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光
我已做好花朵:紅的,白的,黃的
這些紙做的花朵五顏六色、相互簇擁
一律帶著時光細碎瑣屑的金屬的亮片
我已經買好衣裳、提前置好了墓地
就在那條面向大海和灘涂的小河旁邊
開門就是大海,到處開滿了野花
那野花一律是海邊繽紛的野薔薇
白的,紅的,黃的,紫的,藍的
清晨,那閃耀在萵苣葉上的晶亮的露水
那四月,那大地深處令人心碎的哭泣……
那地方你去過,并且說過一定會來看我
像灰椋鳥,再飛,也都在一片樹林周圍
海堤上槐花綻放,新鮮,落寞,憂郁
白的,紅的,黃的,藍的,紫的
野薔薇,一個春天在等待中被調成多重顏色
我就在這里,在面向大海的灘涂
在灘涂油畫一般的小河邊獨立、歇息
迎風坐在一條船上,小船破舊擱淺
小草新鮮初萌,綠樹搖蕩微風
太陽刺目,照著那日漸消逝的時光
都是寫過詩的人
都是寫過一點詩的人
知道春天的第一顆雨點滑落在哪根樹梢
知道野草鮮花的位置、雨水東風的走向
四月香椿
如何熏染每一個必不可少的春天
知道曠日持久的蛙鳴,何時零落、喑啞
枝頭斷續的蟬歌,何時,突然變得密集
一對薄翅的紅蜻蜓,如何在黃昏的池塘
結束它們的戀愛,冬天,一場大雪
無論怎樣都封不住一只小鳥的嘴巴
知道,愛情大美善
自然也會有些小憂傷
那最后的一低頭的溫柔,沉靜,美好
一番甜蜜、歡樂和激情之后
常常是,愁腸百結、疼痛欲絕
寫過一點詩的人
吟風弄月,詠春悲秋
盲目小歡喜,無端大憂愁
將所有的小比喻掛在想象的樹枝
將所有的小哲理放進整齊的詩行
日子白駒過隙,涼風倒灌進蛀空的牙床
將一個個白天和夜晚
揉進密密的皺紋和累累白發
你,最終,你是怎樣突然意識到,時間之劍
一不小心就插進生命的喉管,幾十年
你的快樂和幸福,命運和尊嚴
原本,一直踩在別人的腳下
我,一個寫過一點詩的人
一輩子戴著他人的臉
我寫下——
詩歌與愛情
這人間的劇毒
那個春天
離開那個春天很久很久了
不做夢,也很久
從你離開的那天起,我就開始數數
先數葉子:柳樹葉子、楊樹槐樹葉子
葉子一天天多出來、高出來
我就開始數花:
杏花,桃花,杏花桃花之后
我數,梨花
現在那些花兒都落了
我開始數樹上的那些果子
數那些杏兒,數那些桃兒
是誰說那些杏兒桃兒的臉頰
是讓我給數紅了的呢
那些粗糙的蘋果,遲遲地
躲在樹蔭里,一半是愛的甜蜜
一半,是生長的青澀
定格
必須讓它們放慢,定格
這春日流水、持續不斷的時光
在一株咳嗽不止的香椿樹面前
將你粉紅桃花的風衣脫掉
將你蠶豆花黑白的扣子解開
依著花草樹木,我就是
海邊那條破舊的木船
期待同一個春天,滿眼的好消息
還有開遍水岸的黃金結的花朵
一團團,一叢叢,一簇簇
春日大地寧靜,河流寂寞安詳
我叫不出它們真實的名字
只寫下一塊亮燦燦的黃金
將花朵寫成名詞而非形容詞
從金黃到黃金,那些
從你身邊跑過的花朵
它們內心的歡喜與生俱來
那些迎風走遠的腳步
那些隨風跑動的月光
那無盡的夢幻、眷戀和愛
多么像那個深冬臘月的夜晚
風將一瓣雪花直接帶進
一個橢圓形的小劇場
四月春暖,一聲鳥鳴
讓窗外的樹枝輕輕顫動
而,現在是七月
濕溽濕溽的梅雨季
一個陰霾低沉的夜晚
僅僅因為一個突然出現的人
天邊,一記閃電未及落下
另一記,已經,接踵而來
回鄉記
每天都會夢見逝去的親人
驅車回到那久別了的故鄉
回到那既親切又陌生的故鄉
去看看那里的草木河流
去看看在老家的菜園里
彎腰鋤草的父親母親
從茂密的林蔭里吃力地直起腰來
年邁的父親怎么突然那么矮小
從前那副強壯高大的腿腳哪里去了
那球場上嗖嗖奔跑的風聲哪里去了
因為莊稼,他一米八二的個頭
足足,矮下去那么大一截
年過七旬的母親早已豁了牙齒
滿臉滿手,全是濃密的老人斑
頭發灰白凌亂,一雙眼睛昏花
靠的那么近她都沒看清是我啊
行動起來,也那么一挪一拐的
一個人老了,反而不怎么會走路
地頭的黃瓜和芫荽多么青翠
韭菜芋艿金針菜還是從前的香
只是我的父親母親愈來愈老了
老的都不像是我熟悉的父親和母親了
輕輕說一聲:“要好好保重身體!”
淚水已忍不住地流了下來
憑什么找到故鄉
一棵苦楝樹長在故鄉屋后的空地上
春天,它一直開著淡紫粉紅的花兒
一只只青青郁郁的果子躲在樹蔭
神秘的光線在半空中不停抖動
一直壓向那片低矮的墳墓
這就是我生活多年的故鄉嗎
小時候,有多少熟悉的事物
可以指給我們回家的路——
寂寞的村莊,歪脖子桂花樹
麥場邊,一只石磙安臥如牛
瓜田的螢火蟲一路閃著綠色光亮
羊群沿著水邊叫著,哞哞,哞哞
黃昏的大地苜蓿薰香,暮色里
傳來母親喊我們回家吃飯的聲音
菜花貓撲向一只紅蜻蜓
現在,地里所有的莊稼都收割完了
打麥場邊的石磙滾下了河坡
我到哪里還能找到我的故鄉呢
村莊早已沒有了我熟悉的親人
霧霾濃重,一直漫到我的胸前
可我依舊在尋找,尋找著
那掩埋我的衣胞和祖輩尸骨的地方
故鄉,這一生
無論多久,也無論到哪里
我都記得你河邊沉重低垂的向日葵啊
生長,歌唱,最終向土地俯下倔強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