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兼容寫人、敘事、抒情、狀物等等文學功能,似乎無所不能企及。因此,它一直被人們認為是最自由的文學體裁。然而,自由是對必然的認識、理解、把握與超越,真正優秀的散文作品的呈現,必然凝聚著作者對散文寫作規律的獨到而深刻的把握與心得:自由而又自覺,超然而又問世,灑脫而又蘊藉。如何憑借散文這種具有跨文體特征的文學平臺優勢,在自由而廣闊的文學時空中去盡情抒發當代人的人性光澤與文化情懷,去感染與引領當代人的精神生活,這應該成為當代散文創作的審美追求。近讀陳民振先生的散文集《汴河懷古》,在品味與欣賞的同時,對當代散文品味與境界的思索也油然而生。
陳民振先生是一位有造詣也有成就的散文作家。收入此集中的《家鄉的槽頭路》、《梅湖滄桑》、《村后那棵皂莢樹》等篇章先前都曾拜讀過,對作者的睿智理趣與厚重文筆十分欣賞與折服。縱觀本書的全部散文作品,并結合作者的人生經歷與文學游走,筆者除了深切感受到其執著的文學情結,更真誠認同其準確而成熟的散文意識,那就是:深遠的歷史意味與廣闊的現實關懷。
“懷古”是人之常情,是歷史思維的依據,因而也是深遠的歷史意味。而對于一個文學家而言,凡是能夠稱得上是情感經歷與生命體驗的東西,總是與“懷古”有關。這是因為,過去的似水流年依然存在于文學家的生命感知與文化“積淀”中,成為其新的思想與精神指向的起點。特別是在人類社會發展的轉型時期,當人們處在過去與將來的“兩難之境”時,對過去的記憶與懷念——“懷古”常常會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公眾心理。在《汴河懷古》中,那些最能夠使讀者感動并產生共鳴的篇幅與文字,似乎都與“懷古”有關:“也許從家鄉出來的人,最難忘記的就是家鄉的路。這里有他祖祖輩輩的承載,有他邁開雙腿離開家門的記憶。他無論是發跡抑或是敗落,都會自然的想起:那條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真純的不能再真純的路。尤其是老了以后,他會發現那里正是此生一個圓周的起點。”家鄉那條狀似水槽、旱天人用、澇天水用的“槽頭路”,牽扯出作者對故土的記憶與懷念:“槽頭路”里既有孩童時代不識愁滋味的歡樂笑聲,也有對先輩們艱難度日的朦朧印象。作為一位農民的兒子,作者和他的先輩們都曾承受過歲月給他們帶來的命運沉浮;而新農村建設的大潮開始洗刷這種古老的回憶時,作者那揮之不去的鄉戀之情,卻又以另一種姿態出現。如今家鄉的“槽頭路”已經被夠氣派的水泥大道和豪華路燈所取代了,“可是,每次回到家鄉走在這個路上總感覺到不是滋味。總有一種陌生感。原有的鄉情已被都市的氣息重重地壓在下面。佛家說,世事是輪回的,我那古樸的、漸去漸遠的鄉情、鄉道還會再有么?”“槽頭路”的消失,給作家帶來的卻是悵然若失的憂郁之情,這正是作品的深刻所在。現代文明對農業文明的取代,往往要以自然本色的某種損毀作為代價,這是歷史演進的辯證法。作者留戀的并不僅僅是古老鄉村“田園牧歌”式的風景,而是有可能為現代豪華所遮蔽與扭曲的淳樸鄉風與薪火相傳的民族品質。一起一落,一張一弛,這篇作品的旨趣、境界與審美張力也生動凸現。一條家鄉的路,讓作家的莫逆鄉情與淡淡憂愁都烙印在讀者的心靈上。
對很多人來說,“懷古”是某種朦朧曖昧的有關過去和家園的審美情愫的眷顧,它不僅象征了人類對那些曾經美妙的,但一去不復返的過往的珍視和留戀,而且暗含了人類對當代境遇與感受缺失的補償欲望,這就使“懷古”成為當代人類消解自我認同危機、保持現在與過去持續的聯系感的重要媒介。從這個意義上說,“懷古”是重構現實的邏輯前提。在《汴河懷古》的諸多篇章中,我們可以發現,作家的“懷古”并不是單純地抒發“思古之幽情”,而是有著鮮明的現實精神向度。“汴河啊!作為一個曾經有過的物質文化遺存,留給后人的啟迪是多方面的。如今,它沒有了那個身軀卻留下了那個文化;沒有了那個身軀卻溶進了那個地域。汴河沿岸的子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 汴河懷古,是為了尋找古汴河流域的經濟、文化傳承的脈絡,歷史證明當代區域經濟發展的文化基因;汴河懷古,是為了梳理與整合本土在歷史變遷中所積累的思想文化資源,重新繪制當代版的《清明上河圖》;汴河懷古,當然也是為了找到自己,確證自己,因為“每個人都在古代人那里找到了他們所需要的和希冀的,但首先是找到了自己”(施萊格爾語)。作為煤田勘探領域的管理者,他為家鄉的經濟發展傾盡全力,其成就有目共睹;但作為一個文學作者,他感嘆現代文明掩飾下的物欲橫流;他困惑現代文明與傳統文化的相悖與沖突,于是他借文思索,懷古論今,用獨到的散文書寫來表達一種知性與詩意相得益彰的文學力量。在哲學的冷靜與美學的均衡中來擺脫思想的困惑與外界的動搖。
陳民振先生是一名高級工程師,我們常可以看到他在一些篇章中以自然科學的邏輯來談天論地,雖不多見卻透露出新鮮感;作者國文功底深厚,這對懷古的敘事與抒情都增色頗多。值得一提的,作者筆下的人物傳奇生動,如《梅湖滄桑》、《村后那棵皂莢樹》中的青混爺、《村有轆轤》中的臺海叔等,雖著墨不多,但神氣活現,都可以當作小說中的人物來看。至于在文本中常常感受到的一些禪學意味,筆者個人覺得,這可能是作者試圖超越現實人生困惑的一種文化嘗試,并沒有改變與影響他對歷史和現實的基本態度。當然,陳民振先生的散文創作,不僅為讀者提供了思考與想象的藝術空間,也為自己的文學升華留下了充分的余地。期待著他有更多的散文精品問世。
趙凱,安徽大學中文系教授,文藝學、美學碩士生導師。現任安徽文聯全委會委員、安徽省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安徽省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學會副會長、安徽大學大自然文學研究所常務副所長、安徽大學當代文學評論中心常務副主任等職。出版馬列文論、悲劇美學研究方面的學術著作5部;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研究》、《文藝理論與批評》等報刊上發表學術論文100余篇;兩次獲得省政府社會科學獎;現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中國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