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鴻的詩(15首)

　　一個夜
　　
　　一個與其他夜晚類似的夜
　　風比星光要多，熱量
　　比水要多，但它們加起來
　　比記憶要少——
　　閃爍的記憶，真實和虛構的
　　混合體
　　仿佛可見，雖然仍隱藏在黑暗里
　　
　　仿佛愛的感覺，但沒有對象
　　僅僅是一種情感在漂流
　　天空也在漂流，帶著星光
　　帶著屬于它但也不屬于它的
　　那些暫時之物
　　在漂流中產生著夜，產生著
　　允許想象卻不可理解的
　　更多的神秘
　　
　　夜總比白晝沉重，它的運動
　　更能觸摸生命
　　——生命的熱量，運動的熱量
　　初秋極力類似夏天的熱量
　　它們哪一個最先變得冰涼？
　　也許，這是個毫無意義的問題
　　人的生活
　　需要擺脫抽象
　　
　　這仍然是一個因不可重復
　　而獨特的夜，所有的生命
　　包括動物，仿佛都具有人性
　　——差異消失，村莊之中和村莊之外
　　沒有區別：所有的地點
　　都是生命到來
　　和將要離去
　　靈魂和星空匯合的地方
　　
　　
　　白色花
　　
　　那花朵，比早晨潔白、明亮
　　也比早晨
　　身后有更多更易見的陰影
　　
　　花瓣按照我們所未知的秩序排列
　　那秩序寂靜、神秘
　　比我們想象的更為莊嚴
　　
　　淡淡的清香，或許是附加品
　　但它構成了一種抽象
　　形象比花更多，更加擴大
　　
　　這不會腐敗的香氣
　　宛如人類靈魂的極點，運動著
　　彌漫著，離人時近時遠……
　　
　　我幾乎是饑饉地凝望著它
　　意識到它就是
　　人類往往缺少的某個部分
　　
　　
　　今夜……
　　
　　今夜空氣安然而平靜
　　但寒冷：十二月了
　　逝去的時間就像那些星星
　　閃亮，越來越遙遠
　　
　　退去又復來的是被想起的東西
　　它們在被徹底遺忘之前
　　再次獲得軀體
　　獲得復歸的速度
　　
　　有如夢中，但這些東西立刻真實
　　依然不完美
　　仿佛它們從未想過
　　要有別于以前的那個自己
　　
　　有些失望，但也是一種安慰：
　　真實是不可改變的
　　一旦改變
　　世界就會迷失，就沒有
　　讓時間繼續的方式
　　
　　
　　看看周圍
　　
　　當我們還是生命的時候
　　讓我們熱愛生活，熱愛空曠
　　讓我們看看周圍，看看那些
　　曾經被我們忽略之物
　　看看一只麻雀，是如何卑微
　　但整天快樂
　　如何和我們近得不能再近
　　如何歪著頭打量我們
　　
　　讓我們看看自己的父母
　　是如何逐漸變成我們的孩子
　　需要我們了解
　　并且撫平他們的任性
　　看看我們的兒女
　　是怎樣突然變成了
　　走向遠方的陌生人
　　收拾并且帶走了我們的記憶
　　
　　看看吧，隨便看看
　　到處都是無法準確表現自己的事物
　　都是不肯直接裸露
　　并且時刻都在變化的
　　生活的細節——
　　注意那些波浪：它們因為擁擠
　　互相擠壓
　　最后全都擠上了陸地
　　
　　
　　一個秋天和所有的秋天
　　
　　一個秋天
　　是以前許多秋天的回音
　　它們疊加，重合
　　真實而又的確是幻覺
　　
　　花在開，蝴蝶在飛舞
　　影子緊緊追隨著它的主人
　　仿佛別的事物不是事物
　　不能讓它滿足
　　
　　有些東西正在進入心靈
　　比如那枚無意間的落葉
　　熾烈的色彩
　　那么明亮，把空氣切開
　　
　　所有的細節都服從于整體
　　細節波動著，進入回憶
　　就像葉子落到地上
　　結果卻是藏起自己
　　
　　……并非是輪回。
　　實際是一個秋天結束
　　另一個秋天到來——
　　所有的秋天，相互都不認識
　　
　　
　　
　　午后的陽光
　　
　　午后的陽光像某種回憶
　　靜靜地，陷入了沉思
　　不被任何人打擾
　　——它是它自己的主題
　　
　　變化的是時代，時代旋轉
　　既是現實又是象征
　　不允許摧毀的已經摧毀
　　未經許可的誕生已經誕生
　　
　　明暗對比的回憶
　　從哪里開始
　　在哪里結束？
　　沒有風，浮起的塵埃已經落定
　　
　　陽光只有一種色彩
　　其他的色彩任由花草潑灑
　　——它們也不得不潑灑
　　直到徹底潑灑干凈
　　
　　最后是詞語是陽光
　　是生命，回憶僅僅是一個介詞
　　它不消沉，但有易脆性
　　
　　
　　這已經是秋天
　　
　　這已經是秋天。八月的暴雨
　　像許多紛紛逃匿的野獸
　　
　　雷電仍然不安地閃動
　　吸引著注意，波浪已經接近岸
　　
　　樹葉仍然是綠的，它們仍然
　　保持天真
　　
　　到了夜晚，黑暗是必須忍受之物
　　盡管它沒有形體
　　
　　秋天一再地在加深，以保持
　　它不關人類的完整
　　
　　
　　深山一瞥
　　
　　北風。松林。廢棄的磚場。
　　陽光照耀著枯草
　　生活在不遠處的村莊里
　　冒著一縷縷熱氣
　　炊煙，在空中搖晃
　　
　　距離在產生
　　一切，似乎都口齒不清
　　一只陌生的小獸竄過公路
　　回頭一瞥
　　嘲笑我無法給它命名
　　
　　但我看清了它的形象
　　我知道我不能把它改成人類
　　只能它走開我也走開
　　留下那棵孤立的柿子樹
　　一任那紅色的果實
　　在黑色的樹枝上瘋狂搖晃
　　
　　
　　
　　故鄉景物
　　
　　并非為了回憶而觀看
　　這些故鄉的景物
　　因為它們之中并沒有防腐劑
　　也沒有
　　所謂的開始和終結
　　
　　事物在改變，風景也在改變
　　某些樹是我不認識的
　　某些水面以前是土地
　　某些稻草人已不能
　　再化作真切而唯一的生命……
　　
　　改變的意義總是深遠、重大
　　與萬物相關的改變
　　一直在發生，直到
　　猛然被看見
　　它仍然在發生，永無休止
　　
　　走在這些樹這些房屋中間的人
　　都是孤立的
　　不能和人成為一體的這些樹、這些房屋
　　因此成為紀念物，安慰
　　同時又增加心靈的痛楚，喚醒回憶
　　
　　
　　
　　生命中的八月
　　
　　這里海在燃燒
　　這里山在呼喊
　　我站在八月的黃昏中
　　讓我再開始一次的想法
　　盤旋不去，猶如
　　天空顯示了這大地缺少的部分
　　
　　生命中有多少個八月？
　　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
　　農歷八月的月亮
　　比雪還白
　　那些曾經生長過的高粱
　　比燈火還紅
　　
　　生活了多少年
　　就是忍受了多少年
　　那么多我必須忍受的東西
　　不斷將我包圍
　　包括這逐漸冷下去的風
　　包括我經歷過和還在到來的愛
　　
　　我的聲音曾經如所有孩子那樣
　　尖細、稚嫩
　　什么時候起，開始變得沉重、喑啞？
　　歲月無人能夠抵抗
　　生活無人能夠抵抗
　　但我，仍然能夠在無人時歌唱
　　
　　八月，我誕生的月份
　　那時，我內心的東西開始萌芽
　　現在，我內心的綠已經深沉下來
　　而在眼前飛舞的樹葉似乎在說：
　　瞧，沒有翅膀也必須飛翔
　　一只翅膀就更應該飛翔！
　　
　　
　　邊緣
　　
　　一
　　藍色的湖水有許多邊緣
　　但我只能看見
　　最大的那一個——
　　它被岸明亮地畫出
　　不規則但優美的弧線
　　湖水在它之內
　　似乎愉快地流轉
　　
　　二
　　邊緣界定著自身
　　此是此，彼是彼
　　
　　但這界定并不像想象的
　　那么完美，那么斬釘截鐵
　　——兩個邊緣的重疊
　　混淆了彼與此
　　潛在的波浪
　　加重了這混淆，而一些水
　　正悠閑地在空中散步
　　它們是現在的云彩
　　未來的時間
　　
　　三
　　我觀看一條魚
　　在水中暗藏的
　　眾多邊緣中進進出出
　　
　　它想干什么？
　　
　　
　　這是沒有魚網
　　也沒有別的事物的時刻
　　
　　四
　　湖水仍然是藍色的
　　前提是沒有風
　　
　　天空滿足了這一點
　　
　　五
　　我的體內也有許多
　　這樣的邊緣
　　而思想在那兒驚叫起來，宛如
　　起風之后的湖水
　　
　　
　　在黃山
　　
　　這是無償得到的春天
　　在黃山，在斷續的細雨
　　和連綿的油菜花
　　不竭的糾纏與奔馳中
　　
　　這些事物的涌現
　　粉碎了粗野的欲望
　　記憶也被粉碎了
　　因此產生了空白，甚至是空缺
　　
　　必須重新面對
　　和尋找的一切，就像
　　某個無人的深谷里，一塊
　　被冷冽溪水沖擊的石頭……
　　
　　愛和恨也許也是如此
　　就像這無償得到的春天
　　經歷它卻要付出生命的
　　分分秒秒，惆悵和疼痛
　　都是以后的事情……
　　
　　
　　
　　屯溪的一個夜晚
　　
　　在徽墨的故鄉，墨色的夜
　　在我們談論的詩歌之外
　　——詩并不是以墨寫成
　　雖然它像夜一樣
　　需要解釋
　　并且和夜相互轉變
　　
　　討論斷續，沒有持續的邏輯
　　就像詩需要跳躍
　　雖然橫江、率水和新安江
　　都在窗外不間斷地流淌
　　并且在
　　某一點上匯合
　　
　　毫無疑問，所有參與者
　　都保持著豐富的人性
　　那無保留顯露得最多的
　　最笨拙但也最接近詩
　　因此他區別于夜，不為人覺察地
　　穿過了黑暗
　　和比夜更黑的黑暗
　　
　　
　　
　　太平湖或陳村水庫①
　　
　　1
　　天光云影，在這兒
　　也不會被發現它們的終結
　　一些山
　　因為水而被稱為島嶼，遵循
　　新的秩序與原則
　　
　　水下照例是陸地
　　浩大的工程，早已結束
　　太深的水，保證了游泳者
　　不會觸及水底
　　那巨大、秘密的傷痛
　　
　　波浪翻涌。波浪都包含著
　　宇宙性的孤獨
　　這些也不例外
　　但人們為什么只看見
　　它們清澈的美麗？
　　
　　太平湖，或者陳村水庫
　　對于我，都是正要開始
　　思考的東西，或者
　　還沒有思考的思想，現在
　　我正試圖把它們區分開來
　　
　　2
　　一陣陣風吹醒波浪
　　浪花，水的血與肉的花朵
　　雨在下，經過萬物
　　不能經過的，唯有水
　　
　　微小的雨，這么柔弱
　　忘川洶涌
　　記憶已經無關緊要
　　此刻仿佛許多其他時刻
　　
　　魚在深處游。
　　有時，它們聚集成
　　黑壓壓的魚群
　　仿佛成群游動的黑色巖石
　　
　　我知道但不能看見它們
　　等待我看的
　　是那些作為景點的島嶼
　　導游將變成講解員
　　
　　是的，這兒都是風景
　　當我們都外在于它
　　對它一無所知
　　我們到處都發現了美麗
　　
　　①：太平湖，原名陳村水庫，面積88.6平方公里，平均水深40米。
　　聽父親說話
　　
　　歲月移動，天色暗了下來
　　父親在說話，一種
　　自言自語，類似
　　這欲雪的天氣
　　自行吹動的風
　　
　　那些話里有極其遼闊的
　　茫茫曠野，蜿蜒曲折
　　走過就難以辨認的路
　　有許多個已經混淆在一起
　　因而變得極為相似的
　　早晨和黃昏……
　　
　　父親就是從那里走來
　　到達這里——
　　在我對面，在一張
　　藤椅上坐著，垂下他的頭
　　——那是看見
　　不可能看見的事物的姿勢
　　他的頭上，滿是白雪
　　
　　有一些東西永遠無法傳遞
　　即使是父子，也是這樣
　　因此父親的聲音在我聽來
　　有些飄忽：
　　他敘說的真實經歷
　　我卻必須想象，才能勉強再現
　　
　　雪是否已經降下？
　　越來越深的寒意，從門外
　　和父親的自言自語中襲來
　　它們是否有時間性？
　　我朝玻璃窗外望去
　　看見的是無數個世紀的夜晚和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