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里召開動員大會,號召機關干部到基層掛職扶貧。市建工局的崔阿大那天中午多喝了幾杯,迷迷糊糊地開完會回到局里,第一個就去找局長報名。
崔阿大在科員的位置上待了快十年,早過了提拔的年齡。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這一輩子是沒什么指望了,不如下去“透透氣”,省得被憋死。更何況這么多年來,局長從來就沒拿正眼瞧過他。他是想借這個“壯舉”,換來局長的“另眼相看”。
沒過幾天,崔阿大的申請報告就被批了下來。
局長把這個消息通知他時,崔阿大在那里直發愣,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是什么時候打的報告。不過事已至此,就是板上釘釘子的事。沒辦法,崔阿大只得硬著頭皮去參加集訓。再一打聽,這次掛職扶貧的時間是兩年,工作重點是項目扶貧,最終目的是讓所在扶貧點老百姓的人均收入翻一番。否則即屬考核不合格,還得繼續“掛”下去。
崔阿大聽了,眼前一黑,差點沒暈倒。先前就沒聽說過有這一條“硬杠子”。就憑自己這么一個不入流又無人脈的小科員,看來得一直“掛”到永遠了!
會后宣布掛職人員的具體分工,崔阿大到王家洼村任村副主任。
出了會場,迎面碰上一個熟人,老家就是王家洼的。崔阿大趕緊向他打聽。這才知道,王家洼遠在市郊,是全市掛得上號的貧困村,不僅經濟落后,民風也強悍。
前幾年村民打井澆灌,無意中打出一眼熱泉。后來村里花錢請專家前來論證,說是有益于人體健康的微量元素含量極高,且蘊藏豐富,開發利用的價值很高。經市里分管招商引資的王副市長引薦,臺商朱老板去王家洼實地考察后,決定投資興建礦泉水廠,開發溫泉浴和餐飲服務。
王副市長說,這些項目建成后,可以為當地百姓提供上千個就業機會,為地方財政增加近一個億的收入,將極大地推動地方的經濟建設。王副市長就是王家洼的人,是全村人的驕傲。
誰知朱老板進場后,被征土地的老百姓,只拿到青苗補償費和一小部分土地補償款,這之后,便沒了下文。去問朱老板,朱老板說按規定早已全額兌付,一分錢都不少。和村主任簽合同時,王副市長就在場。再問村主任胡三,胡三支吾半天,也沒說出個芝麻綠豆來。村民以為是他有貓膩,就天天去村部堵他。
胡三急了,趕緊給王副市長打電話。
胡三清楚,人家朱老板不差錢,該付的全付了。這錢去了哪里,他不敢說,但十有八九跟王副市長有關。王副市長一聽很生氣,說鄉里鄉親的,也太不給面子了。就打電話讓鎮派出所下去抓人。沒想到這一來捅了馬蜂窩,村民們不明就里,以為是胡三得了臺商的好處,又仗勢欺人,索性封了朱老板的工地,阻撓施工。朱老板再三解釋,可沒人聽他的。跑了多少個部門后,他才輾轉找到王副市長。
王副市長這才知道惹下了麻煩。原來,朱老板那筆土地補償款的大半,被他“政策性貼補”給了前年引進來的一家化工企業。因為他收了那家企業老板的一大筆錢,后來又無法兌現曾經口頭許諾的若干優惠,只好拿這筆錢堵窟窿。朱老板找上門來,王副市長只得推脫說正要派人調解,讓他耐心等待,并將三年免稅的優惠再延長三年。說著又打電話給胡三,關照他要盡量控制事態,不出人命就行。等他騰出工夫再來處理。
胡三一聽心里有了底,這事情的毛病八成就出在王副市長身上。胡三最看不慣這種當官的,自己已經肥得流油,眼睛還盯著老百姓口袋里的那點錢。于是,再有村民來找,干脆一推六二五,說有本事你們鬧去,看能把我怎么著!那意思巴不得他們去鬧。
村民們一聽,說這事邪了,得了好處又賣乖,不往大里鬧看來不行,不信就整不垮你!有人看到電視里民工爬塔吊討薪,也受到啟發,說我們這里現成就有,何不也去試試?第二天就有人爬上塔吊,伸張“訴求”。胡三趕緊給王副市長打電話。王副市長也很緊張,就派人去現場“調研”,又委托胡三全權處理。
胡三沒轍,請示王副市長后,花錢了事。王副市長告訴胡三,說這筆錢先記著,將來從市長專戶資金里支。王市長自然有他的算計,這事急不得,溫水煮青蛙,“熬”死它!
別的征地戶聽說還有這等好事,就爭先恐后往塔吊上爬。胡三坐山觀景,有人跳就給錢。有關部門前往協調,一聽說這后面的背景,趕緊縮著脖子打道回府。市報記者也去湊熱鬧,稿子出來了,卻一直壓在總編的案頭。事情至今就這么拖著,王家洼斷不了過個三五天就來一場“跳塔吊秀”。死人倒沒有,畢竟誰也不想真的去死。
崔阿大哪里知道這幕后的背景,一聽說這事,就眼睛一亮。心想,王家洼有現成的項目,可荒在這里,就等于沒有。不如我去做做工作,把各方面的矛盾協調好,讓臺商把廠子開起來。百姓受益,臺商發財,領導高興,那還不算我崔阿大的扶貧成績?
崔阿大趕緊跑到扶貧項目指揮部去問。
指揮部的人都知道王家洼這檔子事,一提就頭痛。現在有不怕死的抻著脖子要往里鉆,正求之不得。幾個人一商量,當場就答應崔阿大,只要讓這個項目“活”過來,不管經濟效益如何,都算他完成任務。崔阿大一聽,笑得半天沒合攏嘴巴。
第二天,崔阿大就趕到王家洼,找到村主任胡三。胡三一臉苦笑,說:“崔領導啊,這里邊的水深著呢,您老還是不沾為好!您就幫我去拉個三五萬贊助款來,讓我把村里這幾年的吃喝招待往來賬軋軋平。到時候我這公章一蓋,您老的扶貧任務就算完成,多省心!”胡三有自己的想法,來扶貧的在單位里本來就被“邊緣化”,不能再坑人家。
崔阿大不聽,去找朱老板。朱老板一肚子苦水,說補償款早已如數支付,還花了不少冤枉錢。入鄉隨俗,這個中隱情就不去說了。去有關部門申訴,不是打哈哈,就是踢皮球。飯吃了,禮送了,最終事情卻辦不了。王副市長雖說答應幫忙,可這么長時間下來,也沒個準消息。眼下是愁腸百結,生死不得,正打算撤資呢!
崔阿大說:“別呀,咱去設法解決!”崔阿大扛著扶貧的牌子找到有關部門,人家回他不知道。再向上反映,也是模棱兩可。回過頭來再做村民工作,村民罵他是家飯養的野狗。市扶貧項目辦公室天天打電話來催問結果,崔阿大如熱鍋上的螞蟻,一籌莫展。
這天中午,又有人爬上塔吊要尋短見。崔阿大趕到現場一看,看熱鬧的人山人海,里外圍了好幾層。塔吊上要尋短見的是個年輕人,折騰了半天,還沒有下來的意思。時近中午,人們饑渴難耐,卻火了村頭小賣部的生意,能吃能喝的被搶購一空。有的人只得到村民家里花錢討吃喝。這一下讓崔阿大意外發現了其中的“商機”。王家洼鬧事,這么多人來瞧熱鬧,要吃要喝要消費,這是一筆多大的收入啊!
崔阿大當即就去找胡三,把自己的想法一說,胡三高興得直鼓掌,說到底是市里來的干部,眼光就是“獨到”。崔阿大有一個老同學叫姚廣泰,在市里搞小商品批發。去年同學聚會時倆人見過,還互留了電話。崔阿大趕緊調出電話打過去,說是號碼不存在。崔阿大心想,生意人狡兔三窟,肯定又換了號碼。他就跟胡三打了招呼,說要親自去市里找姚廣泰。
崔阿大是在一家五星級洗浴城里找到姚廣泰的,姚廣泰當時正在做泰式按摩。聽崔阿大一說,連忙答應,說:“行啊,你老弟都親自出馬了,我還能不給面子?說吧,要多少盡管放車來拉!”崔阿大當即表態,拉第二批貨時就結第一批的賬。
姚廣泰也不含糊,一個電話叫來一輛東風五噸加長的卡車,裝了滿滿一車的礦泉水、面包、方便面、火腿腸、啤酒、雨傘、雨鞋之類的。
崔阿大連夜趕到村里,讓胡三通知村民按戶去領,事后結賬。崔阿大又從城里請來專做農家土菜的廚師,到各家各戶去指導制作特色農家飯菜,專為來瞧熱鬧的人提供堅實有力的“后勤保障”,形成王家洼的“特色副業”。
沒想到從那以后,跳塔吊的頻率更高,王家洼一時成了媒體的熱點。還有那些與王家洼征地八竿子打不著的“弱勢群體”,也跑到王家洼來跳塔吊,說只有這樣才能引起轟動效應,問題才能解決得迅速徹底。
這天,又是一場“跳塔吊秀”結束,崔阿大也乏了,想去村東的王二狗酒家喝兩杯。到了樓下,聽到樓上雅座有人,一時好奇,崔阿大就想上去看個究竟。推門一看,里邊就兩個人。剛才那個跳塔吊的小伙子,還有村主任胡三。崔阿大莫名其妙,胡三卻一臉尷尬。經崔阿大再三追問,胡三這才訕笑著說出事情的緣由。
原來農村人務實,想靠“跳塔吊”去掙錢,畢竟尋短見名聲不好聽,加上農田不斷有活出來,誤了收成事大。因此時間久了,就沒人愿意再去爬塔吊。胡三腦子本來就活,一經崔阿大的“點化”,便突然開竅。到了實在沒人跳時,他就暗地里雇人來跳,以保證村民們的“利益鏈”不致斷裂。跳塔吊者事后即可在王二狗酒家免費就餐,并可獲取相應的報酬。
胡三告訴崔阿大,說這事之所以沒讓他知道,實在是出于對他的“保護”。胡三說,他也知道這種事情擺不上桌面,但也不違法。不是說了,不管白貓黑貓,能逮住老鼠的就是好貓嗎?大不了把他這個芝麻官給擼了。可你崔領導不行,你是吃公家飯的,自然有藥搽你的頭。崔阿大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這一段時間跳塔吊人多了,前來瞧熱鬧的也成倍增加。胡三告訴崔阿大,村民們這幾個月的收入,早已超過了過去幾年的總和。一算賬,崔阿大的扶貧指標早就突破了。
聽到這里,崔阿大不知說什么好。這事是自己起的頭,現在被胡三無限制“放大”,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收場!
也是事有不巧。這天,又一場跳塔吊結束后,當場就有上百人頭暈目眩,上吐下瀉,顯然是食物中毒的癥狀。有關部門接報,火速派人趕到現場,封存所有食品,取樣送檢。
第二天,檢驗報告出來了,礦泉水大腸桿菌嚴重超標。事后查明,姚廣泰為富不仁,送來的礦泉水,全是他雇人在市郊一家廢棄浴室里用未經消毒的河水灌制的。
延伸調查后又發現,村民售貨均屬無證經營,被工商部門當場取締。于是,崔阿大被撤職,回市里接受審查。
臨行那天,村民們全村出動,組成了浩浩蕩蕩的送行隊伍,把崔阿大送出很遠很遠。臺商朱老板也專程趕來,淚別崔阿大。
后來,這件事驚動了高層領導。上面痛下決心,徹底解決王家洼的問題。王副市長的犯罪事實被查實嚴辦,村民們失去的土地得到了足額補償,朱老板的投資項目順利上馬。至于崔阿大,經有關部門審查后,說他下去扶貧劍走偏鋒,旁門左道,造成了極壞的影響,因此給予行政記大過、工資降兩級的處分。
不久,崔阿大的事情被人傳上網絡,一時受到眾多網友的追捧,被稱為“史上最牛的扶貧高手”。
崔阿大回到局里不久,就作為“致富奇才”,被外地高薪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