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愛人不曾經歷戰爭
她從我一分為二、為三的身體之上
學到愛和歷史
——[以色列]耶胡達·阿米亥
今夜,雨夾著雪
在風中奔襲,我讓五指分開
試圖接近一枚飄搖的枯葉,炭火閃爍
我想象著星光的安寧。但我
還是聽見了可怕的槍聲:在伊拉克
在巴基斯坦,在約旦河西岸,在阿富汗
槍聲似乎離我很遠,我的善良、脆弱
卻一一倒在了血泊之中
我決定放棄,與女孩J的約會
合攏詩卷,一個人躲在書房里
嘗試著,如何去拆卸一支“槍”
我首先卸下子彈
子彈的子,是孩子的子
每一個孩子的臍帶,都連接著
母親的血肉和筋骨
一位母親,手持野菊走向墓地
風吹亂了她的頭發,我的手
顫抖著;我不敢拆了,我的手
顫抖得厲害;我拆不下去了
那是我的母親啊!她走向我
她只剩下白發、苦難
和一雙欲哭無淚的眼睛
但我還是卸下了扳機
我知道,今夜,雨雪之夜
更多的母親、嬰兒,還在睡夢中
不能再有槍聲、狗吠聲
去驚擾他們
拆“槍”是艱難的,一把“槍”
總是銹跡斑斑,它的每一個構件
都連著仇恨和死亡,連著
愛和不幸,連著一個又一個家庭
我用燭光、淚水、琴弦
用詩、陽光,用積攢一生的
悲傷和愛,去潤滑,去化解
去松動每一個螺絲,去阻止
導引凸筍的彈出,去解構
槍管在軸線上45°的回旋
我還必須卸下,深藏在“安全”之下的
一道道保險,我知道,這些保險
必須一一拆除,它們所能保障的
只是以生命為靶子
以死亡為靶心
親愛的J,我不能赴約,我在拆“槍”
為了你和你幼兒園的孩子們
為了愛和一切被愛之人
這不是童話
每一把“槍”,都深不可測
在雙排雙進彈匣里,我發現了
血肉模糊的地圖、鐵絲網
死亡洞穴和辛德勒名單,發現了
毒氣、死海、秘道和哭墻
我必須在槍的防滑凹紋里
撕出一條口子來,我要沖出去
讓準星之下、射程之內的人臥倒
我要告訴準備開槍的人
有一封家書,正踏雪而來
寫信入,是母親、妻子
和在母腹中躁動不安的一雙兒女
我把那些不銹鋼、黃銅
和我完全陌生的金屬,含在舌尖
一一融化。它們像眼淚:苦澀、腥成
我讓這淚水,順腮而下,溢滿皺紋
注入我的動脈、靜脈
不需要催淚彈,我早巳淚流滿面
我要十指相扣,用這些腥成之水
澆鑄筆尖和犁鏵
在紙張和泥土中,寫下愛與寬容
J,我還要用手工、體溫,敲打出
一枚小小的戒指,鍍上陽光和月色
戴在你右手的無名指上
然后,趁雪花盛開,趁燭光閃動
迎娶你做我的新娘
與你牽手,用彈殼、彈片
和它們曾經呼嘯而過的聲音
像畢加索一樣,彎下腰來,做一只
會飛翔的、咕咕叫的鴿子
讓鴿群:灰色的、白色的、雜色的
與藍天白云融合在一起
讓在母親子宮中睡眠的胎兒
也能諦聽到黎明時分的鴿哨
啊!我終于把一支“槍”
給拆了,拆成
樹木的“木”
糧倉的“倉”
木,是木秀于林的木
是獨木成林的木
是喬木的木,灌木的木,木棉的木
是能自轉和公轉的木星的木
是能敲擊而歌的木魚的木
是八音之一:“金石土革絲木匏竹”中
最會唱歌的那一根木頭
倉是倉庫的“倉”
乳房一樣飽滿,飽含著乳汁和芳香
是“圓曰困,方日倉”的倉
是達賴六世、情圣詩人倉央嘉措的倉
是倉頡的倉,是《詩經》中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的倉
哦!讓我們在樹木下,在糧倉前
生兒育女吧,讓一雙兒女
一出生,就不認識“槍”字
就會看著“木”和“倉”發音
就會說英文:木,wood;倉,barn
就會讀拼音:m-u-木;c-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