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到了湯陰,算是找到了邶。
邶是周武滅紂克商之后,將京畿一分為三個諸侯國,曰邶、曰鄘、曰衛。
有了這三家,《詩經》里“國風”才有了十三國:邶、鄘、衛、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 ;以及兩個地區:周南、召南。即所謂十五國風也。
如按諸侯國算國風,周南、召南兩個地區除外,邶風排在第一位。可見邶風之重要。
可是,邶在何處?史說比較模糊,而且,從漢儒為《詩經》所作大“序”起,就將所有邶風之詩一概用了衛國史實作解,更引起一些學者的疑慮:究竟有無邶國之詩?
清人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詳細地考證了《詩經》各國風之地域、產生年代、詩意指向,唯說到邶風,語多遲疑。
方氏說:“武王克商,分自紂城朝歌而北謂之邶,南謂之鄘,東謂之衛,以封諸侯?!钡?,“邶、鄘始封及后何時并入于衛,諸家均未詳”。
這么一來,漢儒及宋儒的經師們便懷疑邶是否有詩,大家都為之“莫名其故”。
方玉潤認為“邶自有詩”,但也說“特世無可考,故詩難征實”。他也懷疑歷來研究《詩經》者又泥古于《序》:“篇篇以衛事實之,致令邶詩無一存者,而及謂徒存其名也,豈不過哉!”
這些謎如不解開,對于《詩經》,至少對于“邶風”的存亡是一個嚴重威脅。
今回到了湯陰,始知邶城就在該縣??h城東南16公里,瓦崗鄉邶城村,便是邶國國都所在地。城池不小,據考證該城遺址東西長1564米,南北寬1050米。舊城至今尚有殘存,曰“邶城遺址”。
這真是個令人興奮的消息。遺憾的是這次未能親睹邶城風貌。只是專注了周文王演著八卦《易經》的羑里城,以及抗金民族英雄岳飛的故里,這些都是重要的歷史文化資源,很有學習研究價值,只是我因獨鐘情于《詩經》,所以便不免多注目于邶城的存在。
“邶”一字,據湯陰朋友講,只有地名一處用之,如羑里之“羑”。我查了查甲骨文字表,不存此二字。
我想“邶”字如同“殷”字、“紂”字一樣,實為周滅商之后,所創造之字形,包含著周人對商之被滅,所顯示出的自豪與傲慢。
“殷”字一半是“身”字的反寫,一半是手執器械將其罰處。商紂之暴虐,人神共憤;周武王滅紂克商,得乎人心,順乎天意,在周看來,是一個將會彪炳史冊的大事件,所以在“商”之前,總加一個“殷”字,以示羞辱。用“身之反”的字形,表明商之貴族永遠要向周曲身稱臣。這種將意識形態深深烙印到字形里,真是古人一種絕為高超的創造。商人當然絕不自稱“殷”人。
和“殷”有些相同的字,如“紂”。殷紂王即商之末代帝王“帝辛”。所謂“紂”,亦是周人所封之惡謚。就字形看,左“絲”右手,便是象征將這個人的手被捆起來,或用手持繩縛住這個人;被縛者自然是囚徒、罪犯了。
據一些學者考證,這“紂”字還有“最后一個”的意思。陜北的驢子運肥上坡,驢子屁股后邊要有一根棍子橫著,使它感到在敲打催促,只能前行,不敢后退,這棍子被叫做“紂棍”。商朝的末代國君帝辛因其暴虐被滅,便永遠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至今人多不知其名,皆呼之以“紂王”。
接著就說到“邶”。“邶”在朝歌以北,當時所封“紂子武庚”。周克了商,滅了紂,卻封紂的兒子武庚為邶國的諸侯。這顯示了周人的寬懷大度和政治智慧,至少可以借此收買一些殷商舊臣之人心。但這“邶”字實為“北”字,暗含著商被擊敗的史實,敗北成了商朝子孫們永遠擺不脫的恥辱。當然,也許會有人認為“邶”只是因方位而具名,但朝歌之南的鄘,何以不稱“南”,之東的“衛”也不稱之為“東”?可見“邶”是特殊所指,記載著一個抹不掉的家族命運與歷史色彩。
邶國之存在,始有“邶風”?!对娊洝防镖L收了19首詩,鄘風收了10首詩,衛風亦收了10首詩。這在“國風”里,除了鄭風21首外,應是最多的。可見其在《詩經》里所占位置之重要。但歷代研究者為什么會提出“邶風有無”之問題呢?我以為這和他們研究之法“泥古詩《序》”極有關系。
從漢儒毛享、毛萇父子的詩《序》始,研究《詩經》者,總要為每首詩找出一個歷史事實,以為所指。而這些史實又多依了《左傳》與《烈女傳》之類。好端端一首男情女愛的愛情民歌,硬被附會以諸侯君王們淫亂史實,以定性為“刺淫奔”。而邶風詩里之史實,因為邶國被衛滅得早,史實不周,便都用了衛國的事情去解釋,自然找不到邶了。
所謂《綠衣》者,“衛莊姜傷嫡妾失位也”。
所謂《燕燕》者,“衛莊姜送歸妾也”。
所謂《日月》者,“衛莊姜傷己不見答于莊公也”。
所謂《終風》者,“衛莊姜傷所遇不淑也”。
所謂《擊鼓》者,“衛戍卒思歸不得也”。
尤以《靜女》、《新臺》為甚,以為其為諷刺衛宣公納子伋之妻和齊女之從衛宣公之事。
一部優美抒情的邶風愛情詩,被攪成一池污水,成了衛國諸侯王們荒唐淫亂生活的注角。這種研究之法,代代相續,似成定論,令人不堪。
聞一多先生曾憤憤然于此,先罵那毛氏父子是兩個“瘋子”,既而又說漢儒釋詩所依之《左傳》“是一部穢史”,認為一部《左傳》“簡直充滿了戰爭和奸殺”。
聞先生自然是對的。
《詩經》的出現,我認為是人類精神發展史、文化發展史上的一個奇跡。那種純情的愛情歌唱,熾烈如火如荼;上流知識社會里受約于禮教之腐儒,無法理解這些詩里所表現出的真實人性與情感,便在禮與非禮,淫與不淫上動起心思。而那些慣于放蕩生活之貴族們,則以其骯臟心理讀詩解詩;一部《詩經》,說是“思無邪”,卻在歷來的經師心里,充斥著疑慮和荒亂。
有一位叫黎立武的宋儒,寫了一部《經論》,自暴心理,說他讀了鄭風《狡童》一詩后,“淫心生焉”,以至于不敢出門。因為一看見鄰家婦女,都好像“目挑心招”,引誘他,挑逗他?!对娊洝穾缀醭闪藖y他心志的宣淫、誨淫之書。
鑒于此,我于2006年到2007年差不多花了兩年時間重讀《詩經》,提出“以詩讀詩”,擺脫歷代經師腐儒們涂抹在《詩經》上的污穢“經說”。并以現代漢語將七十余首國風譯成白話民歌。當然這只是一種嘗試。2008年昆侖出版社以《還原詩經——遠古的回聲》出版了該書。
《詩經》成書之同時,研究者就應運而生。但千百年來,詩說見解雖各有差異,但研究方法卻陳陳相因。清掃積塵,實非易事。
清人方玉潤《詩經原始》批評歷代腐儒有一句話很得讀詩三昧。他說:
俗儒說《詩》,務求確解,
則三百詩詞,不過一本紀事珠,
欲求一陶情寄興之作,豈可得哉?
為抒情詩找背景,以為紀事之實錄,很像小說研究之“索隱派”。這一研究之法,不僅敗壞了詩意詩情,且弄出些不倫不類的故事,輕則制造些詩家緋聞,重則竟會弄詩人蒙牢獄之災,這于史有聞,于今也不乏事例。
湯陰一游,因邶風之詩引生聯想,說了《詩經》許多事。記得那天與湯陰縣的領導及知識界座談時,我講到湯陰對《詩經》研究之重要,沖著“邶風19首”之眾,奠定邶風在《詩經》里的牢固位置,會為湯陰深厚的商周文化資源增添新的份量。
湯陰,讓邶風吹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