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學(xué)語文圈子里,流傳著這樣一句戲言:“學(xué)生上課有三怕:作文、古文、周作人。”這說明在白話文的教學(xué)中,魯迅的文章是出了名的“難啃的骨頭”。我們當(dāng)然不能因為學(xué)生怕學(xué)就避重就輕,而應(yīng)像庖丁解牛那樣,找準(zhǔn)切入點,順勢而為,沿著文理來分析思考,這樣才會事半功倍。
《孔乙己》是魯迅眾多小說中最受他本人認(rèn)可的一篇,作者寫出了“一般社會對于苦人的涼薄”,下筆從容不迫,冷靜平和但耐人尋味。有許多看似平淡的描寫卻蘊含著很深的意味,我從消費數(shù)目的角度加以品讀,談?wù)勛约旱母惺堋?br/> 文章一開頭,作者介紹咸亨酒店的格局時就特地寫出酒店的消費情況: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柜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都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
這段話讓我們在主人公出場前明白這幾點:
1.短衣幫的消費通常是4—5文;
2.下酒物很便宜,但短衣幫也未必肯消費;
3.“闊綽”與否的標(biāo)準(zhǔn)是能否買得起葷菜;
4.酒愈來愈值錢,二十年間價格翻了幾倍。
消費數(shù)目的不同,清楚地顯示出社會不同等級,你的消費能力代表了你的社會地位與生活狀態(tài)。所以我們看到了穿長衫的要酒要菜,是“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那份建立在大額消費基礎(chǔ)上的優(yōu)越感是不言而喻的,同時,他們有的是時間,而酒店方面未嘗不希望他們在這多呆一會,既能增加酒店收入,又提升了自己的檔次。而短衣幫只能喝點酒或吃點下酒物就得繼續(xù)去做工了,因為他們消費時間與能力實在有限,連酒店都懶得招待他們,所以讓他們“站”著,讓他們明白老呆在這兒可不是長久之計。
而在孔乙己正式出場后,他也很快亮出自己的消費數(shù)目:排出九文大錢。這個數(shù)字比短衣幫多消費一倍但又只及長衫主顧的一半左右,與“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真是相映成趣,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是將數(shù)字用“排”的方式公布給短衣幫看了,顯然是帶有炫耀的成分,以此表示自己在站立者中的優(yōu)越感與高人一等,暗示你們并無資格嘲笑我,盡管在短衣幫面前真正引以為豪的是他讀過書識得字,但在這個消費場所,最給力的回?fù)粢廊皇窍M能力。然而短衣幫并不買賬,仍然嘲笑他,這是為什么呢?最直接的原因依然是消費數(shù)目,你不是一件長衫總不離身嘛,可其他的長衫主顧每次消費可比你多多了,無論你怎么顯擺,和我們依然是一個消費檔次,依然是吃素的,配著這件行頭不是愈發(fā)顯得寒磣嗎?當(dāng)然,有人可能會說短衣幫取笑孔乙己的主要原因是他偷書被打而非他的消費能力,那么我們不妨想一想:如果孔乙己真的依靠偷竊有能力“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那掌柜與短衣幫還會取笑他嗎?有句俗話說:“凈見賊吃肉,不見賊挨打。”可見眾人笑他的真正原因是:無論是憑讀書,還是憑偷竊,都一樣的不合格,硬是連一份葷菜都點不起,整個一窩囊廢。至于經(jīng)濟來源清白與否,書是偷還是21ee1fd86f544be299371e212c842280竊,這并不重要,正如孔乙己后來被丁舉人打折了腿,卻絕沒有人對這種行為的正義性與合法性提出任何異議一樣。
孔乙己自以為用九文大錢可以擺脫短衣幫與掌柜的嘲弄,顯示讀書人的派頭,孰料弄巧成拙,悻悻之下“便只好向孩子說話”,他教小伙計寫字、分給鄰舍孩子茴香豆的描寫都讓人印象深刻,活畫出孔乙己的迂腐,但若我們將他與成人談話的內(nèi)容,以及每次消費數(shù)量與之放在一起比較,恐怕也會別有一番滋味。他與短衣幫一起時說得最多,消費也最多,有酒有菜;當(dāng)他與小伙計交流時,因小伙計毫不熱心,話少了許多,消費的也只有酒了;當(dāng)他與鄰舍孩子交往時,只有他的只言片語,消費的也只有掌柜從不上賬的、只價值一文錢的茴香豆了。這表明孔乙己不僅有與人交往的愿望,而且最愿與成人交往,他說的話多半也只有成人才能聽明白,然而由于成人世界中他所說的話只是引人發(fā)笑,而自命清高的他是絕對不愿只充當(dāng)笑料的,轉(zhuǎn)而就和半大的人、不會直接嘲笑他的小伙計談天了。說話時,有酒在邊上,按照老話“酒逢知己千杯少”的說法他是真心要與小伙計交往的,所講的話也不再是叫人半懂不懂的,可是他顯然不了解“我”的內(nèi)心世界、興趣所在,一味賣弄學(xué)問,因此“話不投機半句多”。待到萬般無奈之下與小孩交往時,連他自己都不知說什么好了,只能自說自話了:孩子固然還沒受封建等級觀念影響而瞧不起他,可是孩子也全然不了解他,注定不可能與他有真正意義上的精神交流。孔乙己內(nèi)心的清高與孤獨在與三類人的接觸與消費的過程中顯露出來了。當(dāng)孩子作為最后一批愿與他交往、而他卻不愿與之交流的對象,他與他們在笑聲里走散了的時候,他與他所處的社會底層已經(jīng)徹底疏離了,注定他將走向末路。
之后孔乙己果然進了晉升上流社會的丁舉人家中,不過代價是巨大的:從上層重重跌到最最底層——兩條腿被打折了,經(jīng)濟上、精神上、肉體上、形象上皆損失慘重。相伴而來的還有那掌柜念念不忘的“還欠了十九個錢”。
十九個錢在酒店可以買什么?如果是長衫主顧,大約是一樣葷菜一碗酒,折合成我們現(xiàn)在的花費在三五十塊模樣,一次也就消費得差不多了。不過按照孔乙己的消費能力,以及他好喝成性的特點來看,應(yīng)該是消費了兩到三次,買了四碗酒和三碟茴香豆。根據(jù)文章開頭的介紹,多年以后,這筆錢連兩碗酒都買不到了。它本來就不是一筆大數(shù)目,而且還在貶值,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掌柜最后見到孔乙己時,并不急著要他還錢,仍忙著取笑他了。事實上,以掌柜的閱歷經(jīng)驗,看到孔乙己那時頹唐憔悴的樣子,未必不知道孔乙己已無力償還這筆債,從掌柜的內(nèi)心深處來講,也許他就沒想過真的要討回這筆欠賬,所以你看他幾次提及這筆錢,語氣都顯得輕描淡寫,一年后干脆不提了,這正應(yīng)了文中那句話:“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包括他欠的錢——除了引人一笑外唯一能讓人記起他的地方。他的一切的一切在人們心目中都是那么無足輕重,可有可無。這恐怕是孔乙己本人最不愿意看到的,他是多么希望人們能記得他讀書人的身份與價值,他的好品行,乃至他的闊綽,就像他對“孔乙己”這個綽號欣然接受、甚為認(rèn)同那樣。
孔乙己在掌柜的欠賬提示后,沒有多回應(yīng),含糊過去后摸出四文錢,買酒喝了。孔乙己至死也沒還上這筆錢,是他無力償還嗎?還是腿折之后他不方便過來還?我們對比他兩次出場消費的數(shù)字或許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他第一次出場消費的九文錢是介于長衫主顧和短衣幫之間的,這時他在一眾人面前是有優(yōu)越感的,從等級劃分的角度來說,他自認(rèn)自己雖低于進了學(xué)的讀書人,但比短衣幫、小伙計等人還是要高級的,所以他是有高于那些人的道德底線的,即可以好喝懶做,可以偶爾做些偷竊的事,但從不拖欠,這是實實在在彰顯面子的事。上文已經(jīng)說過,在酒店能證明自己高人一等的最有效方式就是消費,而當(dāng)孔乙己懷揣僅有的四文來消費時,從外觀上,長衫已不復(fù)存在,變成了破夾襖;從消費能力上,已和短衣幫等同甚至還不如他們(短衣幫來酒店消費次數(shù)應(yīng)該比他腿斷以后多);所以從心理上,他已無法認(rèn)可自己比短衣幫高等或是優(yōu)越了,既然這樣,原來的那條道德底線自然也就不復(fù)存在了。
當(dāng)孔乙己花四文錢時,因在經(jīng)濟上不再有優(yōu)勢了,所以心理上也矮了半截,無論是語言還是動作,已無當(dāng)初的炫耀與傲氣,“摸”出錢,很低調(diào),很緩慢,很吃力,窘相畢露,買酒時特別強調(diào)“這一回是現(xiàn)錢,酒要好”,這是欠錢不還所帶來的惶恐與不自信,畢竟有悖自己做人的原則,是有些羞愧之情的,所以“卻不十分分辯”,臉上只有頹唐與懇求之色。由經(jīng)濟上的拮據(jù)所造成的肉體與精神的雙重崩潰在這次消費中顯露無遺,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透支了自己的信用——將“不出一月,定然還清”演繹成將拖欠十九文錢進行到底。之后,在四文錢帶來的短暫的愉悅與麻醉中,他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與笑聲中,只留下粉板上那點數(shù)字讓人偶爾想起他。
《孔乙己》是短篇小說中的經(jīng)典之作,雖然以中學(xué)生的人生閱歷看懂它并不容易,但它的一字一句都值得細(xì)細(xì)品讀。老師如果從比較直觀的數(shù)字入手,進行賞析,相信學(xué)生會更容易理解其中所蘊含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