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這個詞兒,可不能亂用,除非你和它有很深的交往——就像我與維也納。
我與這座“音樂之都”交情匪淺,二十多年來,先后去了六次,在那里居住的時間,加起來已超過半年。一次性在一個地方呆上半年,與一次次去到那里、或長或短住一段時間累積成半年,可不一樣;惟其這樣,才會不斷加深、才有累積、日后才有“懷舊”情緒可言。
再有,如果你與一座城市交往,還不能只在酒店里住幾天看個新鮮就走;你得踏踏實實住下來,買菜燒飯,到市場選些此地特有的鮮花,把房間生氣盈盈布置起來。一句話,你得沉下心生活在它的懷抱里,才能嗅到它的生命的氣息,與它深交。
記得上世紀80年代末,我來參加這里舉辦的藝術活動,那是頭一次到維也納。這不很有情趣嗎?人住在巴登,居然能抽空來看一看久仰的維也納。我坐在一輛小車上,沿著環繞皇城的“戒指路”轉一圈,可謂“跑馬觀花”。即便如此,也被這座名城華美的“巴洛克”風格,到處站在房檐和樓角上精湛的石雕,以及當年奧匈帝國留下的豪氣驚呆了。記得那次,連見才子型的大使楊成緒也頗有點浪漫。楊大使因事去外交部,不能在使館見我,我又只有這一點時間,便約好在分離主義繪畫博物館旁的街角一見。我坐的車子剛到,楊大使的“快騎”已至。他從車上跳下來,脖子上飄著領帶。他對我說:“維也納這地方,你要來住一陣子才行。”
這句話我記住了。每一次都住一陣子。在維也納我住過四個地方。就像我人生住過的“舊居”,許多細節不但記著,還常常懷念。
比如,我住在十一區那幢租自一位臺灣人的公寓房里,小小陽臺外竟是一片七八畝大小的森林。真想不到,居民區里還藏著一小片森林。要是給我們,還不早開發成一片高樓大廈了嗎?待到日暮,這黑黝黝的樹林里,開始散發一種涼滋滋又濃郁的木葉氣息,一直把周圍所有的房舍貫滿;待睡上一覺,早晨給鳥兒們喚醒時,感到肺都透明了。
我稱這小小森林為“維也納森林”。住在這房子里那些天,每到黃昏便沏杯香茶坐在陽臺上,享受一種神奇的感覺。這的確派生出一種奇特的“通感”,那就是,在城市中間,盡情地享受大自然。
這次,我在舊多瑙河以東新區的住所里,日暮時還是端一杯茶坐在陽臺上。這次眼前不是森林,而是整個城市的遠景。其景象一樣使我驚訝。這驚訝不是因為“現代化”的樓林車蟻和滿城燈火,而是空氣清澄得一直可以看到幾十公里外卡倫堡山上的小房子。維也納的天際線接近地平線,最遠的房子看上去比小米粒還小,卻在夕照中一顆顆明亮奪目。我在哪個城市還能見到如此奇觀?比較起來,北京不行,紐約也不行。因為,這些城市都沒有維也納人對環境保護的那么自覺、那么傾心。
要說起維也納來,也是風光獨特的好地方,熟悉地理的人都知道,維也納號稱“多瑙河的女神”。不但環境優美,景色迷人,而且是冬溫夏涼,非常迷人。這座城市東阿爾卑斯山支脈、維也納林山伸展于西郊,綠林成片。山之西是華麗住宅區,有花園及葡萄園圍繞。多瑙河流貫市內,水碧山秀,風景如畫。登上城西的阿爾卑斯山麓,波浪起伏的“維也納森林”盡收眼底;城東面對多瑙河盆地,可遠眺喀爾巴阡山閃耀的綠色峰尖。在城市的北面,寬闊的草地宛如一塊特大綠色絨氈,碧波粼粼的多瑙河蜿蜒穿流其間。房屋順山勢而建,重樓連宇,層次分明。登高遠望,各種風格的教堂建筑給這青山碧水的城市蒙上一層古老莊重的色彩。市內街道呈輻射環狀,寬五六十米,兩旁林蔭蔽日的環形大道以內為內城。內城卵石街道,縱橫交錯,很少高層房屋,多為巴羅克式、哥特式和羅馬式建筑。中世紀的圣斯特凡大教堂,和雙塔教堂的尖頂聳入云端,其南塔高138米,可俯瞰全市。香布倫宮為哈布斯堡王朝的夏宮,有希臘式建筑、雕像及噴泉……這就是充滿文史色彩的歐洲古城——維也納。
其實,我已經從心里認同了維也納人的觀念。如果車子里熱了些,也不吵著開空調,而是搖下窗子,讓風吹進來;我還學會了垃圾分類,學會喝自來水。維也納所有龍頭擰開,自來水都能喝,這不是被百般呵護的環境對維也納人美好、慷慨的回報嗎?
我還認同他們的一種幸福觀,享受生活就是享受生活的美。比如,大自然的鳥語花香,各種各樣的咖啡,藝術設計,特別是旋律美妙的音樂。我特別喜歡勃拉姆斯那句話:“在維也納散步可要留心,別踩著地上的音符。”
每次到維也納聽音樂,更喜歡去到城外那些“當年酒家”,那里的幾家古色古香的鄉村酒店的白葡萄酒,是我的最愛。當葡萄的精靈在口腔里醇香散發,不知哪個角落忽然響起的音樂,就像風一樣吹進耳朵。美酒與音樂是所有維也納的情人。只要音樂一起,歌聲必然相應。我喜歡這種從生活里生發出的“人的音樂”。
我在維也納的許多時光,都消磨在斯蒂芬大教堂對面那些老街老巷里。至今,我還依然會在這些小河一般拐來拐去、又狹又長的街巷中迷失方向。我不明白緣故,我說,迄今為止,我至少來過維也納幾十次了,怎么還迷路呢?
朋友們笑道:“你被街上那些老店迷住了,哪還記得路。”
這些店多是古董店、書店、畫廊、藝術品拍賣行。維也納一部分歷史與文化的精華在這里。從這些店,我買走過奧地利和意大利石雕、彼德邁耶的油畫、托爾斯泰與坦丁的雕像,還有老照片等等。當情不自禁地將維也納歷史的羽毛拾起來,放在我的家里,便感覺自己和這個城市的根糾結起來了。
我在這老街認識一些人。比如,一位猶太古董商,瘦小,禿頂,一雙亮亮的大眼睛透著精明,他已經80歲了,依舊一個人有滋有味地開店;開店于他,一半是消遣。他專營古埃及、兩河流域和印度的雕塑;他挺博學,店內書架堆滿圖書。我每次來維也納,都會到他店里好好聊聊,時不時會聊出一點東西來。
只要到維也納,那里的新老朋友——藝術家、大學教授、外交官、博物館研究員、收藏家、華人餐館的老板、醫生等等,不用通知便會找上門來,看望我,幫助我;那可真有點像“出門在外,回來看看”時的美妙感覺。一個城市如果沒有朋友,它跟你最多只是過客般的相識而已,如果有了朋友,你和這城市就有了非同一般的關系。多一位朋友,多一份精神與情感的內容;但少一位朋友,就會出現一片空白。
比如,我的老朋友法格爾。我是他主持的“聯合國教科文國際民間藝術組織(IOV)”的副主席。我們有二十年的交情。我倆志同道合,但他對民間文化比我更癡情。為了維持“IOV”這個純民間的國際組織,他幾乎傾家蕩產,用盡所有家財。當年,我住在波蘭一所大學里,生活艱苦,他竟帶著許多“可口可樂”跑到波蘭,用那里稀缺的飲料打通關系,為我每頓飯菜添一個肉丸兒。
在漫長的20年里,我們不僅在許多國家的會議與活動中高興地碰面,我還多次把他請到中國和天津。我們語言不通,沒有翻譯時就彼此拍拍肩膀或擠擠眼,表達心中美好的感覺。
說一點快樂的吧。我說過,如果我的繪畫、文學和文化遺產保護的觀念一樣不缺地到哪里,完整的我才算到了哪里。幸運的是,我在維也納舉辦過名為“溫情的迷茫”的畫展,出版過小說,還在維也納大學做過文化遺產保護的演講;而在這里,還多了一樣——應他們國家藝術部之約,為維也納城市寫一本散文化的文化游記《維也納情感》。他們希望更多中國人看這本書,而這本書中的一節《花的勇氣》,已成了現今中國小學語文課本中的一篇了。每年成千上萬的中國孩子可以讀到。
我最喜歡住在維也納時,因為有事飛到其它國家一趟,待事情結束返回維也納的那種感受。先是下飛機,出邊檢,拿行李,然后是友人笑呵呵地接機,上車回到自己的住處,掏出鑰匙打開門,我會說:“回家了。”
這當然是一種錯覺,因為我的家在遙遠的東方的天津。但這種錯覺有時很美好,人生中不能缺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