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孰是孰非

2011-12-31 00:00:00劉志鐵
鴨綠江 2011年11期


  劉志鐵,男,遼寧凌源人,1987年畢業于朝陽市第二師范學校,曾當過多年中學教師,現供職于凌源市史志辦公室。有小說、散文在《鴨綠江》《文學界》《遼河文學》《經典美文》《華夏散文》《遼寧日報》《遼寧法制報》《教師報》等省市報刊發表。
  
  一
  
  吳素素去縣城參加模范教師表獎會。表獎會原定教師節開,受獎教師要戴大紅花披五色綬帶,還要繞著縣城轉一圈。但后來又通知說提前了,繞城一圈的事也取消了。這讓吳素素倍感遺憾。好在大紅花和五色綬帶沒有取消,在縣電影院風風光光地領了一回獎。給吳素素頒獎的是一個副縣級領導。頒完獎,還跟她握了手,還說了一句什么話,因為場面太嘈雜,吳素素沒聽清他說的是什么。后來,吳素素一整天都感覺不自在。不自在不是因為沒有聽清副縣級領導的話,喪失了一次親耳聆聽教誨的機會,而是她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蒜臭味。吳素素當時本來想說點什么的,比如“謝謝”之類,但一張嘴,就被那股蒜臭味嗆了回來。話和蒜臭味一個想出來,一個想進去,結果就卡在了嗓子眼兒,弄得她中午會餐時沒一點食欲,一桌子好菜,吃哪個似乎都帶著一股濃重的蒜臭味。
  盡管如此,吳素素仍然心情不錯。回來時,吳素素抱回一個大西瓜。不是自己吃,是為了請同一個辦公室的老師吃,算是請大伙吃個喜兒。西瓜是裝在一個黑色的塑料袋里抱回來的,坐了一百多里地的班車,到家時,西瓜的溫度和吳素素的體溫差不多,一摸燙手。吳素素說:“原打算擱貨物架上,怕掉下來摔兩瓣嘍,抱了一道兒。”
  教研組長老常支使李二旦去伙房拿來一把菜刀。一邊切瓜一邊又沖老牛使眼色,往門口的方向努嘴,意思是讓老牛去關門。老牛一邊嘀咕吃個瓜犯得上關門嗎,一邊過去關上了門,想了想,又咔嚓一聲上了插銷。
  切開瓜一看,瓜瓤紅是紅,就是有些熟大勁了,起了很大的馬蜂窩兒,流湯拉水的。吳素素說:“買的時候挖開看了,一點毛病沒有,準是這一道焐的,天頭也太熱。”
  大家都說:“沒事,一樣吃。”
  說完,一人拿起一塊瓜。辦公室里響起一片唏唏溜溜的吃瓜聲。
  老牛吃完一塊,把瓜皮放在桌子上,抹著下巴上的湯水,哆嗦著嘴唇,說:“不錯,一看就是沙土地兒種出來的瓜,沙瓤的,還起金星。”
  老牛長相挺有意思,腦袋小,禿頂,顴骨高,洼兜臉兒,鷹鉤鼻子。如果抄直了看,他的鼻子尖和上嘴唇邊緣線差不多在一個水平線上。毫無疑問,他在吃東西的時候,鼻子很容易和食物發生親密接觸。葛蘭背后就笑過他,說老牛喝粥時沒準能像豬似的在粥碗里吹出一溜泡泡。
  這個時候,老牛鼻子尖上就頂著一小塊西瓜瓤,別人看了都笑。但老牛不知道,拿起一塊西瓜,接著吃。咽下一口瓜,嘴唇哆嗦幾下,又說:“咱們這疙瘩沒人種瓜,不是不長,是長出來的瓜不甜,更不起沙;要說種瓜好的,還得是人家口里建昌溝和菠蘿樹一帶,都是沙土地,種出來的瓜,又沙又甜,起金星,冷丁一瞅,金飾金鱗的。”
  老牛長得有特點,說話也有特點,語速快,又帶點結巴。說話前,兩片嘴唇先哆嗦幾下,如同給鐘表上發條,蓄勢。這時,大伙都笑著附和說:“那是那是,還得說那一帶。”
  吃完第二塊瓜時,老牛鼻子尖上頂著的西瓜瓤沒有了,只剩下一些湯汁。老牛放下瓜皮,很快速地在嘴上抓了一把,就連嘴帶鼻子都抓干凈了。
  葛蘭沒吃瓜。葛蘭說不樂意吃那玩意兒,說牙疼。其實不是她牙疼,或者是看那瓜要婁了,怕吃了壞肚子,而是瞅吳素素來氣。不就是當上個模范教師嗎,有啥了不起?咋呼啥啊,拿青瓜裂棗收買人心,嘁,誰沒吃過似的。因此,別人吃瓜,葛蘭就在旁邊耷拉著臉看書備課。
  吳素素自己也沒吃,她正憋著一泡尿。這泡尿本來在縣城上車前就應該尿。就是因為買西瓜,耽誤了時間。吳素素買完票,車就要發了。檢票口處的檢票員正吵吵嚷嚷地喊人上車。車站候車室里倒有廁所,但吳素素沒敢去,怕解手的工夫車開跑了。一泡尿到了沒尿成,一直憋到家。
  吳素素大步流星地去上廁所。
  葛蘭隔著玻璃窗,擰著脖子看吳素素進了廁所的門,便回過頭來說:“都婁了,還吃,不怕吃完躥稀?”
  聽了葛蘭的話,大家互相瞅瞅,沒吱聲。
  過一會兒,老常說:“人家買來了,大老遠從縣城帶回來的,一百多里地呢,不吃不是恁回事。”
  葛蘭撇撇嘴:“不但走了一百多里地,還是褲襠里揣回來的,像孵小雞似的,都焐熟了。”又說:“嘴也夠瓢的,沒吃出啥格路味兒?白焐了一道了。”
  說完,自己趴在桌子上咯咯咯地樂。
  樂完,又撅著嘴沖校長室:“靠著一個獻勤兒,弄個模范教師,沒啥了不起的。”
  又說:“又擦桌子又掃地的,多虧沒尿罐,要是有尿罐,連尿罐都得給倒嘍。”
  正說著,下課鈴響了。吳素素狗攆了似的跑回來,說:“壞了,咱們忘了老霍了!”
  吳素素一說,大家才恍然大悟似的想起了老霍。老霍本來午后沒課,政史組的老郭感冒了,去衛生所打滴流,老霍鄰時替老郭看了一節自習。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一起往桌子上看。桌子上只剩下一堆白花花的西瓜皮。這時,老常、老牛、李二旦都不好意思起來。不好意思不是因為自己太下作,把西瓜都吃光了,而是西瓜啃得太干凈,一堆西瓜皮,竟然白亮亮的找不出一星點紅。
  吳素素趕緊往起收拾西瓜皮。李二旦拿著原來裝西瓜的黑塑料袋,幫著吳素素往里裝西瓜皮。西瓜皮還沒收拾完,老霍就進來了。吳素素和李二旦看看桌子,桌子上還有兩塊。老霍一進來,兩人都愣住了,不知道剩下的這兩塊西瓜皮是裝好還是不裝好。
  老常給李二旦使眼色,搖搖頭,眨眨眼,往門外呶嘴。李二旦會意,丟下兩塊西瓜皮不管,提溜走了黑塑料袋。
  老常說:“老霍,吃吧。”
  老霍說:“啥?”
  老常說:“瓜,香白瓜。”
  是不是真的有一種瓜叫香白瓜,沒有人細究過。老常叫它香白瓜,是因為農村有一種杏,熟的時候不紅也不黃,而是白。皮白肉也白,吃著又甜又面又香,叫香白杏。這地方不種西瓜,地方又偏僻,外面的瓜進不來,吃塊西瓜不容易。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這里有不少人還沒吃過西瓜。老霍吃沒吃過西瓜不清楚,但他一定沒吃過香白瓜。
  老常又說:“吳素素買的,給你留了兩塊。”
  老霍是近視眼,戴的鏡子五百多度。據他自己說,其實戴八百度的合適,但為了便于恢復視力,平時就戴五百度的。老霍拿起“香白瓜”湊到五百度的鏡片下看了看,然后咔嚓咬了一口,一邊嚼一邊說:“嗯,不錯。”
  
  二
  
  老霍留長發,梳分頭。人長得瘦,個兒高,像一根脫光了葉子的麻桿兒。再配一副瓶子底似的眼鏡,有十足的學者氣派。老霍平時手里總離不了一只人造革的兜子,很破,邊沿上有好幾處都裂了口子,露出了里面的麻布。兜子里經常裝著兩樣東西:幾本書和三四個眼鏡盒。每只盒子里裝著不同度數的眼鏡。閑著沒事,就戴度數小的。倘要看書看報,就戴稍大一點的。老霍喜歡看報,看報時一個字都不落下,報紙夾縫也看。報紙夾縫登載的無非是一些小廣告尋人啟事什么的,字很小。老霍就從人造革的兜子里掏出八百度的眼鏡。摘下五百度的,換上八百度的。看完后,再摘下八百度的,換上五百度的。有時覺得這樣換來換去的麻煩,再需要八百度的時,就不換,用大拇指和食指尖掐住一條鏡腿,沿著報紙夾縫慢慢地移,當放大鏡用。樣子很滑稽,像是在探雷。
  老霍眼睛不好,人卻實在,性子耿,好面兒。有一次,老常跟老霍一起上廁所,道上看見一攤雞屎,老常說:“咦,老霍,地上有個扣。”
  
  老霍低頭看看,真是個扣。彎腰去撿,軟乎乎粘了一手,湊到鼻下一聞,惡臭縈鼻,才知道上了當。上了當,卻還裝著不知道是上當,覺得上當總是跟“無知”和“心眼兒不全”有關,用當地人話說,就是人不精。老霍怕人說他不精,抓了滿手的雞屎,也不生氣,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
  “我操,是雞屎。”
  一邊把手指頭在土地兒上蹭,一邊又說:“你那眼神兒和我也差不了多少,明明是雞屎,卻看成了扣。”
  老常繃著嘴不敢笑:“是雞屎?我看是個扣呢。”
  從那以后,老霍對老常事事都加十二分小心,老常說什么,老霍都要拿八百度的“探雷器”探探,決不輕易相信。
  這次吃吳素素的喜兒,卻吃了兩塊西瓜皮。吃之前,他沒用“探雷器”探。沒探不是說他一時疏忽大意,相信了老常,而是他根本就沒吃過西瓜,更不知道香白瓜,就是探也探不出個子午卯酉。這當上得不輕,比上次抓雞屎嚴重得多。抓雞屎用的是手,抓完了撮一把土面兒蹭蹭,聞聞沒啥大味,也就算了;吃西瓜皮用的是嘴,不但沒法用土面兒蹭,而且還咽到了肚子里,吐都吐不出來。要是當時知道沒準也能吐出來,問題是老霍當時不知道。知道自己吃了西瓜皮已經是第二天的事兒了,西瓜皮在他肚子里已經呆了一宿,早沒影兒了。
  老霍吃西瓜皮的事是葛蘭告訴老霍的。
  沒課的時候,老霍去上廁所。廁所在東南角,和初二教室斜對個兒,中間隔著操場。當時,葛蘭正在初二一班上課。老霍的一只腳剛要跨進廁所門,葛蘭就從教室里鉆出來,叫:“老霍!”
  老霍正憋著一泡尿。他本想先解決了這泡尿,再回來聽葛蘭說話,但又不想讓葛蘭看出來自己正被一泡尿折磨著,不雅。于是就收住腳,扭頭看著葛蘭。
  葛蘭站在教室山墻根下向他擺手,說:“過來一會兒,有點事。”
  老霍不情愿地走過去,語氣里明顯帶著不耐煩:“啥事?”
  葛蘭:“老霍,咱們關系不錯,要不然,我也不扯這個。”
  老霍:“那是,你說?”
  葛蘭:“我不是整事兒,是氣不過,昨晚上我一宿沒睡,咋尋思咋不對勁兒。”
  老霍:“到底啥事兒?”
  葛蘭左右看看,把聲音又放低了一些:“昨天你吃啥了?”
  老霍似乎把吃香白瓜的事忘了,想了想,又反問葛蘭:“吃啥了?”
  葛蘭不滿意地白了老霍一眼:“吳素素,吃喜兒,知道了吧?”
  老霍:“哦,香白瓜?”
  葛蘭咯咯樂了:“香白瓜,吃著啥味啊?”
  老霍:“還行。”
  葛蘭:“啥香白瓜,是西瓜皮。”
  老霍吃了一驚:“西瓜皮?”
  復又鎮靜下來:“是香白瓜,我原來也吃過,是香白瓜不差。”
  想了想,又說:“可能是有點沒熟好,但的確是香白瓜。香白瓜是南方水果。南方水果都這樣,都是沒熟時就運到北方,等熟了再運,半道就得爛嘍。”
  葛蘭頗蔑視地斜睨著老霍:“中了老霍,反正我告訴你了,信不信由你。”又說:“我眼瞅著,一個西瓜,人家吃了瓤,剩下兩塊皮在桌子上……要不你去問老牛、李二旦,問吳素素也行,你不是跟她挺好嗎?”
  老霍知道葛蘭跟吳素素不對付,就辯白說:“誰跟她挺好了。”
  葛蘭這么做的目的,不是跟老常過不去,是跟吳素素過不去。事情明擺著,給老霍當上的是老常,但根兒在吳素素。吳素素要不買西瓜,就不會出現這事兒;買西瓜也行,即是請大家吃喜兒,就應該等老霍回來一塊吃,寧落一群不落一人,這樣的話,事情也不會出現;退一步說,不等老霍也行,少吃一塊瓜,老霍也不至于計較,問題是別讓人家吃西瓜皮。吃西瓜皮事少,侮辱人格事大。按葛蘭的意思,這把火最終要燒到吳素素身上。誰知老霍不這么想。事怕顛倒理怕翻,老霍把這事拆開來想一遍,揉到一起再想一遍,終于想明白了,根在吳素素不假,但事兒還是在老常身上。
  葛蘭進一步煽風點火:“老霍你別太孬嘍,這事擱誰身上,誰也咽不下這口氣,不拿人當人。”
  老霍性子耿,但又要臉兒。吃西瓜皮吃不死人,但這事要哄嚷出去,老霍臉沒處擱。老霍回家把事情說給老伴,老伴也說:“蔫瞇算了,丟不起人。”
  老霍窩了火,還撒不出去,就在心里憋著。黑介就睡不著覺,老霍就作了一首詩。詩是作給老常的。詩曰:
  
  長征路上多艱險,
  五千二萬整一年。
  王牌蔣匪狗命喪,
  八面山河笑開顏。
  馬嘯人嘶過長江,
  逼迫頑石遁臺灣。
  
  第二天,老霍老早就到了學校。趁著辦公室沒人,就把這首詩工楷書寫到老常的辦公桌上了。然后,拿書去了教室。老霍在教室呆了一個早自習。早自習下課后,老霍回到辦公室,看見幾個腦袋正扎在一起研究那首詩。研究一會兒,吳素素先看出來詩里面暗藏機關。但吳素素沒吱聲,咯咯一樂,躲一邊去了。接著老牛也看出來了。老牛這人沒深沉,好顯擺,心里盛不住事。于是就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似的,猛捶了一下桌子,說:“藏頭詩!”
  大家順著一讀,不錯,真是藏頭詩。藏著的頭是:長五王八馬逼。
  剛才大家的腦袋還都聚在一起,看明白是藏頭詩,就都散開了,各自歸位。
  老常在一邊抽煙,沒吱聲。老常姓常,名武。這藏頭詩明擺著是罵他。
  吳素素趴在桌子上樂個沒完沒了,咯咯,咯咯咯,咯……樂得有滋有味,抑揚頓挫。吳素素乳房大。老霍和吳素素坐對桌。老霍通過目測,斷定全校女教師頂數吳素素乳房大,至少比別人大一圈。此時,吳素素一樂,兩只肥碩的乳房也跟著顫動不止。
  老霍看一眼胸脯亂顫的吳素素,然后扭著頭看墻,面無表情,作茫然而一無所知狀。
  老牛驚呼完“藏頭詩”,就不再說話,慢條斯理地抽煙,踱步。
  葛蘭也在笑。葛蘭的笑是從嗓子眼里發出來的,陰陽怪氣的。葛蘭笑的不是“藏頭詩”,而是老霍。葛蘭心明鏡兒似的,詩作者是老霍。今天早晨,葛蘭來得早。昨天她告訴老霍西瓜皮的事兒,課就沒講完,留下個尾巴。打算抓早自習時間把尾巴收拾利索嘍,不然下節課沒法上。來的時候,看見車棚里已經有了一臺自行車。細一看,是老霍的。到辦公室,卻又不見老霍,門是鎖著的。當時心里還犯嘀咕,車在人不在,莫非昨晚沒騎?這工夫明白了,原來老霍起個大早就是為了往人家桌子上寫一首歪詩。
  葛蘭對老霍很不滿意。本以為有一場好戲要上演,沒承想,老霍是個孬桿兒,還沒開頭,就蔫巴了。平常一說話慷慨激昂的,真一遇到事兒,就完蛋操了。因此,大家紛紛猜測詩作者的時候,葛蘭用一萬個瞧不起的語調說:“誰寫的咋了?算不上英雄好漢,有本事明鑼響鼓地干一場,干這種下三濫的事,算不上一道。”
  
  三
  
  吳素素從縣城領獎回來的第五天,是9月10號,教師節。按慣例,午前開表獎會,中午會餐。表獎會開得老生常談,沒什么新意。獎項設置還是老一套,優秀教師、優秀班主任、優秀課、優秀教案。得獎的上臺去領獎,沒得獎的在下邊伸著脖子看領獎。優秀教師、優秀班主任每人一個夏涼被,外加一個被罩;優秀課一個夏涼被;優秀教案一個被罩。頒獎的是校長老何、教導主任老徐和老張。頒完獎,老何、老徐、老張還裝腔作勢地跟得獎的老師握握手,多大個干部似的,看著特假。
  語文組老常得了優秀教師獎,葛蘭得了優秀教案獎。
  吳素素也上臺領了獎。主持頒獎的副校長老姜說,吳素素是縣級模范教師,縣里已經獎勵過了,原則上不重復表獎,但為了表揚她的突出業績,學校決定,給予吳素素同志再次獎勵。吳素素顯然為這次表獎精心準備過了。頭發新■的油,還打了保濕膏一類的東西,油汪汪發亮。給吳素素頒獎的是校長老何。老何給吳素素頒完獎,還轉過身來帶頭鼓掌。可能是大家都沒這個思想準備,一時沒緩過神兒,應和者不過三五處。就這三五處還不齊,這兒響一下,那兒響兩下,稀啦巴扯像屁嘣豆。
  
  頒完獎,回到辦公室,氣氛有些沉悶。老牛老霍李二旦都沒得著獎。葛蘭雖然得了獎,但獎項是最低的,獎品只是一個被罩,跟老常和吳素素比,差了一個夏涼被。葛蘭把裝著被罩的塑料袋使勁摔在桌子上,撅嘴膀腮地坐在椅子上,不說話。
  老常的獎品是李二旦給拿回來的。葛蘭白一眼李二旦,說:“恁獻勤呢,人家東西你拿,你是人家的勤務員唄?”
  葛蘭跟李二旦他媽是表姐妹,李二旦管葛蘭叫表姨。因為是親戚,葛蘭總好數落李二旦。李二旦知道表姨的脾氣,也不吱聲。這時,李二旦把老常的一個夏涼被和一個被罩放到老常桌子上,說:“走到半道,校長招呼教研組長開會,我就幫老常拿回來了。”
  說完,李二旦就出去了。
  吳素素顯得很興奮。她忙著把自己得的獎品夏涼被打開,仔細地研究它的面料和做工。又是搓又是抻,還拿起來對著太陽照。嘴里叨咕著:“我這次上縣城逛商廈,就相中夏涼被了,尋思半天也沒舍得買。”
  又說:“夏天蓋它可舒服了,賊涼快,要不咋叫夏涼被呢。”
  還說:“瞅著挺厚的,其實一點都不厚,對著太陽,還透亮呢。”
  說完,拿起來對著太陽又照了一遍。照完,又拿自己的跟老常的對比。老常的夏涼被黃底紅花,吳素素的夏涼被紅底黃花。吳素素問老霍:“黃底紅花好看還是紅底黃花的好看?”
  老霍說:“都中。”
  老霍對吳素素的問題顯然沒多大興趣。沒興趣不是嫉妒吳素素得了獎,而是還記著吃西瓜皮的事。這幾天,老霍心里老是在想同一個問題,吳素素請吃西瓜,為啥沒等他呢?當時葛蘭極力煽風點火挖溝修渠地把禍水往吳素素身上引,卻沒引過來;現在人家不引了,老霍卻又自己鉆到這個牛角尖里來了。老霍絞盡腦汁想了好幾天,也沒想出個子午卯酉。心里就擰個疙瘩,解不開。
  吳素素沒在意老霍的冷淡,繼續擺弄她的夏涼被。
  葛蘭從背后狠狠地剜了一眼吳素素,然后用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對老牛說:“哎,老牛,星期天逛一趟縣城吧?招呼著你媳婦,一塊去。”
  老牛:“干啥?”
  葛蘭:“買便宜貨唄。反季貨,賊便宜。”
  老牛:“啥叫反季貨?”
  葛蘭:“夏天的棉襖,冬天的褂衩,就叫反季貨。你不懂,你媳婦肯定明白,一說她就知道。”
  老牛:“噢,真便宜?”
  葛蘭:“真便宜。現在不是過了立秋了嗎,商場都在反季推銷夏天的玩意兒呢。像夏涼被什么的,滿大街都在狂甩,稀爛賤,仨瓜倆棗就買一個。”
  老牛:“真的?”
  葛蘭:“真的,不逗你。”
  老牛沒聽明白,吳素素聽明白了。吳素素把展開的夏涼被疊起來。疊的時候,響動很大,啪啪的。
  老常開完會回來,傳達了兩個事兒:一個是教師節過后,就搞教研活動。學校的意思是先以各組為單位,自己先搞,然后每組抽一兩個好的,學校再搞;另一個是今年教師節學校不集體會餐了,發給每人二十塊錢,自己組安排,樂意聚,拿著這錢自己找地方去聚,不樂意聚就拉倒,拿了錢回家自己吃。為啥不會餐了,沒說,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去年教師節李二旦喝多了酒,踹了校長室的門,好好的門,踹了一個大窟窿。校長老何當眾發狠說,媽拉個逼,誰再操辦會餐,誰就是丫頭養的。
  聽說不會餐,大家都覺得這個教師節過得沒意思。
  葛蘭說:“學校也是,不會餐早說,不會餐干啥來了,就圖個給人家陪綁了。我看,分了錢回家算了,這飯吃著也沒啥勁。”
  老牛說:“你還得了一個被罩呢。”指指老霍,又說:“我們才是純陪綁的。”
  老常手里掐著一沓子錢,都是十元一張的,說:“大家伙看看,咋整?”
  老霍響應著葛蘭:“對,分了算了,樂意吃,自己回家吃。”
  老霍響應葛蘭是想省下那二十塊錢。老霍家庭負擔重。老爹老媽跟他過。還有一個不更事的大哥,帶奸不傻,說話口齒不清,像啞巴,又不是啞巴,農村稱為二尾子。他哥名義上沒跟他過,但和跟他過也差不多,事事都得老霍操心。老霍老婆是農民,在家種著幾畝地,一年到頭,風吹日曬,也就混個年吃年用,沒啥剩項。一家老小的諸般花銷都指著老霍。老霍日子過得苦,老婆至今沒戴過乳罩,任憑兩只乳房長年累月地在胸前嘟嚕著,以至于越墜越長,像兩只大號鞋底子。老霍曾多次公開對老婆的乳房表示不滿,說大是大,但癟咕瞎眼,一點不挺拔,不像人家那樣鼓掙掙的小山包似的。老婆問他,“人家”是誰?老霍說,泛指,不是專指。其實,他說的時候,心里想的是吳素素。雖然如此,老霍并無外心,凡事都想著老婆孩子、老爹老媽、二尾子大哥。這個時候,老霍心里盤算著,二十塊錢能買五斤豬肉,五斤豬肉能燉一大鍋,能讓一家老小歡天喜地吃上一頓。想到這一層,老霍又強調一句:“不聚,不是錢不錢的事,沒啥勁。”
  六個人有兩個主張不聚,這餐顯然是黃湯了。于是老常往下發錢。
  老牛喜歡熱鬧,主張聚。這時,一邊接錢一邊不無遺憾地說:“真不聚了?其實應該聚。畢竟是教師節了,一年一回,太冷清了不好,不好瞧。”
  李二旦在外邊轉了一圈,回來后說:“人家都聚。數學組去橋頭,物理組去李老歪那,外語組和生化組也都說聚,但上哪去還沒定。”
  老常說:“誰愛聚誰聚,咱們不聚。”
  老常給李二旦二十塊錢。李二旦拿著錢,跑到物理組入股去了。
  
  四
  
  第二天一上班,老霍臉色很不好看。一問,才知道是昨天受了屈兒。昨天受的屈兒到今天還掛在臉上,說明這屈兒不算小。
  大家都問:“到底怎么了,老霍?”
  老霍本來不想說,但不說又覺得實在憋得慌,想了想,還是說了。
  原來,教師節沒聚餐,分了二十塊錢。老霍揣著二十塊錢回家,心里想著應該買點什么東西。忽然就想到家里牙膏快用完了,女兒小菲前幾天就張羅著買。女兒十四了,知道美了。原來老霍他們家用的牙膏都是康齒靈牌子的,小菲聽說有一個新牌子,叫“黑妹”,能增白牙齒,讓老霍買“黑妹”。老霍就滿大街找“黑妹”。問了兩家沒有。有人告訴他,說“福滿堂”有。福滿堂掌柜的是一個快五十歲的老女人,姓孔,人稱小孔。二十年前,小孔長得好看,是全鄉有名的美人兒,性子也好,愛笑,走起路來花枝招展的。現在的小孔不但容顏上今非昔比,脾氣也古怪了。脾氣古怪不是因為更年期,而是她四十五歲那年得了乳腺癌,割去了一只乳房。女人沒了一只乳房,用一堆棉花填著空缺,脾氣不古怪那就怪了。
  老霍去小孔的福滿堂買“黑妹”牙膏。小孔拿了一管“黑妹”給老霍。老霍拿過來,不交錢,先看說明。字太小,老霍就從人造革兜子里掏出八百度的“探雷器”從上到下慢慢地探。探完說明,老霍又找生產日期。找了半天,最后從牙膏盒底下的封口處找到了。寫的是1993年8月23日。保質期是一年零六個月。老霍算算,離過期還有五個多月,行。老霍問多少錢?小孔說兩塊八。老霍就有些猶豫。康齒靈兩塊五,黑妹比康齒靈貴了三毛。貴三毛就貴三毛,新牌子,又有增白效果,貴三毛也在情理之中。正要掏錢,老霍又忽然發現“黑妹”比“康齒靈”管小。于是就讓小孔給他拿了一管“康齒靈”,一比,果然短了一扁指。老霍自己嘀咕,短了一扁指,還貴三毛。老霍問能便宜點不,小孔說不能。老霍說應該便宜點,管小,比“康齒靈”短了一扁指呢,還貴三毛。小孔說你樂意買就買,不樂意買拉倒。說完,從老霍手里搶過“黑妹”,啪嘰一聲甩貨架子上去了。老霍看看小孔,說買吧。小孔又啪嘰一聲把“黑妹”從貨架子甩到柜臺上。
  老霍掏出十元錢給小孔,小孔找老霍七元兩角。老霍裝起牙膏走到門口,就聽小孔說:“看見了吧,當老師的就這樣,小氣短見的,摳摳屁股也得唆啦唆啦手指頭,一副窮酸樣。”
  
  這話說得難聽。難聽還不在話的本身,在話的語氣。如果是狠呔呔地說,老霍說不定不生氣,你發狠,說明你心里氣得慌;讓人氣得慌,本身就是一種勝利。問題是小孔沒發狠,而是輕描淡寫,漫不經心。就像在數落一個小孩兒,告訴人家,孩子畢竟是孩子,不懂事,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老霍轉身跟小孔理論。
  老霍:“我怎么窮酸樣了?”
  小孔:“你就這樣窮酸樣了。”
  老霍:“哪樣了?”
  小孔:“買管牙膏還比比管長管短,不是窮酸樣還是富酸樣啊?”
  老霍:“我憑錢買東西,少給你錢了嗎?”
  小孔:“你倒想少給錢,你還得敢。”
  老霍:“你白送給我我還不稀罕要呢。我有錢。”
  老霍想把錢掏出來讓她看看,但手觸到錢時又沒往外掏。兜里原本就二十塊錢,剛才花掉兩塊八,還剩十七元二角,掏出來也沒有多大說服力。
  又聽小孔說:“你也沒尿泡尿照照,就你那樣,我白送給你?我白送的多了,送誰也送不到你那,扔河套溝子去也不送給你,沒用。你覺得自己像個人兒似的,我還沒放到眼里。嘁,沒聽說買管牙膏還比比管長管短的,不嫌寒磣。”
  理論到這個程度,雖然你來我往誰也沒少說一句,但老霍已明顯落了下風。當時圍了好多人看熱鬧,亂哄哄地又說又笑。老霍沒聽清他們說什么,卻看見他們笑得都怪模怪樣的,似乎都在嘲笑老霍。其實這幫家伙里買牙膏比管長管短的多了,有的可能還要打開蓋子看里面的牙膏滿不滿,擠出一點來湊在鼻尖上聞聞香不香……如今卻都人模狗樣地嘲笑起老霍來了。老霍突然語塞,說不出話來了。只覺得胸腔里的血往上涌,脖子和太陽穴都一鼓一鼓的。有一陣子感覺自己好像掉到了爛泥塘里,身體一點一點往下沉,眼前一點一點變黑。老霍蒙了。后來是誰把他從爛泥塘里撈上來的也不知道了。只影影綽綽地記得有人搡了他一把,又拽了他一把,他才算掙扎著出來了。過后知道搡他一把又拽他一把的是老霍原來教過的一個學生,女的,叫王珊。王珊初中念到半道就不念了,就在福滿堂門前擺攤賣熟食。熟食有豬頭肉、豬血腸、豬口條、豬肝、豬心、豬肚、豬蹄兒、豬腸子。王珊她爹是趕集殺豬的,集上賣不了的,回來就煮成熟食叫王珊賣。老霍在班上沒少埋汰王珊,說王珊不念書去賣熟食,鼠目寸光,下輩子也看不著后腦勺子。現在老霍反倒感激起王珊來了,感激不是說王珊能把他從爛泥塘里撈上來,或者是過了好幾年了還認得他這個老師,而是再見面時該啥樣還啥樣,沒因為牙膏事件瞧不起他。后來老霍大概是為了表達一下他的感激,去王珊那買了幾回豬頭肉。
  牙膏事件的細節情況都是后來通過別的渠道傳到學校來的,那天早晨老霍敘述事情經過時,只說他和小孔戧戧起來了,那娘們兒說話不上道兒,老霍也沒輸給她,還當著吳素素和葛蘭的面說了句粗話:“操,騷娘們兒,我怕雞巴她?”
  大家都勸老霍:“小孔那娘們兒少招惹她,少了一只乳房,脾氣倒長了一大截,跟她吵吵,犯不上。”
  又說:“如今凈給教師扣高帽,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哼,自己靈魂塑造好了,到外邊受氣。這年頭,正的給邪的讓道。”
  老常說:“這事兒先議論到這兒。咱們再說說聽課的事。學校要求今天就開始聽,我尋思著咱們從明天開始聽。剛才老霍沒在這時,我們幾個溝通了,其實學校也是這個意思,并不是咱們自己出幺蛾子。就是不誰先誰后地排隊了,隨意聽,有課上課,沒課的臨時一嚓咕,看該聽誰的就去聽誰的。我看這么著行,還快,聽完省心了。老霍你看呢?”
  老霍氣還沒消:“我隨便。”
  上課鈴響了。老常說:“那行,就這么定了。”
  老牛一邊拾掇教案,一邊興高采烈地對葛蘭說:“哎,葛蘭,我跟我媳婦說了,她說中。”
  葛蘭:“啥中啊?”
  老牛:“你不說星期天去縣城買反季貨嗎?說滿大街都在甩夏涼被,稀爛賤的。”
  葛蘭:“我說了嗎……噢,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老牛愣著眼睛:“變卦了?”
  葛蘭很俏地一笑:“老牛,你真可愛。”夾著書就去上課了。
  老牛莫名其妙地眨巴著眼睛,嘀咕著:“這人都咋的了?”
  
  五
  
  老常開始沒打算聽老霍的課,是想聽葛蘭的課。但走到葛蘭上課的教室門口,被葛蘭擋了駕。
  葛蘭說:“我這節課安排學生自習。”
  老常知道是葛蘭不樂意讓他聽,拿學生自習當借口。要是學校聽課,她葛蘭不敢這么說,就是這么說了,人家也不管那事兒。用校長老何的話說:你哭也得把這節課給我哭下來。但老常不代表學校,教研組他也代表不了,他只能代表他個人。按規定,本來是有課的上課,沒課的聽課。但現在的情況是有課的找借口不讓聽課,沒課的找借口不聽課。老師怕被人聽課,也怕去聽別人的課。規規矩矩坐四十五分鐘,比平時四百五十分鐘還難熬。這節課本來就葛蘭和老霍有課,老牛、李二旦和吳素素都應該來聽課,但臨時都蔫溜了。老常心里來氣,來氣也白扯,沒人理他那把胡子。
  老常去找老霍。老霍還沒來,學生正吵吵嚷嚷地鬧。老常問學生,是老霍的課吧?學生回答很響亮,是!老常就走到教室最后,靠墻和學生擠巴著坐下來。
  老霍來了,開始上課。課上到半道,前排的一個學生沖老霍使眼色,還呶著嘴撅著下巴向后示意。老霍知道后邊有事,從人造革兜子里掏出八百度的“探雷器”往后邊一照,就看見了坐在后邊的老常。
  老霍平時就煩人家聽他課。煩人家聽課不是老霍課講得不好或者怯場,像數學組老萬似的,一有人聽課,渾身冒汗,倘是冬天,腦袋上熱汽繚繞,像剛揭鍋的蒸籠似的;老霍是看不慣有些人豬鼻子插大蔥,本來不懂幾個問題,還假充明家子,裝腔作勢地給你列出幾條幾條,沒一條真格的,都是從別人嘴里或者“教改家”寫出來的小冊子上搬下來的,放到誰身上都適用。折騰一遭,結果是,山顯不出是山,水露不出是水,白菜還是白菜,蘿卜還是蘿卜,屁事不頂。
  老霍看到老常時,不單是一個煩,心里還咯噔一下子。他還沒忘記自己吃下去的那兩塊西瓜皮。沒想到西瓜皮時,心里就單是一個煩,忍一忍就過去了,煩上面再加上西瓜皮,那就不是煩的事了。老霍開始時沒吱聲,接著往下講。講著講著就講不下去了,就像一個講故事的人,講到傷心處,先自哽咽起來。老霍倒是沒哽咽,但神經開始短路,刺刺冒火花。別的火燒房子燒地兒,神經冒火是燒心燒肝兒。老霍似乎聞到自己喉嚨眼里有焦煳的味道沖上來了。老霍一陣煩悶,就啪的一聲,把書翻扣在桌子上,又拿出八百度的“探雷器”往后面探。這次探的不是老常,是探一個傻大個兒學生,叫孫二驢。孫二驢個兒大而笨,干活沖在前面,上課坐在最后,又不老實,好串座。老霍探了半天,終于在東北角上探到了孫二驢。老霍叫起孫二驢,讓他回答問題。孫二驢抓耳撓腮地站起來,紅臉憋肚的,一句話說不出來。老霍突然發怒,大喝一聲:“孫二驢!你挺大個個子,人模狗樣地往后面一坐,你懂個屁啊!”
  學生們都吃了一驚,紛紛回頭看孫二驢。
  老常心里不由得一顫,聽出來老霍這話中有話。表面罵的是孫二驢,暗中罵的卻是老常。老常沉住氣,不露聲色,還低著頭若無其事地記聽課筆記。老常的平靜讓老霍不舒服,不舒服不是說老常的若無其事沒讓老霍產生快感,而是覺得老常壓根就沒聽明白他的話。說話就是為了讓人家明白的,說了話人家卻不明白就等于沒說。老霍不甘心。
  于是老霍又把聲音提高了八度:“都站起來,看看是不是他個兒最大!”
  學生都刷地站起來了。
  如果老常仍然沉得住氣,穩坐不動,事情也就過去了,問題是老常這口氣終究沒能沉得住。學生站起來了,老常也站起來了。老常站起來當然不是要跟孫二驢比個頭,而是坐不住熱烙鐵了,身上像突然長出一層毛毛刺,鉆心地癢,不站起來受不了。老常沒站起來時學生們都扭著頭看孫二驢;老常站起來了學生們都看老常。老常比孫二驢高半個腦袋。
  
  學生們哄堂大笑起來。
  老常腦子里一片空白,以至于過后無論怎么使勁想也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是怎么出來的。直到坐在校長室的沙發上時,腦子才恢復正常思維。老常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老何看了看老常,說:“狗掏屁股了,還是長蟲鉆褲兜子了?”
  老常使勁眨巴著眼睛,像要哭的樣子,但眼睛始終是干的,并沒見著淚。稍停片刻后,老常把事情的經過如此這般敘說了一遍。最后強調性的提出三條:一是老霍當眾侮辱他,得當眾向他道歉;二是課沒法聽了,受不了這個屈兒;三是教研組長不干了,干不了,請學校另請高明。
  老何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老頭,禿頂,整天戴一頂瓜皮帽。戴瓜皮帽就是為了遮掩禿頂。老何的頂禿得怪,戴上瓜皮帽,你看不出來他禿頂,帽沿下邊是一圈很好的頭發;摘了帽子你才會發現,被帽子遮住的部分,一根毛沒有,像半個滾圓的肉球。
  老常向老何申訴時,老何一直坐在寫字臺后邊看報紙。看了一會兒,老何說:“沒啥大不了的,老霍也未必就是說你,起早的遇著了貪黑的,趕巧了。”
  又說:“凡事要看大局,你們語文組是大組,你不能說撂挑子就撂挑子,不能因為個人的一點恩怨就不干工作了。”
  還說:“你讓老霍道歉也行不通。一是老霍那犟眼子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二是你說他說的是你,人家說他沒說你,你能怎么著?要以我說,這事就蔫瞇算了,聽著了假充沒聽著。就像誰放個屁,你聞著臭了,知道他放屁了;你沒聞著臭,他這屁就白放了,是不是?”
  老何放下報紙,走到老常跟前來:“你尋思尋思,是不是這個理兒?他老霍放個屁,就把你熏個跟頭把式的,他老霍反倒樂了,覺得他這屁沒白放,放得值錢;反過來,你聞著臭了但就是不說臭,說明他這個屁放得沒味兒,他老霍也就落個沒趣兒。”
  一席話,把老常說開竅了。老常說:“校長說得是,我沒想到這一層。險些入了他老霍的圈套。”
  隔墻有耳,盡管老常從始至終沒敢大吵大嚷,但還是被人嗅出了異樣的味道。嗅出味道的是數學組的老萬。老常向老何訴說事情原委的時候,老萬正好路過校長室門口。老萬豎著耳朵聽了一會,雖然沒聽全,但也知道個大概。知道是關于聽課的事,老常和老霍出疵兒了。數學組的老萬把這事悄悄地告訴了物理組的老趙,物理組的老趙又告訴了外語組的老朱。老朱告訴了葛蘭,葛蘭告訴了老牛,老牛又告訴了吳素素。一樣的話,從一個人的耳朵拐進另一個人的耳朵,再拐進第三個人的耳朵,拐幾個彎之后,立馬就變味兒。沒等到下課,老師們了解到的情況是,老常去聽老霍的課,被老霍轟出來了。這是個新聞,多少年沒有過的新聞,其刺激程度遠遠超過去年李二旦把校長室的門踹個大窟窿。
  老常進辦公室的時候,老霍正坐在椅子上抽煙。蹺著二郎腿,神氣活現的,很痞。老霍其實不會抽煙,剛才下課回來路過數學組,跟老萬要了一根。因為不會抽煙,拿煙的姿勢就顯得笨,夾著煙的食指和中指很直很硬。
  老常心里憋著氣,但老何的話他吃透了,于是心里大罵著老霍不是東西,婊子養的,臉上卻掛著笑,說:“早晨買了一碗豆汁喝,賣豆汁那個李歪嘴,忒能摳唆,摻假不說,還不給你燒開,喝壞肚子了。聽老霍課,聽到半道,跑出去上廁所。”
  看看老霍,又看看老牛吳素素他們,又說:“后來也沒回去,尋思著進進出出的,不像話。”
  又說:“老霍的課講得不錯。雖然沒聽完,也覺得不錯。再說,以前聽過多少回了,不聽也知道。聽,不過是走走過場,響應學校號召。”
  老霍眨巴眨巴眼睛,愣了半天神兒。然后,把小半截煙頭兒扔在地上,用腳使勁地碾了幾下,對著煙末吐了一口痰。老霍剛才還像一只■著頸毛的公雞,看老常如此,也就跟著放松了渾身的肌肉,把眼鏡摘下來,撩起衣襟,慢慢地擦。老牛葛蘭吳素素他們互相看了看,眼睛里似乎都在問:完了?這樣就完了?于是大家都大大地失望了,就像過去在敞地兒上看電影,剛開個頭就燒片兒了一樣掃興。
  
  
  六
  
  李二旦今年二十六歲,1989年師范畢業后分在中心小學,干了兩年,又托他表姨葛蘭找老何調到中學。調中學不單是覺得中學輕快,課節少,教啥就教啥,不跨科,不像小學,教一個主科,還要提哩嘟嚕地掛不少副科,弄得人焦頭爛額;也不是圖稀教中學名聲上好聽,覺得比教小學高超;而是為了躲避總校長老程的閨女程璐璐。程璐璐在中心小學教學前班,長得胖,粗胳膊粗腿的,走起路來噔噔噔山響,老爺們兒似的。不但胖,嗓門還大,說話高聲大嗓,嗡嗡的,震耳朵。不單是嗓門大,話又太多,往哪兒一站,就顯她了,別人插不上嘴;就是偶然插上一句半句的,也被她的大嗓門壓下去了。
  李二旦躲程璐璐,是因為程璐璐對他動了芳心。按理說,有人對自己動心是好事,犯不著東躲西藏,問題是李二旦對程璐璐沒動心。沒動心不是因為她胖,就是因為程璐璐嘴好說。程璐璐這個好說和別人的好說不同,沒個正經路數,誰說話她都搭言兒,搶人家話頭兒,搭又搭不到好處,東一榔頭西一杠子,著三不著四。她不說時人家還都明白,她一說,都糊涂了。還有一條,說話不知道掂量,撈著啥說啥,滿嘴刮大風,還好夸張,一尺說成一丈,一丈說成一百丈。人家問她跟李二旦搞對象的事,擱一般的,都不說,說了也是含糊其辭地應付。程璐璐不但說,還不著天不著地兒地扯著個大嗓門:“張飛吃豆芽兒,小菜一碟兒!”或者是:“沒問題,拿下!”
  程璐璐約了幾次李二旦,李二旦都沒有赴約。程璐璐教的學前班在西廂房,跟廁所在一條線上。有一回,程璐璐瞄準李二旦進了廁所。等李二旦從廁所出來時,程璐璐就在廁所門口堵住了李二旦:“你啥意思啊?給你臉了是吧?”
  李二旦大驚失色,慌急間轉身又逃回了廁所。
  程璐璐不依不饒,沖著廁所門喊:“告訴你李二旦,你自個兒琢磨著,反正我非你不嫁!”
  又說:“躲?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程璐璐這樣一說,反倒提醒了李二旦。惹不起,還躲不起?可往哪躲呢?李二旦就想到了中學。于是,李二旦找表姨葛蘭。葛蘭又找老何,把李二旦和程璐璐的事,原原本本說給老何。
  老何嘬著牙花子,說:“事是這么個事,但有難度。從小學往中學調,中間隔著一道坎,這道坎不好邁;而且中間還夾著一個程璐璐,程璐璐上邊還有一個老程。”
  又說:“搞對象只是兩個人的事,調動就不是兩個人的事了,而是兩個學校的事,兩個學校的事不是小事。”
  原本以為很簡單的一件事,經過老何的嘴,一件事就成了幾件事,一件小事就成了幾件大事,弄得李二旦發蒙。葛蘭沒蒙。葛蘭說:“無非是想揩油。”然后,交待李二旦:“到你老叔那劃拉幾樣給老何送去,打打進貢。”
  李二旦他老叔原先在食品站上班,后來食品站黃湯了,便自己開了個肉鋪,殺豬賣肉。李二旦去找他老叔。他老叔指著肉鋪子說,相中啥拿啥,啥都是現成的。李二旦前后一共去老何家八趟。前七趟把豬頭豬心豬肝豬肚豬屁股都拿了個遍。李二旦他老叔給他記著賬呢,一算賬,整好拿走一頭豬。
  送完一頭豬,老何說:“別的都好說,上頭我也疏通得差不多了;問題在老程,老程不愿意放人。他不放人,事就沒法辦……當然了,他不放人,咱們硬辦也可以,不是說他不放人就沒轍,問題是太惹人;惹了他一個老程沒啥,他也吃不了誰,問題是他代表一個學校。”
  轉頭問李二旦:“要不,你去找找老程?”
  沒等李二旦吱聲,老何又說:“算了,你去也白去,一句話給你頂南墻上去了。還是我去吧,誰讓我攬這閑事呢。”
  
  咂咂嘴,嘬嘬牙花子,又說:“本不愿意攬這羅亂,天生心腸軟。”
  李二旦已精疲力竭。感覺自己像是遇到鬼火兒了,眼瞅著是個亮,但總也攆不上夠不著;有時眼瞅著夠著了,一伸手,還是空的,亮還在前面呢。
  暑假后開學,教師上班8月23號,學生上學9月1號。23號頭一天,葛蘭閑著沒事,繞到后院花壇采花籽兒。老何走了過來,問葛蘭暑假都去哪玩了。葛蘭說沒去哪玩。老何表示一番可惜之后,便一個個地歷數遠遠近近好玩的地方。從盤錦的紅海灘說到本溪的水洞,進一步往北,說到內蒙古的手把羊肉、烤全羊、奶酒;拐個彎,又說到寧夏甘肅;勾回來,又說到本地,本地的某山、某洞、某溝……
  葛蘭忽然想起了外甥李二旦,說:“老何,李二旦的事咋說了?”
  老何摘下帽子,咔咔地撓他的禿頭,撓一會,又戴上,說:“噢,李二旦呢,沒事,但還差個過程沒走。其實不走也行,但考慮多方面因素,還得走。”
  葛蘭:“啥過程?”
  老何:“就是老程,我好話說了一籮筐,總算有口話兒了,說是同意放人……我尋思著請他吃個飯,把這事定下來,省得夜長夢多。”
  又說:“就在橋頭飯店,花個三頭四百的。”
  又說:“錢我出。”
  葛蘭:“哪能讓你出呢,事是給李二旦辦的,理所當然得李二旦出。”
  老何笑笑:“不是外人,沒事。”
  葛蘭先還以為老何見她在這采花籽兒,沒事過來跟她扯閑皮。現在明白了,這原本就是一場陰謀。陰謀得逞,老何就不再跟葛蘭扯,說你采吧你采吧,扭身走了。葛蘭沖老何的背影呸了一口唾沫,一甩手,把采好的花籽兒又揚回花壇里去了。
  葛蘭找李二旦,說:“反正已經搭上了一頭豬,事辦不成,豬就打了水漂。再豁出去幾百塊錢,把事辦成了,豬和錢都不算白搭。”
  8月24號,李二旦第八趟去老何家,給老何五百塊錢。五百塊錢是李二旦三個月的工資。8月29號,老何通知葛蘭,葛蘭又通知李二旦,到中學報到。李二旦心里記著一筆賬,為躲程璐璐,他搭了一頭豬和五百塊錢。這成了一個結,想起來就郁悶。郁悶不在于一頭豬和五百塊錢本身,而是透過它,李二旦看清楚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
  郁悶了一年,終于在去年的教師節發泄出來了。去年教師節,李二旦踹了校長室的門。好好的一扇門,踹了個窟窿。其實,踹門不單是因為一頭豬五百塊錢。去年一年發生的許多事情,都直接或間接地為這一腳負著責任。
  就在去年,李二旦結婚了,程璐璐也結婚了。
  李二旦對象是鄉政府的,叫雪里梅,行政秘書。說白了,就是個打雜的,端茶送水伺候人的。但雪里梅在李二旦面前卻是絕對的領導,說話辦事,都壓著李二旦一頭,不讓李二旦伸腰。處處壓著李二旦一頭也就罷了,問題是還瞧不起李二旦。瞧不起并不是雪里梅嘴里說出來的,是李二旦從她眼睛里看出來的。這種時候,雪里梅的眼睛很特別,不是怒目圓睜,而是把眼睛瞇起來,從一條窄縫里看人。眼睛雖然瞇縫著,但卻很有殺傷力,仿佛有一股股的陰冷氣體,從里面嗖嗖地往外冒。家里大事小情都雪里梅作主。雪里梅讓李二旦打狗他就打狗,讓他攆雞他就攆雞。如果讓他打狗他卻攆了雞,雪里梅也不吱聲,瞇縫著眼睛看李二旦,眼睛里不溫不火,就是個冒冷氣;讓李二旦打狗李二旦就去打狗,打狗的時候回頭看一眼雪里梅,雪里梅眼睛仍然瞇縫著,仍然冒冷氣。李二旦體味很久,終于明白,這冷氣,其實就是個瞧不起。
  程璐璐對象是橋頭飯店老韓的兒子小韓。小韓和李二旦是同學,初中畢業跟他爹老韓一起經營飯館。程璐璐跟小韓一結婚,老韓就交了權。交權不是交給小韓,而是交給了程璐璐。程璐璐是老板,小韓成了她手下跑腿的。小韓雖是個跑腿的,但程璐璐不小看小韓,拿小韓當盤菜。程璐璐雖然說話滿嘴刮大風,教學前班沒教好,但經營飯館是塊料。當年程璐璐瘋狂追求李二旦,李二旦為躲避程璐璐逃跑到中學,就是因為她那張刮大風的嘴。誰承想,同樣一張嘴,在李二旦這是缺點,到別處卻成了優點。人家到這來吃飯,不但能享受到美味佳肴,還能跟年輕的女老板海侃神聊,東扯葫蘆西扯瓢,說深說淺也沒人在意,不圖別的,圖的就是快樂快樂嘴。因為好說,喜歡張羅,性子潑辣,做事不打怵,所以朋友就多,捧場的就多,到她這吃飯的就多,生意就好。老韓掌柜的時候,橋頭飯店就是一個飯店;程璐璐接手后,飯店不單是飯店,還是舞廳。飯店東頭原來是一片河套灘,程璐璐雇推土機在河灘上推出一塊平地,接出兩間房。找工匠按城里舞廳的標準裝了修,做了燈池,安了彩燈,裝了音響,一個舞廳就成了。飯館兼營舞廳,生意越發紅火。
  按理說,程璐璐結婚不結婚跟李二旦沒關系。但人都有個毛病,喜歡比較,喜歡吃后悔藥。李二旦拿雪里梅跟程璐璐比。比完后,李二旦開始后悔。后悔不是因為程璐璐嫁給了橋頭飯店的小韓,成了老板,或者是當初錯把程璐璐滿嘴刮大風的優點看成了缺點,自己有眼無珠;而是覺得要是和程璐璐結婚的話,程璐璐不會像雪里梅似的處處壓自己一頭,不會瞧不起他,也能拿他李二旦當盤菜,過日子能伸開腰,活得能像個爺們兒。為著一個“爺們兒”,李二旦后悔。
  事也都往一起趕。去年教師節那天早晨,李二旦起來做飯,用電飯鍋馇小米粥。電飯鍋上放著蒸屜,蒸屜里是兩個昨晚剩的饅頭。一邊馇粥一邊餾饅頭。插上電飯鍋,李二旦突然感到肚子疼,趕緊上廁所。蹲了一會兒,覺得差不多了,提起褲子出來。走到半道,肚子又是一陣疼,李二旦又跑回去拉第二遍。等一切都弄利索了回到屋,小米粥就淤了鍋。淤鍋不是啥大事,不過是溢蒸屜上一層粥沫,刷刷也就下去了。怪只怪李二旦自己沒壓住陣腳,看見淤了鍋,自己先驚叫一聲。他這一叫,不是大事也變成大事了。雪里梅從屋里出來,手里捏著描眉的眉筆,左邊眉毛畫完了,右邊的畫了一半。雪里梅瞇縫著眼睛看李二旦收拾電飯鍋。李二旦以為她瞅一瞅也就拉倒了,沒承想,雪里梅瞅完又說上了。說也不怕,說個一句兩句,李二旦聽著,不搭言,事情也就過去了。誰知她又說個沒完沒了。雪里梅先說粥,說好好的一鍋粥,淤了一蒸屜;說完粥說蒸屜,說好好的蒸屜,淤了一下子粥。說完粥和蒸屜,說李二旦。說李二旦長前眼不長后眼,也不是眼睛的事,是心里沒數,手里做著東,心里想著的是西,或者根本啥都沒想,就是個呆頭呆腦。
  如果單說李二旦,李二旦也不會跟她計較,問題是她從李二旦又說到李二旦他爹。本來是粥的事,現在又拋開粥不說,說他爹。雪里梅說呆頭呆腦也不全怪你,怪你爹,遺傳;你爹就是個偏心,分家時就偏心,分老大李大旦兩間房,分老三李三旦一片樹,分你李二旦一頭驢。一頭驢值幾個錢?何況驢天天拴在李大旦家驢槽上,天天給李大旦家干活,名義上是分給了你,實際上等于分給了李大旦。明天干脆把驢牽過來,賣了;賣不了,寧可殺了吃肉;不說吃肉,至少能剩一張驢皮,冬天鋪炕也能解解涼,不然的話,你連驢皮都剩不下,也就剩一把驢毛。說完分家,又把話頭引回到遺傳上來,說分家偏心也就罷了,遺傳也偏心,呆頭呆腦遺傳給你了,小精明小算計遺傳給李大旦李三旦了。
  李二旦終于火了,拿起擦電飯鍋的抹布沒頭沒臉地沖雪里梅撇過去。
  李二旦沒吃早飯就去了學校。上午開表獎會,會后自由活動,打撲克,下象棋,嗑瓜子,吃葡萄,閑扯皮。中午會餐。下午在橋頭飯店包了場子,開舞會。大家臉蛋紅撲撲的去跳舞。老何走在最前邊。據說老何的舞跳得不錯。李二旦沒去跳舞,自己坐在辦公室里東一榔頭西一杠子地胡思亂想。從早上的小米粥淤鍋想到雪里梅,從雪里梅想到程璐璐,從程璐璐想到一頭豬又五百塊錢……千年谷萬年糠,一起涌上心頭,像蒼蠅一樣,撞得腦瓜仁子嗡嗡直叫。李二旦在屋里坐不住,起身出來,路過校長室,心底陡然升起一股怒氣來。趁著酒勁,抬腿就是一腳,就把門踹出個窟窿。
  
  
  
  
  七
  
  小學總校長老程二線了,中學副校長老姜補了老程的位置,當上了小學總校長。分管文科的教導主任老徐又補了老姜的位置,老徐的位置出了空缺。按慣例,分管文科的主任應該從語文組產生。語文組六個人,老常、吳素素、老霍、老牛、葛蘭、李二旦。李二旦資歷淺,又是個青澀愣,因為一個雪里梅,情緒也不好,還把老何的門踹出個窟窿,所以李二旦根本不想這事。葛蘭正當年,三十出頭,但葛蘭嘴損,看誰都不順眼,說話沒個分寸,撈著啥說啥,咋痛快咋來。當了十年老師,學校的人被她損了個遍,五個人她惹了兩對半。老牛好脾氣,毛病是生理上有缺陷,腦袋小,禿頂,顴骨高,洼兜臉兒,鷹鉤鼻子,最近又長了白癜風;生理有缺陷還在其次,問題是老牛心眼小,啥事都過心,當不了官。老霍性子耿,像一頭犟驢,除了他自己,誰都不服;因為倔,所以不慕權貴;又自比陶淵明,在公開場合多次聲稱不為五斗米折腰。剩下老常和吳素素。老常是教研組長,吳素素是縣級模范教師,兩人都是合適的人選,有小道消息傳出來,老常和吳素素,他倆當中選一個。兩人表面上不動聲色,沒事人一般,但暗中卻都較著勁,蓄勢待發,準備一決高低。
  老常和吳素素,各有各的優勢,背后都有靠山。老常靠的是主管教育的副鄉長老汪。老汪媳婦和老常媳婦是表姐妹,不是親表姐妹,是轉了好幾個圈才盤論上的。但多少年來都當親的走動,關系不錯。老汪和老常是帶“表”字的一肩挑。老汪原來就是個鉆壟溝子種地的,靠打籃球起的家。因為個子高,球打得好,被村小學抽去當民辦老師。一次全鄉籃球賽,一場球老汪獨摘十七個籃板,一人進球二十一個,出盡了風頭,被鄉長老叢相中了,調到鄉政府食堂當大師傅。誰知老汪不但球打得好,飯做得更好,不是說他有多高的烹飪技術,而是能看人下菜碟。在鄉政府食堂吃飯的大小十幾個領導,誰口輕誰口重,誰喜甜誰喜酸,誰喜香誰喜臭,誰喜葷誰喜素,愛吃米飯面條還是饅頭烙餅,老汪心里都有數。幾年下來,靠做飯,愣是從一個食堂廚子一躍升為計生辦主任。又從計生辦主任躍過好幾道坎當上了主管教育的副鄉長。要擱以前,主管教育的副鄉長算不了啥,沒人拿他當盤菜,普通老師甚至不知道鄉里還有這角色。現在和以往不同了,上面的政策變了。原來教師工資歸縣財政局開,現在歸鄉鎮開,人事調動權也掌控在鄉鎮手里。出人進人,都得由鄉鎮主管領導簽字。端人家碗受人家管,在人家房檐底下溜飯吃,就得看人家臉色。過去看老汪是老汪,現在看老汪就是財神爺,還是閻王爺,關鍵時刻能判人生死。
  吳素素靠的是校長老何。有人傳言,說吳素素和老何不清楚。傳言歸傳言,誰也沒有真憑實據。吳素素的身世比較復雜,轉著好幾個彎。吳素素不是本地人,是黑龍江人。她也不姓吳,姓沙,叫沙麗。遼西吳家莊有她一個姑姑,叫吳素素的是她姑家一個表妹。表妹吳素素初中沒畢業就不念書了,跟人去了天津打工。沙麗從黑龍江來到吳家莊姑姑家,冒用表妹吳素素的學籍在姑家念書。從此沙麗不叫沙麗,叫她表妹的名吳素素。她當年為啥改名換姓跑到遼西來念書,始終是個迷。據葛蘭說,吳素素在黑龍江老家還叫沙麗的時候就不是啥好人,要不然也不會接梁邁塞地跑遼寧來念書,那么大一個黑龍江,擱不下她?嘁,沒事才怪呢。還舉證說吳素素的兩個乳房格外大,不是被男人揉搓過,不會那么大……不是說現在才大,是當閨女時就大。
  然后說:“當閨女時就不是啥好人,現在能是啥好人?”
  葛蘭還透露出一個更能說明問題的秘密:“吳素素在家經常挨她男人打,打還不打別處,專打她那疙瘩兒,擱腳踢。那天在廁所,我親眼看她往那疙瘩抹黃藥面子。”
  又說:“男人打媳婦倒不是啥稀罕事,問題是打得有個地方,哪有專往那兒打的?這說明啥?說明那兒有毛病,準是那疙瘩招災惹禍了。”
  吳素素男人姓吳,叫吳青山,和她表妹吳素素是本家。按她姑家論,吳素素管吳青山叫表哥。吳素素剛來姑家念書時,吳青山跟吳素素在一所學校,同級不同班。上學下學,兩人都結伴而行。身在異鄉,老師,同學,都是陌生的,有個吳青山在身邊,也算是一個倚靠。學校里的毛頭小子最欺生,看吳素素是外地來的,就欺負她,吳青山還幫她打過兩回架,鎮住了那幫家伙。吳素素更是心懷感激。吳素素在初中念了多半年,就上了高中。高中在縣城,離她姑家一百多里地,平時住校。吳青山沒上高中,初中畢業就跟他爹跑運輸,開大貨車跑長途。沈陽、鞍山、吉林四平、內蒙傲漢都去。無論去哪,都打縣城過。過一趟縣城,就去找一回吳素素。找吳素素不單是為了說話,還給她錢。上高中不比上初中,花銷多,學雜費、伙食費、住宿費,一個學期好幾千。吳素素老家雖然每個月都給她寄錢,但錢總是不夠花。女孩子花錢地方多,買衣服、買雪花膏、買胸罩、買衛生巾,比男孩子多出不少花銷。吳素素缺零花錢的時候,不跟她姑張嘴,跟吳青山張嘴。她姑過日子細,一分錢掰成兩半花,跟她姑張嘴,十回有八回白張嘴;跟吳青山張嘴不白張嘴,不但不白張嘴,吳青山還屁顛屁顛地給她送來。三年下來,吳素素共花了吳青山兩千四百八十九塊錢。三年后高考,吳素素名落孫山。吳素素命好,正趕上縣師范學校在當年的高考漏子里招大專班,吳素素名列其中。兩年后畢業,定向分配,哪來哪去。吳素素是頂著她表妹吳素素的名字來的,畢業后自然再頂著她表妹的名字回去,進了本地鄉鎮中學,當了老師。
  人都有多面性。多面性不能一下子都表現出來,有的表現出來了,有的還隱藏著,需要在特定的條件下才能顯現出來。幾年的交往中,吳素素只看到了吳青山的仗義,沒看出吳青山的渾。這渾是在吳青山向吳素素求愛的時候才暴露出來的。吳青山向吳素素求愛,吳素素不樂意。不樂意不是忘恩負義,而是吳素素在吳青山身上實在找不到那種感覺。愛是一種感覺,一種沖動,一種欲望。吳素素連感覺都找不到,更不用說沖動和欲望了。不說這事時,吳素素拿吳青山當大哥,有說有笑;說這事時,吳素素就變成了一截樹樁。開始時,吳青山還能忍耐,像他媽二月二烀豬頭似的,拿出耐性使文火慢慢咕嘟。但咕嘟一陣子后覺得沒啥效果,就沒耐性了。他不聲不響地拿香煙頭燒自己的胳膊,燒得吱吱冒煙。吳素素念了兩年大專班,吳青山在自己的胳膊上燒了五個疤,正好組成一朵梅花。一朵梅花燒成,吳素素同意嫁給吳青山。不是因為受了感動,而是受不了那吱吱響的聲音,還受不了人肉燒煳的焦味。吳素素一輩子不吃燒烤,根就在這里。
  吳素素跟校長老何也能論上親戚。老何家住何家莊,吳素素家住吳家莊。吳家莊老吳家是老何的丈人家。從吳青山那論,吳素素算是老何的小舅子媳婦;從吳素素姑家論,吳素素是老何的表小姨子。老何問吳素素:“你說按哪兒論?”
  吳素素:“隨便。”
  老何:“那就從你姑家論,表小姨子。”
  又解釋說:“顯著近便;如果從吳青山那論,吳青山是我小舅子,你是他媳婦,所以叫小舅子媳婦,行倒是行,問題是咱倆不直接發生關系;如果從你姑家論,中間就沒有吳青山,咱倆是直接發生關系。不一樣。”
  老何本以為吳素素會呸他一臉唾沫,沒想到吳素素咯咯地笑。笑得胸脯一頓亂顫。
  笑完,吳素素說:“小舅子媳婦和表小姨子有區別嗎?都管你叫姐夫。”
  老何:“區別大了。都說小姨子有姐夫半拉屁股,沒聽說小舅子媳婦有姐夫半拉屁股的。”
  吳素素又笑了。這次笑又與上次笑不同。上次是咯咯的,這次是嘎嘎的。吳素素嘎嘎笑的時候,不但胸顫,屁股也在顫。吳素素不但奶子大,屁股也大。但大而不蠢,鼓鼓掙掙的,像要把褲子掙開的樣子。
  
  吳素素在家跟在學校是兩個人。校門外臉還是陰的,進了校門就放晴了。吳素素在家里三天說不上兩句話,能憋出犄角,憋得腦門疼;到學校咯咯或嘎嘎一笑,犄角就縮回去了,腦門就不疼了。
  這次提拔干部,校長老何和主管教育的副鄉長老汪都有推薦權。老何推薦的是吳素素,老汪推薦的是老常。意見反映到鄉黨委,黨委書記老孫傾向吳素素,理由是老何畢竟工作在第一線,更了解情況,老何提的人選理當優先考慮。消息是雪里梅傳出來的。雪里梅本沒資格參加黨委會,那天開會時她去倒茶水,順便聽到的。雪里梅晚上睡覺時,埋怨李二旦完蛋操,二虎吧嘰,沒事時踹人家門,有好事你撈不著勺子,就是普遍下小雨也下不到你那,人家澆成落湯雞,你腦瓜頂子也得干巴著。磨嘰一個來回,最后才說:“人家吳素素要當主任了。”
  李二旦本不想搭雪里梅的茬,聽說吳素素要當主任了,才吃了一驚:“你咋知道的?”
  雪里梅:“黨委會研究的,老孫親自表的態。”
  第二天上班,李二旦就把這個消息悄悄告訴了吳素素。也是吳素素養孩子不等毛干,心里一陣激動,就去找老何,打算把消息告訴老何。
  吳素素坐在校長室的沙發上,跟老何匯報完這個消息,哭了。哭不單是心里激動,也是想起了自己的從前。想到自己從黑龍江跑到遼寧;想到自己嫁給了吳青山;想到跟吳青山沒話說,天天能憋出犄角,便越發哭得起勁。吳素素一哭,老何心里也熱乎燎的,從抽屜里拽出一卷衛生紙,扯下一塊,遞給吳素素擦眼淚。也是吳素素過于興奮,一不留神,就把老何的手拽住了。老何也是一不留神,就沒及時抽回來。誰承想,這時候門開了。門開了沒啥,倘進來的是別人,大不了再給老何傳一段風流佳話;問題是進來的不是別人,是吳青山。這就壞菜了。
  無巧不成書。吳青山和他爹老吳因為沒腳拉,兩個人一臺車,在家干閑著。也是該著有事,這天,老吳聽說學校要平整操場,平整操場得用車,拉沙子。老吳讓吳青山去找老何,攬下這攤活兒。吳青山本不樂意去,打怵。學校是文化人兒呆的地方,自己一個車皮子,滿身汽油味,去了發怯;還有一個吳素素,拿自己不當回事,在家不說話,在學校見著了肯定也不說話,別扭。吳青山讓他爹老吳去。老吳說,你找的是老何,又不是找吳素素,管她說話不說話。再說你管老何叫姐夫,說話方便些,中,更好,不中,臉也不紅;要我去,他得管我叫叔丈人,中了好,不中,兩下面子上都不好看。老吳這樣一說,吳青山只好硬著頭皮去學校找老何。吳青山在辦公室走廊里沒看見吳素素,心里正在慶幸,誰承想,推開校長室的門,卻看見吳素素和老何正拉著手,四目相對,眼淚汪汪的。
  也是因為這一陣子吳素素不理他,吳青山肚里一團邪火燒得正旺,見此情景,先是大喝一聲:“狗男女!”再喝一聲:“早知道你們倆狗扯連毛,只是沒有真憑實據,這回讓我拿個雙兒,看還咋說!”
  然后,沖上去薅老何。一把抓下老何的瓜皮帽,露出了一片溜光通紅的頭皮。這時候,副校長老姜,主任老徐,語文組的老常、老牛、葛蘭,數學組的老萬,物理組的老朱,都來了,七手八腳地拉開吳青山。吳青山回頭找吳素素,吳素素早沒影兒了。于是就罵:“操你媽吳素素,算我瞎了眼,白眼狼,念書時花我多少錢?沒有我,有你今天……”
  罵完吳素素,又罵老何:“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老何連兔子都不如,專撿窩邊草啃,不是人,牲口……”
  不知誰打電話告訴了吳青山他爹老吳。老吳氣咻咻趕來,照吳青山屁股就是一腳:“操你媽,詐啥死尸?不嫌寒磣!”
  
  八
  
  學校里出了這等事,立即亂成了一鍋粥。辦公室在議論,操場上在議論,旮旮旯旯凡有人的地方都在議論。下了班,議論也沒有停歇,一直延伸到路上,從路上又一直延伸到各自的家里。又以家為中心,呈圓弧狀向四外擴散。好奇和添枝加葉似乎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一句話經過三個人的耳朵,就變成了另一句話;一件事經過三個人的嘴,就變成了另一件事。不出一天,老何和吳素素這件事就演變為:兩個人大天白日的正在校長室里干事,女的老公突然破門而入,抱起兩個人的衣服,不讓穿,男的和女的就光著身子,出不來屋……
  第二天,老何沒來上班。昨晚老何到家被老婆夾七夾八地臭罵了一頓,心臟病就犯了,正打滴流。吳素素沒回家,直接回了姑家躲災。吳青山去找,吳素素她姑堵著大門,院都沒讓進,隔著門縫扔出一句狠話:“能過就過,不能過拉倒,當初也是你死皮賴臉地追我們家素素,又燒又燎的,要不,我侄女就是墊圈也不會嫁到你們家。”
  一番話,倒把吳青山鎮住了。吳青山吧嘰吧嘰嘴,啥也沒說出來。一邊往回走一邊嘀咕:“他媽的,理反倒都跑她那邊去了。”
  鄉里派老汪來學校調查老何和吳素素的事。老汪和副校長老姜談了一會,了解到的情況是,只是拉了手,并沒真到一起。老汪提出到吳素素辦公室走走,了解一下情況。老姜就領著老汪到語文組來了。進了屋,老姜說:“汪鄉長來調查老何和吳素素的事,大家把知道的情況實事求是地反映出來,別夸大也別縮小。”
  老常顯得特別興奮,立即招呼大家開會。看看左右,差李二旦,就支使老牛去找李二旦。老牛站在走廊上喊:“李二旦!李二旦!”
  李二旦從政史組鉆出來,問:“干啥?”
  老牛:“開會。”
  李二旦冒冒失失地推門進來,說:“各屋都在議論這事呢,課都沒心思上了,說你在那吭吭上課,人家在辦公室尋歡作樂……”一抬頭,看見老姜和老汪,趕緊閉了嘴。
  老姜:“老常,你是教研組長,你先說。”
  老常看一眼老姜,又看一眼老汪,說:“事不大,但也不小。分擱哪兒。擱在別處不大,擱在咱們這就大了。擱在咱們這怎么就大了呢?地方不對,時間也不對。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教書育人的地方出這種事,有傷風化。大天白日,老師都在,學生都在,就在辦公室,兩人就什么了,是吧。我覺得這對咱們大家也是個侮辱,沒把咱們當人,不然的話,也不能這么旁若無人地干,是吧。另外,我看這里面不僅僅是一個兩性關系問題,而是有政治目的,采取這樣一種丑惡的手段,實現一種骯臟的交易……”
  老汪惡狠狠地瞪一眼老常,又皺眉又擠咕眼睛。
  老常不知就里,趕緊剎住:“我就是這個意思,看看大家啥想法。”
  老常說完瞅著葛蘭。老常原本以為葛蘭會接著他的話茬熱血沸騰地發表一通議論,誰知葛蘭沒吱聲。葛蘭不是發了慈悲,可憐起吳素素,或者是害怕副鄉長老汪,而是通過這件事想明白了其他的事。昨天早上,李二旦跟吳素素通風報信之后,又把吳素素要當主任的消息告訴了表姨葛蘭。當時葛蘭還很氣憤,說這年頭什么人都能當官。氣憤完一小時,校長室那邊就出了事,學校亂成了一鍋粥。葛蘭心里又是一陣快意,暗罵,吳素素,看你不是好美,報應。隨后,葛蘭自然也參加了議論,而且很積極,從語文組出去到物理組,又到外語組,又到生化組和數學組,到哪屋都忘不了說一句話:“看見了吧,這就是模范教師……外邊早就給起外號了,叫小公汽,招手即停,給錢就上。”到了晚上,葛蘭躺在被窩里,冷靜下來一想,覺得心里不得勁,自己犯得著這樣嗎?回過頭把幾年來的事在腦子里過一遍,發現吳素素并沒有對不住自己的地方,那自己這樣做到底圖個啥呢?就為圖個嘴巴子痛快?再者說,吳素素完蛋了,主任自然是老常的了,老常也不是啥好東西,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十句話有八句是假的。跟吳素素對比,老常更陰險。所以,早晨一來,葛蘭就始終閉著嘴,哪也沒去。剛才看老常那架勢,好像要把人家一腳踩碎永世不得翻身似的,一副落井下石的小人嘴臉,心里越發覺得不舒服。原來一直以為最不是東西的是吳素素,現在看來,是老常。
  
  葛蘭不吱聲,老常又瞅老牛。老牛發現老常在瞅他,不自然地干咳一聲,嘴唇撅起來,哆嗦半天,說:“這事也沒法說,事出在校長室,咱們也沒看著,說啥?”
  老汪:“不一定就說昨天,也可以說以前。”
  李二旦對老何一直耿耿于懷,于是接著老汪的話頭說:“肯定是老何勾引的吳素素,我早就看老何不是好東西。”
  葛蘭斜眼瞪李二旦。李二旦就閉了嘴。
  老霍坐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根香煙。這是老霍第二次抽煙。第一次是把老常從課堂上“轟”出來的時候,跟數學組老萬要了一根煙。現在這根煙是跟誰要的,不清楚,也可能是自己買的。老霍抽的是過路煙,到嘴里就吐出來,不往肚子里吸。像第一次抽煙一樣,拿煙的姿勢依舊很笨,動作依舊很僵硬。老霍從開始到現在,一言未發。這時站了起來,說了句:“無聊。”說完,拂袖而去。
  老汪在學校轉了一大圈,并沒什么特別收獲,于是打道回府,向老孫匯報。大門外,老常追上老汪,跟在老汪屁股后頭,連續叫了好幾聲“表姐夫”,老汪才把腳步停下來。
  老常:“表姐夫,這回吳素素算完蛋了,我那事……”
  老汪回頭,瞪著眼打斷了老常的話:“豬腦子。”
  老常吃了一驚:“咋?”
  老汪用手點著老常腦門:“剛才我使勁給你使眼色,你就是不醒腔。”
  老常一臉的委屈:“看是看見了,擠咕眨咕的,但沒明白你的意思……我說話力度不夠?”
  老汪:“你腦袋是榆木疙瘩摳的?剛才你批的是誰?老何和吳素素,是吧?你批老何干什么?老何是校長,這點破事把老何咋著不了,明天老何照樣管你,這主任是不是你的,他老何仍然有發言權!吳素素是他樹的一桿旗,但現在他樹的這桿旗倒了。你應該批吳素素,讓這桿旗永遠倒著;保老何,把老何拉過來,讓老何替你說話。倒了一個吳素素,就不興再蹦出來個張素素李素素?你怎么就不動動腦子呢。”
  老常撓撓腦袋,嘬著牙花子,做出后悔莫及的樣子。
  老汪:“下一步咋打算的?”
  老常:“下一步?”
  老汪很不滿意地看著老常:“老何還在家打滴流呢!”說完,也不管老常,屁股一撅一撅地走了。
  經老汪指點,老常總算開了竅。晚上,老常去何家莊看老何。走到村頭小賣店,進去買了兩瓶罐頭兩袋豆奶粉。到老何家里,看見老何在炕上躺著,腦門兒上蒙一條濕手巾,旁邊的衣服竿上掛著一個空的滴溜瓶。
  老常坐在老何家炕頭上,義憤填膺,慷慨陳詞,說了一大堆給老何爭口袋的話。說老何是無辜的,問題在吳素素;吳素素不是好東西,巧設機關,害你老何;歪歪別人行,歪歪你老何,你滿大街去喊,也沒人信;多少年了,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身正不怕影子歪……
  老何的心先前還像扣疙瘩似的揪揪著,聽完老常的一番議論,登時寬綽多了。老何老伴耷拉著的臉也有了笑模樣,從柜里掏出兩個蘋果,一把香蕉,讓老常吃,然后拿下老何腦門兒上的手巾去臉盆里洗兩把,擰干,一邊重新往老何腦門上敷,一邊說:“要說我們家老何,這么多年還真不這個不那個的。”
  老何扯下腦門兒上的濕手巾,坐了起來,問老常:“大家都怎么看這事?”
  老常說:“意見大體一致,有個別不同觀點的,現在也都認清了事實,轉變過來了,都盼著你早點康復,回學校主持大局。”還說:“學校沒誰都行,就是不能沒你老何。”
  老何低著頭,突然流下淚來,哽咽著說:“群眾眼睛是亮的。”
  
  九
  
  老何在家呆了五天,又開始上班。鄉黨委書記老孫本想請示上級主管部門,撤老何的職,又覺得兩人只是拉著手哭,事情并未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者,老何在家窩了兩天后,主動找老孫哭訴,鼻涕一把涎痰一把,弄得老孫心里也亂糟糟的難受,畢竟是多少年的老關系了,不能一棒子打死,該放一馬還得放一馬。于是本著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原則,答應老何繼續上班。但老孫嚴正指出:“不能再出岔子了,再出,老賬新賬一起算。”
  老何經過這一番挫折,精神上明顯不如往昔,蔫巴了不少。一些平日在一起吆五喝六的朋友,也都看低他三分,有些瞧不起他,覺得老何不值錢,像一頭豬,不分時間地點,亂拱一氣。老何也很知趣,見人說話和善綿軟了不少,不像從前,仰著下巴,斜著眼睛看人。老何的辦公室一時冷清下來,男的女的都很少去,好像老何身上帶著艾滋病毒,沾邊就傳染上,爛蹄子爛爪子爛生殖器似的。女教師尤其可惡,半道見著老何都繞著走,生怕被老何一把拽住。老何倒不怎么在意,見此情景,也就咧嘴一笑而已。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老孫交代完“不能再出岔子”一個月后,學校又出事了。老師們罷課了。罷課的原因是工資問題。原來歸縣財政統一開支時,工資一個月一開,一年開十二次;現在歸鄉鎮開,工資不按月開,按年節開,一年三節,五月節、八月節、春節,開三次。五月節開一月份二月份的或三月份四月份的,八月節開五月份六月份的或七月份八月份的,剩下的,春節開。春節開不全,推到下一年再開。月壓月,年摞年。開還不全開,五月節可能按百分之七十或八十開,八月節可能按百分之六十五或七十五開。開來開去,把老師都開糊涂了,不知道哪個月開了,哪個月還沒開,也不知道一個月應該開多少錢,一切都亂了套。不開支時,去糧店賒米賒面,去商店賒醬油賒醋,賒煙賒酒賒味精賒小蘇達,到處都是窟窿;開了支,再去堵窟窿。因此,鄉里一開支,不單是老師高興,商家也高興。沒開支時,看著老師來了,都黑著個臉,看著了假充沒看著;說話時,聽著了假充沒聽著。開了支,就不一樣了,看著老師來了,心里像開了一扇窗戶,一下子就敞亮了,臉上能笑出花來,大老遠就招呼,提醒你該堵堵窟窿了。老師坐在一起,議論的也多是這些。這個說,這次我堵了幾個窟窿,還有幾個窟窿沒堵,準備下次開支再堵。那個說,哪個商店不錯,好賒帳,說話也受聽;哪個商店就不行,賒帳時咸逼淡話的,堵窟窿晚一天都不樂意,站在門口滿街筒子喊你。
  聽說鄰縣有罷課的,管用,一罷就罷出錢來了。消息是李二旦傳回來的。星期天,李二旦去了一趟縣城。不是去玩,是給雪里梅買化妝品。原本雪里梅想自己去,結果頭天晚上來了例假,還挺多,嘩啦嘩啦的。一開始沒當回事,結果褥子被洇紅了一大片。雪里梅心煩,一煩就磨叨:“后半晌還好好的,說來事就來事了。一來就這么多,嘩嘩的,想干點啥都別著勁兒,沒個痛快時候……想得好好的,明天去縣城,買化妝品……”
  李二旦:“福滿樓小孔那有化妝品。”
  雪里梅:“虧你說得出口,她那的化妝品能用?擦在臉上像抹了一層糨糊,還不如不抹。”
  接著,雪里梅開始瞇縫著眼睛看李二旦。李二旦心里嘣嘣打鼓,知道雪里梅一用這種眼神看他,接下來就會有一番夾七夾八地議論發生。果然,雪里梅看了一會,就說:“當初聽我大舅媽的就好了,嫁到縣城里,也省得去一趟縣城比去一趟月球都難。”
  又說:“縣城鋼廠的小張,是我大舅媽的遠房侄兒。就因為嫁給你,連我大舅媽也惹了。”
  又說:“實指望著夫貴婦榮,誰知就落個跟著受屈兒;受屈兒沒啥,咱挺直了腰桿兒,爭這口氣,誰知這口氣又爭不了。”
  聽話頭,已經不是一個化妝品的事。說的是化妝品,根在別處。
  李二旦:“誰給你屈兒受了?”
  雪里梅:“程璐璐。”
  李二旦吃了一驚:“程璐璐?咋了?”
  雪里梅:“中午鄉里來了客人,陪著吃飯。客人夸程璐璐臉白;程璐璐就開始顯擺她的化妝品,說是韓國進口的,白天擦一樣,晚上再擦一樣;擦之前要打什么什么底,擦之后,還要打一層什么什么水。臭顯擺!”
  
  李二旦:“她顯擺她的,跟你沒關系。”
  雪里梅:“怎么沒關系?顯擺完了,還問我擦的是啥。嘁,表面是關心,實際上是向我示威,也是向你示威。我跟她無怨無仇,你倆可是有一段。”
  嘆口氣,又說:“好光借不上,吃掛搭的事少不了。”
  又說:“不就是開個飯館嗎,有啥了不起。上下一般粗,皮缸似的。”
  瞅瞅李二旦,又帶著哭腔:“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我的臉面也是你的臉面。過日子不能總讓別人壓咱一頭。看你心里裝的是我還是程璐璐——裝著我,就替我出這口氣,裝著她,我啥也不說,剛說的算是放屁。”
  一件事,已經扯出了好幾件事。看似簡單的事,扯來扯去,扯成了“哥德巴赫猜想”。星期天一早,李二旦去縣城給雪里梅買化妝品。買化妝品不是為了證明心里有雪里梅,或者是替雪里梅出氣,回擊程璐璐,而是為了散心。李二旦心里憋屈,到底因為啥憋屈,他自己也弄不明白,反正是總想哭。又哭不出來,一泡淚,就在鼻腔里憋著,脹乎乎的酸。兩年下來,李二旦養成一個毛病,有事沒事,喜歡到野外不分路徑地亂走一氣,就是為了緩解這種酸。李二旦拿著雪里梅給他的寫著化妝品名稱的硬紙殼,在縣城里轉,從南街到北街,從北街到西街,從西街到東街,跑了半天,終于在東街一家叫“天奇”的化妝品商店買到了紙殼上寫著的化妝品。在“天奇”,李二旦又巧遇同學蘇玲玲。蘇玲玲畢業后做了縣委辦公室主任的兒媳婦,直接留城。念書時,李二旦追過蘇玲玲,蘇玲玲沒同意。蘇玲玲問李二旦,你有能力把我留城嗎?李二旦登時啞了,臉紅脖子粗地說不出話來。蘇玲玲咯咯一笑,拍屁股走人,走之前還沒忘了說一句,娶我,是有代價的。“天奇”偶遇蘇玲玲,李二旦本想假裝沒看見,蔫溜了事。沒承想,蘇玲玲在背后尖叫一聲,李二旦!蘇玲玲顯然已把過去的事忘了,或者是壓根就沒把那事當事,表現得很灑脫,談笑風生;李二旦倒顯得很拘謹。過去在一起念書時,大家聽課、學習、吃飯、睡覺、上廁所,大體都差不多,沒看出誰和誰有啥區別,現在看出來了。區別不在于身上穿的衣服或嘴里吃的飯,而在于眼睛。蘇玲玲眼睛里是一汪水,李二旦眼睛里是一把灰。
  上了車,李二旦心里還別扭著。越不想見到誰越見到誰,越不想說的話越是有人跟你說。一個時期有一個時期相對固定的話題。這個時期的話題就是工資,親戚朋友見面,三句話不過,肯定要說到工資。李二旦怕的就是人家問工資。怕問不是因為自己掙的少,或者是不論月開,而是開來開去,把人開糊涂了,有人問,說不上來。蘇玲玲問李二旦工資的時候,李二旦就吭哧憋肚地說不上來。不單一個月掙多少說不清,哪個月開了哪個月還沒開也說不清,只知道五月節的開了,八月節的還沒開……蘇玲玲笑得差點背過氣去。笑完,蘇玲玲給李二旦提供了一個消息,說鄰縣同屆不同班的趙天宇,抻頭在學校鬧罷課,鄉里原先總是叫苦連天地說沒錢沒錢,一罷就罷出錢來了。
  李二旦在家里受了雪里梅的數落,心里不痛快,堵得慌,本想去縣城散心,卻又遇到了蘇玲玲,這種不痛快又增加了一層。單是不痛快也就罷了,問題是比較之下又覺得自己活得窩囊,人不人鬼不鬼。人是一樣的人,倆眼睛倆耳朵一張嘴,誰也不少啥,但老天爺偏偏就給你分出個三六九等。李二旦心里憋屈,鼻腔里發酸。晚上,李二旦到野地里亂走了一回。以前走出一身汗,心里就不憋屈了,鼻腔里就不酸了。但這次不同,走完了,汗也出了,心里還是憋屈,鼻腔里還是酸。
  星期一上班,李二旦沒心情上課,就把蘇玲玲的話跟數學組的老萬,物理組的老朱,外語組的老陳,生化組的老關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幾個人都動了心,又把李二旦說的話跟同組老師如此這般說了一遍,老師們也都動了心。在語文組,李二旦跟老牛、老霍、葛蘭、吳素素說了,沒跟老常說。李二旦知道老常正信心百倍地準備當主任,跟校長老何、副鄉長老汪走得很近,害怕出疵。葛蘭和老霍都響口應聲地贊同。老牛膽小,嘴巴哆嗦半天,說隨大溜。吳素素重新上班后,對一切都灰了心,好像什么事都跟她無瓜葛,她跟老牛差不多,說別人咋著她咋著。
  一個串通一個,一個鼓動一個,第二天就真的罷了課。
  校長老何不敢怠慢,火燒屁股似的一溜煙跑到鄉政府,向書記老孫報告。聽完報告,老孫摔了一只茶杯,又踢飛了一只痰盂,黏涎唾沫濺了老何一臉,罵:“老何,你等著,校長你干到頭了!”隨后,打電話叫來老汪,吩咐老汪去調查此事。
  老何跟著老汪急如火燎地往回走。老汪卻不急,走到大門口,一扭身又去了廁所。老何又跟到廁所,說:“老汪,這事耽擱不得,學生都放了羊了,別再捅出婁子來,更麻煩了。”
  老汪:“急個鳥……再急,也得讓人尿尿。”看著自己狂泄的尿注,又說:“雞巴幾個臭老九,尿泡尿接起來能刺多高?”
  廁所后墻開著一個窗洞,用來通風。老汪一使勁,就把一股尿順著窗洞刺到墻外去了,罵:“媽拉個逼,能耐他了。”
  來到學校,老汪讓老何召集大家開會。老汪敲山震虎地訓了一通話,大意是:有事說事,不能耽誤上課;大家選出代表,事情由代表與政府交涉;有借機無理取鬧的,后果自負。會后,老汪又要找個別人談。目的有兩個,一是個個擊破,逐一瓦解;二是摸一摸底細,看是誰挑的頭兒。于是老汪占據了老何的位置,老何跑腿挨個叫人談話。老何先后叫來了數學組的老萬,物理組的老朱,外語組的老陳,生化組的老關,語文組的老霍。老萬老朱老陳老關都說:“沒頭兒,大伙自發的。”
  又說:“不是沖你老汪,也不是沖你老何……就是一頭驢,也得吃口草料才能干活……”
  輪到老霍,老霍說:“都是頭兒……每個老師都是一根干透的柴火,看著不起眼,但里面藏著能量。一旦具備了條件,沒人點火,它也能自燃。”
  老汪上次調查老何和吳素素的“桃色案件”時,已經領教了老霍的倔。這時,笑了笑:“老霍說得不是沒有道理,問題是,有事說事,課得上。”
  又遞給老霍一根煙:“老霍你說,怎么樣才能讓老師先去上課?”
  老霍抽著煙,吸煙的動作和拿煙的姿勢仍然很僵硬,“前提是要拿老師當人。”
  老汪:“那是那是。”
  老霍:“子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老霍看看老汪。老汪就說:“你說你說。”
  老霍吐出一口煙:“啥意思呢?就是說,是人,就得吃飯;除了吃飯,還要有性。而我們,只要最基本的吃飯,不要性。”
  老汪:“有道理,有道理。你接著說。”
  老霍:“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子又曰:‘貧而無怨難’;子還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老汪本是廚子出身,老霍先說的什么“男女”啊,“性”啊,大體上還能聽明白,但后面連續幾個“子曰”終于把老汪搞蒙了。老汪眨巴著眼睛,一臉尷尬。
  老霍咧嘴一笑:“意思還是那個意思,你讓老師吃上飯,他自然就去上課了。”說完,拍拍屁股,揚長而去。
  老何給老汪倒水,說這老霍,就這么個脾氣。
  老汪氣咻咻地一擺手:“不喝了不喝了,啥雞巴水,開不開?都喝壞肚子了。”
  老汪去上廁所,在廁所里遇到了老牛。老牛正占據著一個蹲位一心一意地拉屎,看見老汪,似乎有些吃驚。老牛覺得應該站起來,以示尊敬,屁股動了動,感覺不妥,就又蹲下了。嘴唇哆嗦了半天,說了句:“來了?”
  老汪很大度地沖老牛笑笑,挨著老牛蹲了下來。一陣乒乓作響之后,老汪肚子輕松了許多,轉過頭跟老牛搭話:“老牛,多大歲數?”
  
  老牛:“五十一。”
  老汪:“老人兒了……現在像你這樣的老人兒不多了……我在這兒念書時,你就在這兒,一晃二十多年。”又感嘆:“元老級的,貢獻都很大。”
  老牛受了表揚,有點不好意思:“稀哩糊涂,也沒覺得干啥。”
  老汪:“現在的年輕人,照你們那一茬人差老鼻子了。扯王八犢子行,正經的不行。”
  又問:“黨員?”
  老牛:“黨員。”
  老汪:“哪年的?”
  老牛:“七八年。”
  老汪:“老黨員了。像你們那一代老黨員,講原則,有事真敢往上沖,節骨眼上,能豁出命來。”
  老汪一席話,說得老牛心潮澎湃,受了莫大恩典似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熱浪,直貫鼻端。老牛覺得應該跟老汪說點什么,不說感覺對不起老汪。說啥呢?表揚表揚老汪?又一向不清楚老汪都干了什么,無從說起;對老汪的關懷表示感謝?又實在想不起來老汪究竟關懷了自己什么。正在踟躕,老汪說:“就說這次罷課,要擱你們那一茬人,就不會整這操貓眼子的事。”
  老牛真被感動了,嘴唇哆嗦得更厲害,話就有些顛三倒四的,不連貫:“這這……這事吧,其實也沒啥大大大不了的,也沒那么復雜。”
  老汪:“你說你說,你們這些老人兒,經得多,見得廣,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都多,看事看得準……我就是想聽聽你們這些老同志的意見。”
  老牛挺了挺腰背,于是把李二旦去了一趟縣城,聽到了啥啥消息,回來又怎么找了數學組的老萬,物理組的老朱,外語組的老陳,生化組的老關等等,如此這般,一五一十,敘說一遍。最后,挺真誠地補充道:“李二旦也就散布了一個消息,算不上正經的頭兒,大伙一哄哄,就罷了。”
  老汪一邊擦屁股,一邊嗯嗯地答應著。老牛見老汪擦屁股,自己也趕緊擦。其實老牛早完事了,就是為了陪老汪。
  
  
  十
  
  李二旦被傳到鄉政府問話。老汪給了他一個嚴重警告,說罷課事件他李二旦脫不了干系,還說,是將功折罪,還是頑固到底,讓李二旦自己掂量。晚上回家,雪里梅耷拉個臉坐在炕沿上,飯也沒做,鍋碗瓢盆到處都是。李二旦知道東窗事發了,一聲不吭就去做飯。飯還沒做好,雪里梅說話了,說你能耐了,了不起了,敢挑頭罷課了;說你卡巴襠夾掃帚假充啥大尾巴狼?好日子不想過了是吧?你不想過別人還想過呢,別在這瞎攪和。說著說著又哭了,說她的前途都讓李二旦給耽誤了,上邊正考慮提她當辦公室主任,這下子完了,沒指望了。一邊哭一邊收拾東西,說這個家沒法呆,壓抑,窒息,要回娘家。雪里梅娘家不遠,五里地,叫趙家灣。李二旦沒攔她。雪里梅走了,李二旦沒心情再做飯,心里一陣憋悶,又到外邊去亂走。穿過一片稻田,又穿過一片樹林,前面就是一條小河。這時候,看見兩個人在河邊散步。細一看,是小韓和程璐璐。小韓拿小石片打水漂,打一個沒打好,程璐璐撿了一個小石片,叫小韓再打。小韓就又打了一個。可能是小韓說了句笑話,李二旦看見程璐璐笑彎了腰,還往小韓的后背上捶了一拳頭。李二旦愣在那里。愣不是偶然看見小韓和程璐璐覺得尷尬,或者是看人家和和美美嫉妒,而是發現了一個問題,程璐璐更胖了。胖的不是胳膊腿,是肚子。知道程璐璐是懷孕了。李二旦胃里往上返酸。最近一些日子,李二旦老毛病未去,又添新毛病,一著急一上火,就會有一股酸水從胃里冒上來,從胸口一直燒到嗓子眼兒。李二旦轉身離開樹林,到莊里李歪嘴開的小吃鋪,喝上了悶酒。空腹喝酒,心里又窩著火,幾杯下去,人就醉了。人一醉,越發覺得心里憋得難受,有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感覺。李二旦想找一個人說說話。找誰呢?李二旦把他認識的人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篩子,過完篩子才發現,平時嘻嘻哈哈,覺得都不錯,可真等到掏心窩子時,竟然沒有一個能說得著的。
  第二天,老牛當了叛徒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校園。消息不是李二旦傳出來的,昨天老汪傳李二旦時并沒說揭發他的是老牛。消息是葛蘭傳出來的。葛蘭是在上廁所時偶然聽到了老牛和老汪的對話。
  男廁所和女廁所中間被一堵磚墻隔著。墻是半截墻,與檐頭是齊的,上邊一直到屋脊,空著一個三角形,便于通風。墻兩邊,互相看不見,但聲音稍響,就能聽見。葛蘭并無心偷聽老汪和老牛的對話,撒了一泡尿正準備出來,卻聽到老汪正忽悠老牛,覺得好笑,就捂著嘴貼著隔墻多聽了一會,于是就聽到了老牛激動之余把前前后后的事都跟老汪■■了。晚上,葛蘭去找李二旦,想把老牛當了叛徒的事告訴他。走到大門口,卻看見李二旦渾身污穢地斜躺在大門旁。葛蘭吃了一驚,扶他起來,才知道是喝醉了酒。進了屋,又不見雪里梅,哪哪都涼著,問他話,也說不清。葛蘭來氣,一邊埋怨他無緣無故喝這么多酒,一邊給他打水洗臉,又弄了一碗熱湯給他醒酒。折騰到小半夜,李二旦總算清醒了,就把老汪傳他問話以及雪里梅一氣之下回了娘家等等來龍去脈告訴了葛蘭。葛蘭原以為李二旦還不知道,過來打個招呼,有個思想準備,省得到時慌亂。沒承想,事情已經鬧到難以收拾的地步。于是大罵老牛不是東西,甫志高。
  第二天一大早,葛蘭就站在操場上當眾臭擺老牛:“老牛那嘴,碟子似的,忒淺,架不住三句好話,全抖摟出來了。”
  又說:“也不光是嘴淺,主要還是心術不正,看著老實,其實一肚子壞水兒,一點好屎不拉。”
  還說:“把李二旦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媳婦也跑了,看這亂攤子他咋給收拾。”往空中呸了一口唾沫:“不出事拉倒,出了事,他脫不了干系。”
  老牛躲在屋里不敢出來,像斷了大脖筋一樣耷拉著腦袋,哀聲嘆氣。別的屋的人,還不時地過來,拿老牛打哈哈湊趣。
  這個說:“老牛咋搞的,嘴丫子沒綁牢,禿嚕扣了?”
  那個說:“你知道啥?人家是黨員。”
  這個又說:“哦,我把這茬兒忘了。”
  那個又說:“不但是黨員,還是七八年的老黨員呢。”
  哈哈哈……嘻嘻嘻……
  有的扒著門框,像研究怪物似的仔細地看老牛,看半晌,呵呵笑了,說:“這老牛,操。”
  老牛腸子都悔青了。悔的不單是跟老汪說了那些話,還悔自己為啥偏偏那個時候上廁所;那個時候上廁所也沒啥,見老汪去了,自己揩屁股走人,也就沒事了,為啥要鬼使神差地陪老汪。悔完,又埋怨。埋怨自己太大意,只知道眼前有個老汪,不知道隔墻還有一個女廁所;埋怨自己白吃了五十多年咸鹽,沒一點城府,人家給三句好話,自己就蒙圈,有失晚節;埋怨老汪不是東西,故意套話,平白無故陷我于不義。老牛想哭,卻哭不出來,只覺得肚子里有一團東西,像牛倒嚼似的咕嚕一下上來了,到嗓子眼又被噎回去了。老牛突然覺得委屈。自己明明是上了老汪的當,明擺著也是受害者之一,為啥一個個都朝我使勁?
  老牛在屋里坐不住,出來,滿操場亂繞。先前怕見人,躲在屋里瞇著,現在不怕了。不但不怕,還主動去找。找是為了向人們說明自己也是受害者。老牛見著一個解釋一回。從自己怎么上的廁所,怎么又遇著老汪,老汪怎么套自己說話,從頭到尾,如此這般,述說一遍。最后著重強調:“我也是受害者。”
  解釋來解釋去,就有點亂套了。一個學校幾十號人,跟誰解釋了跟誰還沒解釋,心里就不十分清楚。結果沒聽過他解釋的他解釋,聽過他解釋的他也解釋,解釋到最后,仍然是千篇一律地強調一句:“我也是受害者。”
  初聽者大多能夠較好地配合老牛,或同情或鄙視,還能耐著性子聽完;再聽者就覺得沒味兒,覺得煩,聽到半道扭身走了,給他一個大憋泡。老牛似乎并不在意,沖著人家的背影,還忘不了說上一句:“我也是受害者。”
  
  第二天,仍然如此。大家才有些擔心起老牛來,說老牛精神怕是受了刺激,出毛病了。果然,第三天便傳來了消息,老牛半夜躲在被窩里捧著一瓶安眠藥吞服,幸虧他老伴及時發現,一瓶安眠藥吞了三分之一被搶了下來。連夜送到醫院,經過一番洗胃灌腸之后,已無大礙。但經過進一步檢查,診斷老牛已患上了輕度精神分裂癥,不能再受刺激,需要靜養調理。
  罷課到第五天頭上,鄉黨委書記老孫領著副鄉長老汪和財政所長老齊來到學校,馬不停蹄便召集大家開了一個會。會上,老孫做了一個簡短發言。老孫說:“這兩天我沒露面,大家可能覺得奇怪,覺得我老孫不夠意思,沒及時地來看望大家,大家有意見有想法,我表示理解,我先給大家道歉。另外,我可以告訴大家,我蹲了兩天財政局,又跑到縣城鋼廠找了幾個老關系,籌到了一些錢……錢不多,先發給大家,應應急,度度難關。眼下,鄉財政有困難,但困難是暫時的,前景是光明的……”
  一席話,說得大家熱淚盈眶。不知誰還帶頭鼓了掌。
  開了支,大家又該上課上課,該干啥干啥。
  老牛在家靜養。有去看望老牛的,回來說,一陣子一陣子的,一陣子糊涂,一陣子明白。
  過了大概十來天,提拔干部的事也有了音訊。鄉黨委會已經討論通過,提老霍當主管文科的教導主任。消息傳來,老常情緒一落千丈。吵吵巴火地張羅了好幾個月,感覺一直不錯,該走的過場都走了,到頭來卻落了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看著老霍得意洋洋,心里又氣又恨,覺得老霍可惡。可惡的不是老霍頂了本該是他老常的窩兒,而是老霍的老謀深算,平時裝出一副平靜淡定的樣子,誰知是拉屎攥拳暗地里使勁,一聲不響抄了他的后路。但話說回來,單憑他老霍一個人,也拱不動書記老孫,背后肯定有人撐腰。老常前前后后地想了好幾遍,認為根子還是在老何那兒。正如老汪預言的,倒了一個吳素素,他又扶起來個“李素素”。其實,老常是冤枉老何了。老霍能夠當上主任,不過是撿了一個漏兒。老何自從上次的“桃色事件”后,低調謹慎了許多,覺得自己差不多也該退居二線了,凡事只求個和順,不想再出岔子。這次重新考慮提拔干部,老何幾乎沒拿出什么意見,把決定權都推給了鄉里。實際上,問題是出在老汪身上。不是說老汪大義滅親臨陣倒戈,轉而支持老霍,而是老汪對老孫說話時沒掌握好分寸,引起了老孫的反感。研究之前,老汪再次向老孫舉薦老常,舉薦完老常,又擔心吳素素死灰復燃,所以就大貶特貶吳素素,貶完吳素素又貶老何,說老何推薦吳素素是有眼無珠。貶吳素素老孫沒吃心,貶老何有眼無珠老孫吃心了。因為上次研究的時候,老孫支持的是老何,黨委會內定的是提拔吳素素,結果出了事。老孫認為,你貶老何有眼無珠,就等于變相貶我老孫有眼無珠。你老汪算個啥?一個食堂廚子出身,有啥資格跟我指手畫腳?媽的,你有眼有珠,我偏偏挖掉你眼里的珠,看看究竟誰是胳膊誰是大腿。這樣,老常就靠邊站了,提拔了老霍。老霍撿了個便宜。
  老常想不通,窩囊了兩天,犯了黃膽肝炎,住進鄉衛生院打滴溜。
  老常住院,老牛仍然在家靜養調理,辦公室就剩下老霍、吳素素、葛蘭、李二旦,氣氛倒一下子和諧了很多,大家都熱情高漲地張羅著要吃老霍的喜兒。
  老霍說:“應該吃,應該吃。”
  這時候,大街上已經有了賣西瓜的小販。老霍就買了一個大西瓜,請大伙吃西瓜。瓜是沙瓤的,太陽一晃,起金星。于是,辦公室里響起一片唏溜唏溜吃西瓜的聲音。
  大家吃著瓜,說:“老霍,你也吃。”
  老霍說:“你們吃你們吃。”
  老霍在一邊抽煙。這時的老霍,拿煙的姿勢和吸煙的動作都自然了不少,還學會了用大拇指和中指指肚掐著煙卷,然后屈動著食指牛逼哄哄地敲煙灰。
  
  責任編輯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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