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的生活
每天早上我都會橫穿過這個城市去上班,倒一趟車,另再加上步行10分鐘,但這不影響我穿著深灰色的羊毛小外套和黑色的小羊皮靴,在公交車上挺著背,不讓自己的頭發靠到椅背。這一路很長,我總保持著這個姿勢,偶爾會遇到旁人詫異的目光,而我就對他或她微笑一下——
12歲,我看過一句話:想要過什么樣的生活,就要先成為什么樣的人。
我相信這句話。
所以從來沒有人懷疑我是淑女:我衣著得體精致——我就是有從批發市場淘到好東西的本事;我每天都洗頭發——干凈從來比化妝什么的更重要;我回答別人父母是做什么的時候總是淡淡地說“他們都退休了”——當然不會回答“他們都下崗了”。他們問我在哪里工作,我說:“哦,有點遠,在城北的開發區,不過環境很好?!?br/> 恩賜來之不易
我工作的地方,其實是動物園。
開發區旁,是這個城市新建的動物園,工作人員全穿藍制服,看起來很洋氣??雌饋恚堑?。
我在動物園里喂天鵝,照顧它們清理館舍準備飼料打撈水中漂浮物。喂獅子的小李羨慕我,他的身上常帶著膻氣,每天把獅子趕來趕去,爭取時間來打掃衛生和搬生肉?!蔼{子一年發情兩次,你知道多麻煩嗎?”他抱怨。而喂狼的小馬會立刻反駁:“和狼比,獅子已經像用過了香體噴霧了!”
其實我知道他們的痛苦,因為我之前養的是河馬。你看過《動物世界》嗎?盤踞在河里的河馬一言不發,噴出來的大便像深水炸彈般,連鱷魚們都奪路而逃。我喂了整整半年的河馬,每天小心翼翼地面對著它們的黃板牙,半年后我被調去喂天鵝,已經是莫大的恩賜。
恩賜我的是我男朋友唐游。他是動物園的出納,他的舅舅是園長。除了調我去喂天鵝,我還拿到年終優秀員工獎,得到5000塊獎金,轉了正式員工——都是他的功勞。他每每低調地說:“毛毛,我舅舅的事情不要宣揚哦,影響不好的?!倍铱偸翘鹈鄣?、乖乖地點頭說:“嗯,你放心吧。”
我怎么會想宣揚呢?我們去動物園隔壁的森林公園爬山,在我家小區的大排檔吃飯,我說我不喜歡逛街買東西,就喜歡家常菜,唐游使勁地夸我難得。但其實我只是不想到任何一個人來人往的地方增加和他一起被人發現的風險。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討厭他。我煞有介事地讓自己看起來不像自己,而唐游的存在輕輕松松地就讓我知道,這就是個笑話。
為什么不試一試這樣
上一周我就接到通知,周一要早點到,有媒體要來動物園采訪。周一一早到了以后才知道,原來是有雜志社的人來拍照。
十幾個人在天鵝池外竄來竄去,模特妝花了都沒人管,因為有幾套衣服人家突然不借了。一個身高腿長的男人在沒完沒了地打電話。他的腿比我的還細,樣子讓人想到圓規,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圓規”沒好氣地對我說:“喂,池子里的水草,拜托你也撈一撈,這讓我們怎么拍照?”
“這里不是你的攝影棚?!蔽一卮?。顯然我的話冒犯了他,他怒氣沖沖地起身朝我走來,突然踩了一塊長滿了青苔的石頭,栽進天鵝池里了。現場一片大亂。很快有人把那男人拉了上來,一陣手忙腳亂以后,他們的工作繼續。
其實我知道這家雜志,剛剛才出過幾期,在一堆花花綠綠的雜志里不起眼,難怪沒有人肯借他們衣服,連模特都懶洋洋的。他們捯飭來捯飭去就是那三兩個姿勢十來套衣服,“圓規”的臉色越來越綠,我這樣的外行都看得出他們要彈盡糧絕了。在他們給模特們換最后一套衣服時我忍不住了:“為什么不試試圍巾?”“圓規”回頭瞪我。
我走過去,從衣服堆里刨出一條孔雀藍的圍巾斜系在模特的肩上,襯衣在圍巾的映襯下瞬間變樣了。我對“圓規”說:“這樣不等于替你多擺了一個造型,對吧?”
下面的拍攝用上了一切小道具,模特們大概也覺著好玩兒,大家的興致都起來了。正式開園前,拍照順利結束,我貢獻了八個造型。大家收拾家伙的當口,“圓規”突然問我:“你是干嘛的呀?”
我說我是喂天鵝的。他接著問:“到我們雜志社來做服裝助理吧?”看到我吃驚的表情他不高興了,“我們那可是時尚雜志,服裝助理啊,多拉風!”
這個“圓規”當我是個傻子,服裝助理就是個跑腿的,我知道。可我看著“圓規”身后那些嘻嘻哈哈的人,和我身后的天鵝館舍,連腳趾頭都在蠢蠢欲動。
動物園的天鵝
不會飛
我去書報攤翻了幾期他們的雜志,“圓規”的名字寫在服裝總監那兒,叫習衛宇。我摸一摸隨身的包,那里面有他給我的名片。那天走的時候他說:“隨時來找我,但也別太久,服裝助理這位子很多人搶的!”
這天晚上我和唐游一起吃飯,他夾著毛肚在紅油火鍋里涮來涮去的時候高興地和我說:“年終園里準備組織優秀員工去云南玩,我們倆還從來沒有一起出去過呢。毛毛,我真想和你一起旅游?!彼Σ[瞇地對我說,紅光滿面??蛇@一天我突然不想再裝高興,我說:“我沒興趣?!?br/> 我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全身都是火鍋味,這討厭的經久不散的味道。到家以后我打電話給唐游,電話那頭他很惶恐,問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心情不好。我聽見自己說:“對不起,我媽媽身體不好,我可能要回家照顧她幾天。你能幫我請假嗎?云南我當然想去,記得幫我報名哦?!蔽业穆曇魷厝岬眠B自己都陌生。掛掉電話以后,我撥另外11個數字,習衛宇的電話,我都會背了。那頭的人說好啊,來吧。
剛調去天鵝館的時候,我的師傅告訴我,天鵝性烈怕人,如果試圖抓到它們,它們會拼死反抗。但馴養它們其實不難,只要把它們和家禽放在一起,日子久了,它們也就慢慢忘記自己是天鵝了。每一只動物園里的天鵝都剪了翅膀,它們再也飛不高。
我想好了,明天去找習衛宇。一切都還是未知數,所以我告訴唐游我只是請假。我很謹慎,對吧。
屬于我的人生
他們的雜志社在一個老舊的寫字樓里,我早有思想準備,這些時尚編輯就是干著教人怎么吃燕窩然后自己啃窩頭的工作。我跟著另一個服裝助理去借衣服,大雜志挑完我們挑,還要忍受別人不耐煩的吆喝;我在外拍的地方給大模打傘,穿上高跟鞋的模特身高等同巨人,我踮著腳拼命把傘舉高;我捧著好不容易求告來的新一季新款坐三輪車,因為公車太擁擠的士太貴——我看起來還真不如在動物園里喂天鵝呢,職怎么這么高興。
我喜歡衣服在大家的手下變得有生命,我喜歡模特們面對鏡頭時身體的律動,我喜歡完成一個工作后大家拉大隊去吃麻辣燙。這些繁華的小虛榮恰到好處地熨帖著我的需要,我才23歲,沒有什么比找到能讓自己高興的事兒更重要的了。
請假的半個月很快過去,我向習衛宇告假,他很詫異:“你還沒辭職?”我說對不起,在最快時間內我會弄好。
我打電話給唐游,問他能不能找他舅舅通融一下讓我跳過一個月的提前報告期直接辭職。他在電話那頭發不出一點聲音。我想他一定想不通一貫微笑一貫說好的女朋友怎么突然失心瘋了。其實我有一點點慚愧,臨離去前,我還要最后用他一用。
三天后我去動物園遞辭職信,各個部門都很順利,手續簡單賓主盡歡。離開辦公樓前我經過園長辦公室,一切照顧都是因為唐游,我覺得自己還是應該打個招呼。
知道一切會讓我的愧疚感少一點嗎
我在市中心最好的餐廳請唐游吃飯,醇酒美食,雖然吃一頓要花掉我半個月的工資,可應該。
唐游看起來很不自在,我說對不起啊,沒有和你打招呼就走了。現在的新工作我覺得更適合我。他突然說這頓也是分手的意思吧。我沉默。
唐游突然開始說話了,他說我知道你待不長,不過我沒有想到會這么快。我是不是有點癡心妄想啊?我是不是傻冒?
他說他開始就喜歡我可是開始就知道我不是真心喜歡他;他說他知道每次我說要爬山吃家常菜只不過是不想和他一起出門;他說他知道那天習衛宇他們來拍照的時候我屁顛屁顛地跟著半天就被挖角了……他說:“你知道嗎毛毛,我才不是什么園長外甥!我就想底氣足點留住你!”
其實我知道。
和園長告別的時候,我試圖提到唐游,他茫然,顯然不知道我說的是誰。但他知道我,他知道我是個提前上班、認真工作甚至孵育了八只小天鵝的優秀員工?!笆俏覀儣l件不好,留不住人才啊。”這個忠厚的長者感嘆地對我說,我鼻子發酸:原來我評上優秀員工、拿到5000塊獎金、轉了正式編制,都是我自己努力得來的。原來——我是個人才。
唐游有點喝多了,他問:“你會和那個男的在一起嗎?”我叫埋單。
唐游是個好人,每個女生都會遇到這樣的好人,可是和前路相悖。他以為我愛上了習衛宇,非此即彼,想法簡潔明了。未來有無限的可能——愛誰不愛誰并不是當務之急。
我去和天鵝告別,靜謐的夜色里,它們發出或長或短的叫聲。我想到我12歲的時候看到的那句話。我會成為我自己希望成為的人,我朝準了方向。
天鵝們,再見。
崔超朋//摘自《女友·校園》2011年第6期,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