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返鄉(組詩)

　　月亮
　　
　　月亮，是一只酒杯
　　杯中
　　盛滿酒漿
　　風在杯沿舔了一口
　　風便醉了
　　云搶酒杯飲了一口
　　云便醉了
　　只有李白不醉
　　他把月中酒喝干
　　又捧起月亮，去斟清澈的江水
　　
　　我原是一顆癟粒
　　
　　我原是一顆癟粒
　　——成熟了
　　但，并非豐滿的種子
　　（是因為那個嚴冬
　　過早地降臨）
　　我用僅有的血肉
　　緊護著不甘萎縮的芽胚
　　生命的生發點上
　　凝聚著企求
　　也膨脹著嘆息
　　
　　春天
　　我戰兢兢地等待著選擇
　　
　　
　　蚯蚓
　　
　　那條被鏟斷的蚯蚓
　　一截以頭為首、一截以尾為首
　　各自趕路
　　
　　哪一截也顧不上舔舐傷口
　　
　　當它們再次相遇的時候，可知互為自己
　　當它們憶及往事的時候，可曾記得這次傷害
　　
　　如果它們痛定后重新相遇，是否誤作夫妻
　　
　　
　　有一只鳥在冬日的樹上
　　
　　有一只鳥
　　在冬日的樹上
　　蜷縮著
　　就像樹枝上殘留的一片枯葉
　　一只枯果
　　我把那塊想象中的石子
　　投向那冬日的樹枝
　　那只鳥慢慢地抬起翅膀
　　又慢慢收起
　　
　　一片片枯葉落下來了
　　一只只枯果落下來了
　　
　　只有那只鳥
　　孤獨在冬日的樹上
　　
　　有一盤花生果
　　
　　有一盤花生果
　　一盤炒熟的花生果
　　放在破舊的柜子上
　　從冬放到春
　　
　　這是奶奶炒熟的花生果
　　這是奶奶從雪地里一粒粒找尋的花生果
　　這是生產隊遺落的一粒粒并不飽滿的秋天
　　
　　炒熟了花生果的奶奶
　　剛剛把花生果放在柜子上
　　便一頭栽倒了
　　
　　奶奶為我炒熟的一顆顆香香的春節
　　成為我為奶奶
　　剝出的一粒粒紫紫的清明
　　
　　
　　向日葵
　　
　　一生都在朝陽
　　花
　　也開成太陽的形狀
　　
　　是摯愛使然
　　不是盲從
　　不是模仿
　　更不是缺乏實質內容的一種表象
　　
　　知道是誰
　　為自己創造了生命的機會
　　便用生命的整個過程
　　把誰追隨
　　
　　知道是誰
　　為自己注入了生命的能量
　　便用生命的輝煌
　　為誰塑像
　　
　　一群有思想的植物
　　一群可愛的老鄉
　　
　　我是一顆杏
　　
　　我苦在心里
　　我的心用堅強包著
　　我苦心充實起堅強
　　
　　當你剝開我的表皮后
　　我把適口的甜給了你
　　我把爽口的酸給了你
　　我把全部果肉果汁都給了你
　　
　　我把自己的苦留在心里
　　我用堅強的殼把苦包起來
　　我用苦心支撐著堅強
　　
　　你為什么還要打碎我的堅強
　　你為什么還要揭看我心中的苦
　　你為什么還要從我的苦中榨油
　　
　　舊紡車
　　
　　那一群毛茸茸的羔羊
　　那一片鮮嫩的黃瓜
　　那遍地脆生生拔節的玉米和蹲在玉米地里
　　喊苦的苣荬菜
　　以及被兒子稱作風景的一切動物和植物
　　在弟弟眼里都是財產
　　
　　而被父親看作財產
　　并且經常含淚擦拭的
　　卻是舊屋的那架紡車
　　
　　那是奶奶在寒冷的日子里
　　抽出一線線暖絲的紡車
　　我也曾經被暖絲包裹
　　
　　童年時的那只螞蟻
　　
　　在城市公園的一棵樹下
　　我看見了
　　童年時的那只螞蟻
　　
　　一只肩扛米粒負重疾行的螞蟻
　　一只左沖右突不肯就范的螞蟻
　　一只終于突破我和小伙子們圍堵的螞蟻
　　
　　你真的是那只螞蟻嗎
　　難道你當年負重疾行
　　左沖右突
　　突破圍堵的目的
　　就是為了來到這個城市
　　
　　你真的就是那只螞蟻呀
　　為了來到這個城市
　　你用四十年的時間
　　走了一千多里
　　
　　雪夜返鄉
　　
　　我折斷
　　從大雪中抱回的一捆北風
　　塞進灶中
　　
　　灶火紅紅
　　我和媽媽都不再寒冷
　　
　　土炕暖暖
　　爸爸在小木桌上擺好了酒盅
　　
　　沙打旺
　　
　　你說你叫沙打旺
　　你在沙地上
　　頑強地生長
　　
　　淡藍色的小花
　　標志著生命以及延續生命的愿望
　　土綠色的葉片
　　展示著不屈
　　雖然這種不屈被某些人稱作
　　張揚
　　
　　沒有沙打
　　你是否更旺
　　
　　因為你為自己取了這樣一個名字
　　更因為你真的能夠忍受干旱與荒涼
　　不會有哪一個播種者
　　為你提供肥沃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