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積林的詩(8首)

　　張掖大佛寺
　　
　　我必須熱愛這個下午
　　熱愛十一月的陽光，熱愛你
　　熱愛朱漆肅穆的大門和人間的門軸
　　熱愛一聲梵音之后的三二聲鳥鳴
　　鳥鳴之后的葉落、風輕
　　
　　一棵參天的楊樹，仿若時間的錦囊
　　扛在大地的肩上
　　而睡著的大佛，像世界的中心
　　
　　我告訴你：西夏的那一日，是一對鏤空的銀鐲子
　　我告訴你：西夏的那一日，麗日碧空
　　
　　我告訴你：西夏的那一日，我打坐念經
　　我告訴你：西夏的那一日，你點亮了一根蠟燭
　　
　　我告訴你：西夏的那一日，大興土木
　　我告訴你：西夏的那一日，我丟失了你
　　
　　我告訴你：西夏的那一日，我去了賀蘭山缺
　　我告訴你：西夏的那一日，你在祁連山下哭泣
　　
　　我告訴你：西夏的那一日，我是佛的左眼
　　我告訴你：西夏的那一日，你是佛的右眼
　　
　　左眼右眼，兩滴大海一樣的露珠
　　
　　巴里坤
　　
　　九月的泉水邊
　　有九匹奔跑的阿肯
　　九月的巴里坤草原上
　　我舉著手臂，火把一樣——開著五朵火焰的火把
　　
　　坐在一面巖壁前
　　我就是一個巖洞，就是
　　走進巖洞，為你照亮巖畫上犁地的那人
　　一滴陶罐像血
　　像你從一個年代里
　　借出的
　　一個月夜
　　
　　“寒聲一夜傳刁斗”
　　那是高適；那是盛滿黑夜的鐵鍋
　　而今夜
　　從哈密回來的哈薩克姑娘啊
　　
　　聽一聲是你的姓氏
　　再聽，就是我又遠又冷的
　　長路
　　
　　
　　巴基斯坦
　　
　　綠色的小麥、白棉花
　　阿拉伯文的銅壺里HWKqfOOAOJIZg9NXctRxrg==裝滿黑夜的茶
　　
　　黃麻嶺上
　　黑夜在瘋長
　　
　　一只烏鴉好像洪水的根源
　　一只烏鴉的叫聲好像扳斷一截樹根的裂紋
　　
　　黑孩子，你的腿上
　　爬著一只螞蟥
　　
　　鑿一口
　　你的血也就洪水般決堤你黝泥的皮膚
　　
　　泅渡，泅渡，泅渡
　　那些波紋是織巾的經線
　　
　　而緯線斷了
　　緯線是一道道決堤
　　
　　伊斯蘭城堡邊的月牙呀
　　已長成了一盤大車轱轆
　　
　　那老人，靠著一頂中國帳篷睡著了
　　抽搐的下午
　　
　　一個個紅十字，像是
　　給陰郁的天空種上的一枚枚牛痘
　　第二天
　　
　　后來，又去了香姑寺
　　棗花剛剛開敗
　　滿地的落瓣像是一封封撕碎的信函
　　肯定翻修過，石砌的庭院
　　像是一枚枚封存的圖章
　　又像是一塊塊縮小了的
　　疆場，而放大了的遼闊在耳邊回蕩
　　——聲聲木魚或者就是旁邊的那口黑鍋在不斷地敲響
　　那和尚的背影怎么看
　　都像是一個夏日寬厚的黃昏——
　　木訥
　　干凈而鎮靜
　　
　　后來由一位黃衣小僧引領著
　　開了后門，看后院的胡楊林地
　　那舊樹，那新枝
　　那燒過的焦墩
　　那雙面觀音
　　那遠遠的墓地碑林
　　和落日
　　淡定的波紋
　　
　　木塔
　　
　　一群燕子從西夏的某個午后飛來
　　木塔
　　我是你的一段愁腸。或者
　　
　　愁腸百結的一個雪夜后
　　趕來，點亮一盞佛燈的被誰失釋了的
　　一個西夏文字
　　
　　這不是馬蹄疾
　　是十年八年的又一次羞紅
　　那臉上的血絲，多么像一盞燈泡的鎢絲
　　
　　木塔下
　　文物復制：卷軸或牌或石燕
　　
　　心是不能復制的
　　我一無所有了。只有
　　心：不能復制
　　
　　甘州：神沙窩
　　
　　兩棵樹下，三只母羊
　　那是我站在神沙窩最高的沙梁上看到的——
　　在遠處，在荒涼戈壁
　　
　　沙漠波紋啊沙漠波紋
　　那是一位女神的趾印
　　沙漠波紋啊沙漠波紋，風一吹
　　那是我的心在動
　　
　　來時的路是一座獨木橋
　　去時的路是一棵枯草
　　
　　跪在沙梁上的我
　　像一孔彎曲的時間隧道
　　來到一個孤獨的小村
　　
　　鐵匠打鐵
　　打出一個發紅的夕陽
　　
　　又沙又廓的沙梁
　　像我的喊聲
　　
　　星星點點的沙米
　　骨骼的根
　　
　　十二月：黑河濕地
　　
　　棧橋邊。我和你
　　是牽著手上到那座瞭望臺的
　　大片的蘆花，白得
　　
　　像是我想你的一個月夜，突然的一聲
　　擱久了的門軸
　　風一吹，像是
　　我從你的眼角里拭出的一滴
　　“不開放，也不后悔”的往事
　　
　　風一吹，那些穿梭的風
　　其實把大片的葦地，織成
　　一件阿拉伯式的圍巾
　　
　　美麗白羊，叫疼了我的心腸
　　美麗的風，美麗的嘴唇，吹滅著
　　一盞盞黃楊落葉的
　　燈
　　
　　 東大山下
　　
　　風吹馬匹
　　時辰
　　和
　　讖語
　　大雪遙遠
　　我牽下摩崖中的
　　一個黃昏
　　把黃昏還給黃昏
　　還給馬的尾鬃
　　
　　還給
　　又黑又長的
　　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