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我看見
園邊的幾棵黃瓜它們的
腦袋剛剛探出籬笆
幾朵指頭大的小黃花
一只小小的蜜蜂鉆進
又飛出腿腳上的花粉
香香甜甜地纏繞著
正在蹲地拔草的那人
緩緩緩緩的風吹著
原本炭一樣黑的現在
面粉一樣白的發絲
在眼眶里那么盛大地閃著
我不敢再往前走了是我怕
叫一聲“媽”時忍不住
多出的淚水
夜浴
先是脫下短袖衫然后是
鞋子襪子長褲和身份
放到旁邊的石頭上這樣的機會
相對離家多年的我來說
不是很多但我還是
沒有脫下短褲我可能是
矜持或者假裝得久了吧
堅持認為不應該脫下短褲
想到的和沒想到的種種
都在清透的水里或游或潛
充分享受生命的無約無束
可以不用顧及別人的
抽煙打嗝放屁
可以不用擔心別人的
蛙跳龜爬還可以
流下自己想要的淚水少年的
臉龐乃至月亮的頑皮
當第八顆淚滴就要落下時
我脫下了短褲終于弄明白
一個人活著看清自己
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下午抑或黃昏
在向陽的山坡上我看到的
村莊的天空云依舊風依舊
成群結隊攆過來追過去的麻雀
依舊仿佛我隨手拋出的落葉的粉屑
迅速地飄呀飄飛呀飛那么快地
落向柴垛落向牛棚落向
我的這首小詩里這使我
可以在平緩的語境里和他們
聊聊宿命聊聊感恩聊聊土地
和胃和出出進進的名字
時間的快與慢多么恍惚下午
抑或黃昏我看見的名字就是
風中吱呀晃動的柴門以及
往左拐二十多米園里的白菜
籬笆旁開白花的梨樹
有好幾回我懷疑自己還是那個
爬樹摘梨吃的少年
鉆進墻縫的螞蟻
陽光和我順著墻根蹲了下來
忽然一只螞蟻在墻縫邊緣
停住了奔跑的腳步概念的
眼睛左瞧右看之后
仿佛縫隙的深度把自己
好奇的胃掩藏起來
而我用耐心靜觀了
一分鐘又一分鐘直到
麻木的腿腳
翻過墻去翻過墻去
憑著時間我找到了
體形胖瘦相像的一只變換的
角度我辨認了一遍又一遍
終于只能遺憾著給你說
我實在無法準確地判斷
這只螞蟻這只正在回頭的
螞蟻就是我要尋找的
鉆進墻縫的那只
七棵樹小學
北山腳下七棵樹小學
五年前并校撤了
原來的學校現在是養豬場
齊腰深的苞米地更深的
記憶陪我一路彎曲著來到
1974年12歲的遲鳳忱同學
在學校的谷地里
一把鐮刀兩捆谷草
暴露無遺的現場
在操場我的眼睛
落在已經斑駁的水泥臺上
我看見了念檢討的聲音
哽咽斷續
洇濕薄薄的田字格紙
蟋蟀
你你你呀你
干凈喉嚨里的每一聲月亮的
低吟淺唱給我這
離家多年已經人到中年的人
講述夜晚在我頭顱的頂部
的安寧額頭上的
傾聽和守望在露珠里
在涌進身體的音節里
我看見你了隔著
一棵草的距離此刻
我沒有動作也不發出一聲
我只坐在微涼的石頭上
形同兩個無法分離的兄弟
融合閃爍發出亮光
在月光下在村莊深處……
七棵樹村
這個叫七棵樹村的村子里
有七棵榆樹七棵
有百年樹齡的老榆樹
站山崗上往下看就像
北斗七星照耀著
七個自然組的父老鄉親
你還可以看到所有的路
大路小路山路水路
像極了榆樹不斷擴展的枝椏
蜿蜒著延伸到
莊稼地里山坡上
和遠遠的山外面……
頭戴草帽的人
肩橫鋤頭的人
手握鞭子的人
泥土的鞋子出出進進
順從生活的安排
有月無月散居周圍的人
就像停歇樹上的麻雀
嘮嘮農事嘮嘮家常
任憑緩慢或凝固的時間
穿腸而過或沉積下來
此刻
色彩漸濃
牛的哞叫加重了黃昏的寂靜
我聽見天空炊煙走動的聲音
光線漸暗此刻
我在一塊苞米地旁邊
聽一排又一排苞米
說月亮說露水
說身體里滲出的
一個村莊的地址
此刻一聲不吭的
不是這落下的月光
不是這泛亮的流水
不是這草叢里偶爾飛出的
昆蟲的低吟而是我
指間夾著的一根香煙
長時間地沒有點燃
守望的老榆樹
在我
黃土炕上叫出第一聲淚水
那些頑皮著追攆打斗的黃昏
那些月亮下兩個人的挽手依偎
之前這棵老榆樹就在村口
我不知道他有多少年風風雨雨
我沒弄清楚的是這個小山村
和他到底誰更
先于誰選擇了這方水土
繁衍生息
四十多年的光陰過去
當我再次來到當我撫摸
繞著他轉了一圈又一圈
當我仰頭高高的樹梢
枝杈間快且樂著的小小麻雀
我好像看見了這方水土
在我生命之前
和生命之后的
溫暖祥和
這么看呀看呼吸之間的
灰白炊煙潮濕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