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床上,滿臉笑容地看著給自己做麻醉的護士。
“他的生命體征怎么樣?”
“無異常?!?br/> “好,開始吧!”
1 并不是每天都有太陽,更多的時候,整顆星球都被籠罩在陰霾之下。所以,當太陽難得地從碼頭東側(cè)的樓群中艱難浮現(xiàn)出來時,整個軍港沉浸在安詳之中。
那些在碼頭焦急等待下一班船的人,拖著五顏六色的箱子,擺出各種姿勢,人群中充斥著嗡嗡的說話聲。有的人坐在地上,默默地對著手表倒數(shù)開船的時間;有的人不安地來回走動,即使不小心撞到別人,也沒有人會說什么——所有人都一樣忐忑。
太陽忽然冒了出來。日光傾城,倒計時的不再注意手表,踱步的也停下了,每個人的目光都投向那個圓滾滾的紅球。一瞬間,軍港變得沉寂,就連我都覺得這個灰暗的地方很有詩意了。
我看見了她。她的視線跟其他人都不一樣。地面上的人們望向太陽,有些人甚至興奮得對著太陽指指點點,可是,那個穿淺藍色裙子的女人依然靜靜地注視著軍港出口的方向。她的腳邊放著一只很大的紅色手提包,長發(fā)被風輕輕吹起,毫無表情地背對著塔樓。我比對著她的頭像,在下一班船的乘客名單中確認了她的名字——邱雪。
邱雪……
我點開邱雪的檔案。她是位教師,并不富有,但由于基因圖譜測試結(jié)果優(yōu)秀,還是得到了一個乘客面試名額。在等候飛船到達的空隙,我察看了她的面試過程。她仍然穿著這條淺藍色的裙子,面對攝像頭的是一張平靜的臉。
2 “您好,我是46173號邱雪。”
“46173號你好,請戴上耳機,并對我們的問題進行詳細清楚的回答,移民部謝謝你的合作。”
邱雪戴上耳機。她沉默了一會兒,應(yīng)該是在聽耳機里傳出的提問。
“嗯,”邱雪禮貌地點點頭,“其實,我并沒有很強烈的移民愿望。我從小生長在這里,地球是什么樣,我?guī)缀鯖]有概念。雖然我知道戰(zhàn)爭很危險,我們的星球正處在前線,可是要讓我一下子去適應(yīng)嶄新的環(huán)境也特別困難。
“畢竟我所有的回憶都在這片土地上,我在這里長大,我死去的父母、我的弟弟,還有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這里,他們沒有一個人得到移民資格。讓我一個人去面對未知的新世界,還不如留下來。即使會爆發(fā)殘酷的戰(zhàn)爭,和朋友、家人們在一起也會好過一些吧?!?br/> 在過去的四次大規(guī)模面試里,主考官一定不曾見過邱雪這樣不珍惜移民機會的人。星球政府公布戰(zhàn)爭預(yù)告并啟動移民計劃之后,所有居民都急于逃離這里。有些人有大把大把的錢,有些人的基因測試鶴立雞群,他們都不顧一切地想要逃到遙遠的地球上去。畢竟,這里是下一次戰(zhàn)爭的前線。
“嗯,這樣說來……嗯,我并不想走。”
又是一陣沉默。
“……既然是政府的建議,我想這也是為了我好,如果面試通過,我會按時去港口的,請您放心。”邱雪說完,又點點頭,摘下耳機,起身走出了攝像頭的視野。那一刻我覺得,她的雙眼閃爍著我完全不懂的光芒。如果我是她,面對這樣大的危機,擁有如此令人羨慕的名額,絕不會想要留下的。而且,移民是強制進行的,每一個通過面試的人都必須走——按照宣傳,這是留存星球文明的最好方式。
3 太陽只在人們的視野中停留了幾分鐘,烏云再次把它遮住了,重新回到失望與焦急情緒中的人們開始蠢蠢欲動。還有十分鐘!還有十分鐘,新的一班船就要來了!還有十分鐘,我們就能永遠逃出這個地獄,去迎接我們的新生活!我?guī)缀跄苈牭匠丝蛡儍?nèi)心的呼喊。
準備登船程序,放下塔樓階梯,我操縱著整個軍港的裝置,這是第五次。前四次一共兩百萬乘客,都是我在這里送走的。我對著擴音器說道:“五號移民船還有九分鐘就將抵達,請各位乘客在塔樓西側(cè)候乘區(qū)排隊,謝謝您的合作?!?br/> 人們一窩蜂地沖向巨大的塔樓,毫無秩序。我俯視著他們慌亂的身影,控制著不對擴音器發(fā)出嘲笑的聲音:智商再高,這些人還是會犯下這種沒有效率的錯誤。這時我又注意到了邱雪,她緩慢地走向塔樓,不時被旁邊沖過的人撞到一旁,紅色手提包被她從左手換到右手。旋轉(zhuǎn)階梯逐漸放下,興奮感在人群中彌漫。可是這一切似乎都跟邱雪沒有關(guān)系。
飛船馬上就會??窟M來。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乘客們會以最快的速度沖上塔樓的頂端,想盡辦法更快地進入飛船,然后在角落里蜷縮著,暗自慶幸并等待出發(fā)。我瞧不起他們在上船之后沾沾自喜的模樣。
邱雪曾經(jīng)在大學里舉辦過個人畫展。我看過檔案中畫展的全部作品。其中有一幅讓我印象深刻:一個女孩面對著奇形怪狀的巨型機器人,她的背后是萬丈深淵,機器人向她微笑著伸出手,看上去是要拯救她,而女孩那幼稚的眼睛里卻閃爍著淚光。那是幅很古典的水彩畫,沒用過任何技術(shù)性的全息處理。畫的名字叫《逃離》。檔案上記載,畫展結(jié)束的那天,邱雪在展廳門口向每個到場的人鞠躬致謝。這當然都是政府公布戰(zhàn)爭預(yù)告之前的事情,之后社會一片混亂,誰也沒心情去看什么畫展了。
飛船終于出現(xiàn)在天際,寬廣的階梯打開入口,人們狂喜著沖上去。我再次看到邱雪,那抹纖細的淺藍色被人潮擁著向上走。我將鏡頭對準她,放大看她的臉,依然毫無表情。不斷有人不耐煩地推開她,加速向上跑。飛船更近了,人群幾乎瘋狂。有人在高喊道:“快跑?。 比缓笏腥讼癖蛔⑸淞伺d奮劑,高聲應(yīng)和著:“快跑啊!跑!”我看到邱雪臉上露出了不快的神情,她雙手環(huán)抱著自己的手提包,像楓葉在人流中飄搖。
飛船靠港了。
階梯各層對應(yīng)的二十個飛船入口打開艙門,乘客開始登船。五十萬名乘客尖叫著、擁擠著,試圖用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擊退同行者,搶先一步登上飛船。這就是人類。很難想象擁有高等智慧的人類在面臨生死考驗時,也跟爬蟲一樣無所不用其極,拋棄所有尊嚴,只為了能活下去。五十萬人很多嗎?但五十萬人也能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全部進入一艘船。
我最后一次把監(jiān)視器對準邱雪。她拼命地回望著她所生長的土地,盡量緩慢地向飛船移動。她的腳步和身邊的四十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是那么的不協(xié)調(diào)。她開始皺眉,神色變得哀傷。
然后,邱雪掉下了眼淚。
那一抹淺藍色逐漸消失在飛船的入口處。既然她已經(jīng)登船,我也該做最后幾道工序了。確認全員登船之后,我關(guān)閉船艙的所有出入口。按照程序,我應(yīng)該監(jiān)視船艙里面是否有異常情況,但是為了避免看到哭泣的邱雪,我沒有這么做。乘客們此時都會老實地龜縮在自己的座位上,不會有人做出任何出格的行為。
“五號移民船已經(jīng)出發(fā),祝各位乘客一路順風?!蔽衣牭酱摾飩鞒鲆魂嚉g呼,之前我已經(jīng)聽過四次了。我知道他們會互相擁抱,慶幸自己有機會避免戰(zhàn)爭帶來的災(zāi)難,會大呼小叫地謾罵這顆他們行將逃離的星球。但這次,卻有個穿著淺藍色裙子的女人在哭泣。
然而我的職責,每一次都想要逃避卻無從逃避的職責,就是在飛船離港之后按下那個按鈕??粗w船駛向天邊,逐漸消失在遠方,我看向太陽剛剛出現(xiàn)過的地方,按下了那個按鈕。這樣,我就能避免看見火球從飛船的船首開始向后蔓延。已經(jīng)是第五次了,每一次他們狂喜著離開港口時,我的職責就是毀滅。
移民計劃?根本沒有什么移民計劃。戰(zhàn)爭?是的,戰(zhàn)爭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告訴自己,我是個軍人。一個即將走上戰(zhàn)場的軍人考慮那么多干什么?有命令,就去執(zhí)行;有職責,就去承擔。
4 “他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引爆了飛船。”
“很好!他會成為一名出色的戰(zhàn)士!只要擁有這樣的戰(zhàn)士,我們會戰(zhàn)無不勝!”上校自豪地看著這個陷入沉睡、全身接滿了電極的軍人。戰(zhàn)爭即將開始,戰(zhàn)爭需要的是殺人機器。星球政府吸取了上次戰(zhàn)敗的教訓,將士兵的心理因素作為重整軍備的重要一環(huán)。在每一千名士兵中,會隨機抽取一名接受測試,他要面臨一項殘酷的考驗——親手終結(jié)包括自己親人在內(nèi)的兩百五十萬平民的生命。
“上次我們輸?shù)锰上Я耍驗槲覀兊氖勘橙?。這一次,我們的士兵都會是真正的戰(zhàn)士!”上校意猶未盡地繼續(xù)說著。接受測試的軍人仍未醒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5 永別了,姐姐。
陳守潮//摘自《科幻世界》2011年第4期,
郭警/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