向大房東陳老太太的繼承人租下興業路76號和78號兩幢石庫門房。10月8日，中共上海市委發出通知：把興業路上的中共“一大”會址、老漁陽里二號《新青年》編輯部和博文女校，都辟為革命紀念館。為此，還專門成立了管理委員會，由當時的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夏衍擔任管委會主任。

1952年5月22日，中共上海市委購下了興業路76號、78號兩幢房子。在管理委員會指導下，對中共“一大”會址進行初步修繕，屋里作了布置，興業路上的小菜場也遷走了。7月1日，上海《解放日報》首次公開登載了《上海市革命歷史紀念館經一年修建已初步完成》的新聞。隨即，在上海找到了中國共產黨“一大”會址的消息迅速傳遍了國內外。

1952年冬天，國家首任文物管理局局長王冶秋參觀中共“一大”會址，見“恒昌福面坊”幾個大字仍刷在墻上，室內掛著馬克思、列寧畫像，以及毛澤東手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便說了一番很重要的話：“革命歷史紀念館的布置應該完全恢復當年原狀，使來館景仰者能想象當時情景，生肅然起敬之感。”

之后，馬克思、列寧像，毛澤東手跡被取下來，因為當年開會時墻上沒有掛這些東西。外墻上的“恒昌福面坊”招牌、巨大的“醬”字被鏟掉了，白色石灰也被鏟掉了，清水墻露出了當年的青磚嵌著紅磚，恢復了“李公館”的“廬山真面目”。

我們今天看到的坐落在上海興業路76號、78號的中共“一大”會址紀念館，便是當年貝勒路與望志路交叉路口上的“李公館”。當時，王冶秋還叮囑：“做成模型送北京。”

1953年春，“一大”會址的模型做好了。同年6月19日，中共上海市委派人將模型送到北京，交給中共中央宣傳部。

王冶秋、胡喬木看了模型之后，又轉呈“一大”代表毛澤東、董必武審看。

董必武看了后說：“是這座房子。”

毛澤東看了后指示：“叫包惠僧去上海看一看。”

1953年8月10日，中共中央宣傳部李蘭天、杜民兩位干部奉命來到北京西四羊市大街48號，尋訪內務部研究員、59歲的包惠僧。包惠僧也是中共“一大”代表，后脫黨，歷盡風風雨雨，1949年11月才從澳門返回北京，安排在內務部工作。毛澤東記起了這位老朋友，囑咐他寫點回憶文章，并請他到上海實地踏勘。

1954年3月，包惠僧與李書城夫人薛文淑一起來到上海。包惠僧和薛文淑詳細回憶當年的情景，使中共“一大”紀念館的布置越來越接近于原貌。

在恢復中共“一大”會場原貌方面，薛文淑出了大力。因為她曾是那幢房子的女主人，在那里生活了好幾年，她的回憶應該說是比較準確的。關于“一大”會場的布置，則是由當時健在的參加過中共“一大”的代表們共同回憶恢復的。

（壓題圖：上海的中共“一大”會址外觀）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