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車開著開著天就黑下來了。
夜色像很多只腳印從外面踩踏著車窗,凌亂的,沒有分量的,隱形的,都在車窗外擁擠著,喧囂著。似乎這車里的空間自己獨立成了一個世界,外面全是陌生的腳步。漸漸地,腳印越來越多,越來越密,像無數的人擠在空氣里,最后,這黑色的腳印把車窗徹底淹沒了。
夜色從每一寸空氣里生長出來,妖冶、茂密。從車窗看出去的一兩點燈火就是這黑暗中生長出來的空隙。林成寶抱著孩子,歪著頭看著車窗外。孩子啃著自己的一只拳頭縮成一團在她懷里睡著了,安靜得像只果實。從沙城到郊區的塘縣要三個小時,她從上車后就一直覺得不安,卻不知道這不安的源頭在哪里。她看著車窗外費力地想著。這不安像一只獸的皮毛擦著她的皮膚過去了又回來,癢而疼。
然后漸漸地,這疼一點一點地清晰起來了,她順著這疼一點一點摸過去,突然明白了,是一雙眼睛。是霍明樹的眼睛。剛才,霍明樹在車站送她和孩子的時候,他站在車外目送著汽車開走。她從車窗里看著他,她看到了他的眼睛。只是,當時她鈍鈍的,那目光擦著她過去了,沒有來得及發生反應。卻不知道這目光一路粘在了她身上。她很不安,可是,她自己為什么要不安?
現在她明白了,是那雙眼睛不安。
林成寶第一次認識霍明樹也是因為這雙眼睛,她跟著男朋友去參加他們的同學會。她站在人群中一直覺得身上粘著一雙眼睛,這眼睛穿過衣服粘在她的皮膚上,像枚滑膩而鋒利的釘子往深里鉆。她猛一回頭,就遇上了一雙眼睛。那雙眼睛隔著洶涌的人群像顆河底的石子一樣安靜清涼地看著她。就是在那一瞬間,她幾乎落淚。等聚會散了的時候,她遲疑著最后一個走出了房間,一出門,下午的陽光便像金屬一樣重重向她砸來,眩暈之下她滿眼只有黑色的人影,一疊一疊地擠在一起,像薄脆的剪紙,浮在空中,都不成人形。她突然就流淚了,她知道,她再也不會遇到那雙眼睛了。可是她再一回頭,那雙眼睛就在她身后。就這樣,林成寶扔下交往三年的男友,帶著近于私奔的快樂和這個叫霍明樹的男人在一起了。
她后來對姑媽說,她和霍明樹那次見面始終都沒有說一句話,但是她覺得他一直在告訴她,如果我們不在一起,那還有什么意思?男人和女人之間可能就是那一眼兩眼的事情,沒辦法,只一眼,她就從一個男人身邊跨到了另一個男人身邊,就那么一眼。
發現自己懷孕后她決定和霍明樹領結婚證。她父母說,如果她嫁給這樣一個沒有工作沒有房子什么都沒有的男人,以后就不要再回家了,他們就權當她死在外面了。最后他們還是領了結婚證,在沙城租來的一間小屋里生下了孩子。孩子生下不久,霍明樹又一次失業,在沙城連房租都要付不出的時候,林成寶想起了自己住在沙城郊區的奶奶和姑媽。她決定帶著孩子先去,等霍明樹借點錢也過去,郊區消費畢竟低得多,在那里也許可以開個小商店。于是,霍明樹把她們母子先送到了車站。
汽車在塘縣車站停了下來,像排硬幣一樣,把林成寶母子薄薄地扁扁地排了出去就無聲地開走了。車站看不到一個人影,只有幾輛長途客車靜靜挨在一起,像是在熟睡。林成寶站在那里就著昏黃的路燈看到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臃腫而龐大,像被潦草著新搭起的建筑物,里面住著無數個半生不熟的自己,卻都是虛虛的,一推就倒的。
她抱著孩子不辨方向地走了幾步,整個塘縣對她來說像一個松散的夢境,她熟悉這夢里的只鱗片爪,然而這點痕跡卻聚不成人形,只是沒有魂魄地游蕩在她身體深處。所以當她再一次來到這里時,她發現自己對這個地方是心虛的,沒有底氣的。她在塘縣生活過五年,很小的時候,但那實在太遙遠了。再后來她忙著上學忙著戀愛忙著男人,竟找不出時間來塘縣,尤其是在沙城待了幾年了都沒有找個理由來一次塘縣。這是讓她最心虛的。
心虛還不可告人。
現在她腳上觸著的又是塘縣的泥土了,那泥土里的血液在一個瞬間便流進了她的腳心。她才覺得那遙遠的五年其實早成了一枚堅硬的佩飾嵌進她的肉里去了,拔都拔不出來。這么多年里她其實一直都隨身帶著它。這多少給了她一點去見奶奶和姑媽的底氣,是啊,這十幾年里,她不只到過塘縣,她從一個地方換到另一個地方,每換一個地方其實就是死一次,她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一個個自己早死了,有幾個死掉的自己是值得埋在記憶深處留著的,比如當年在塘縣的自己,因為小的緣故,一定是快樂的,自己這么多年里不一直在憑吊小時候那個自己嗎?有幾個自己仿佛是暴斃在路邊的,自己都不愿意去收尸,情愿讓她們爛掉。一個自己就是因為長得漂亮的緣故,高中都沒好好上,更不用說考大學。還有一個自己是因為一個男人連家門都進不得,在這個世界上簡直已經被迫成了個孤兒。
她情愿自己留在路邊的這些尸體被鳥獸吃掉,吃得不留一點痕跡,但她們的魂魄一直都在,這么多年就這么形影不離地跟著她。
晚上的塘縣縣城是松的脆的,遠遠近近的燈光也像是虛擬出來的,林成寶又走了幾步,不由得抱緊了懷里的孩子。在這陌生的地方,只有這懷里的孩子是真的,他身上的溫度是真的。她緊緊抱著他時,覺得還可以用他的血液取暖。有一個自己的孩子真好,他的血是你的,他的骨也是你的,你把他抱在懷里就像抱著另一個遙遠的自己。
一種深不可測的悲傷的溫暖。
這時候,幾點燈光沖著她射了過來,然后像幾只飛蛾一樣撲閃著把她圍住了。是塘縣的摩的司機們,在車站一有乘客下車就會有潛伏在黑暗中的摩的們圍上來。她小時候在塘縣就經常坐這種摩的,沒想到十幾年過去了還是這樣。就像是回到了一個做了半截的夢里又接上了,然而夢境再熟也是陌生了,像半生的飯需要回鍋才能吃。
站在奶奶家門口她還是不知道該怎么進去。盡管來之前就給奶奶家打了電話,是姑媽接的,可是真的來了還是覺得進去的理由薄得像手心里的雪,哈口氣就會化掉。奶奶家廚房的窗戶對著街,做飯的時候窗戶就大開著,她站在黑暗的馬路上正好對著這扇窗戶。
窗戶里點著一盞昏暗的燈泡,蠟黃色的油膩的燈光厚厚地涂滿了整間廚房,四十多歲的姑媽正蓬著頭在窗前炒菜。她看著這窗戶就像看著一張陳年的油畫,煙熏火燎的,散發著油哈氣,像一個很深的夢里藏著的氣息,即使是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她也能準確地聞到,是它。這過分的熟稔讓她突然覺得無比蒼涼,恍如隔世。
一推門,她突然覺得自己那半截子夢明晃晃地落到地上了,屋里的擺設和她小時候在時沒有一點區別,二十年過去了卻不過像一天。突然走進這洶涌而來的熟悉中,她頓時覺得自己像個落水的人,急于抓住點什么,抓住一條繩子,把自己拴到一頭兒才不至于被淹沒。一扭頭正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奶奶,奶奶就是那條繩子,繩子那頭系著她的童年。
她沖著奶奶奔了過去。奶奶是個退休的小學教師,十年前因為中風,癱瘓在床,在床上躺了幾年全靠姑媽的照料。從她小時候起姑媽就一直和奶奶住在一起,姑媽原來是一家工廠的工人,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沒有結婚,后來工廠倒閉,她下崗后就一直待在家里,兩個人都靠奶奶的那點退休工資生活。躺在床上的奶奶像被風干過的,似乎一只手就可以把她拎起來。
奶奶躺著對她咧了咧嘴,一個走風漏氣的笑,她的牙齒掉了幾顆。幾年時間過去了?她怎么已經老成這樣?林成寶不敢再細看奶奶,再細看就覺得自己實在是殘忍。眼睛是空的,手里也是空的,她急于抓住點什么塞到奶奶手里,不然中間這十幾年的歲月就像一個陷阱,上面看上去毫發未損,下面卻是空的,一踩就掉進去了。她伸手就把懷里的孩子遞了過去,她手邊只有他了。只有他還能拿得出手。一個老人看到孫子大約總是還會有些高興吧,無論這孩子是怎么來的,都是她生下的。她把孩子抱到奶奶身邊,讓他和奶奶躺在一起。
就像這孩子是她十幾年里可以拿回家的唯一成果。
奶奶側起身體,伸出兩只胳膊把這孩子抱在了懷里仔細端詳著。林成寶像撿到了一點點鼓勵,忙說,別人說長得像我,也有人說長得像他爸爸。她一邊小心翼翼地說出“爸爸”兩個字,一邊悄悄看著奶奶的臉,奶奶卻不看她,只顧看孩子。一時間,她恍惚覺得奶奶那張臉正在迅速后退后退。小時候奶奶曾是她最熟悉的人,因為熟悉反而沒有去記那張臉,后來的很多年里,偶爾想起奶奶的時候是真想不起奶奶那張臉了。現在,這張臉就在眼前了,好比兩條夜行的船終于迎面碰上了,一個在這條船上瞥見對面船上正是自己夢寐的那張臉,還沒來得及叫喚,那條船已經遠去了。這一剎那的接近反而更添了隔世的渺茫。
那一眼之間她明白,奶奶已經不是十幾年前的奶奶,就像她自己早已經不是十幾年前的那個自己。她們都回不去了,卻遇到一起了。她來投奔她曾經的熟悉,其實卻是來投奔一種更大的陌生。奶奶一直沒有放下孩子,她也沒伸手去接,就像兩個人之間放著一件兵器,還不知對方的招數,只好按兵不動。
然而最讓她恐懼的時刻還是來了,晚飯時間到了。沒有比在陌生的地方吃不付錢的晚餐更尷尬的事情了,因為飯的性質含混不清更讓人覺得悲涼。姑媽把晚飯端了上來,兩個菜,一個炒青菜,一個燒豆皮。饅頭,稀飯。家常這東西,軟起來是溫暖,硬起來卻也是暗器,寒光閃爍。多來了兩個人姑媽都沒有多添個菜。林成寶坐在桌邊看著一白一綠兩個菜,只覺得身體里一個很深的地方在作痛卻不知道具體是哪里。只是,整個身體都在鈍鈍地往下沉,往下沉。她像站在沒頂的水里看著這桌上的晚餐,冰涼、隔世。
姑媽把孩子送到她手里說要喂奶奶吃飯了,她自己喂點孩子稀飯吧。林成寶一手抱著孩子,一手舀起了一勺稀飯,大米粥,她靜靜地看著那勺子,一粒米一粒米地數著,那勺子里,那團溫熱的湯里一共躺著七粒大米,晶瑩剔透,她數著數著淚就下來了。原來,一粒米都可以成為施舍。
姑媽在床邊喂奶奶吃飯,她在桌邊喂孩子吃飯,這復制像一種無聲的抵抗。她邊喂孩子邊問自己,為什么抵抗,就因為從她進來她們就沒有問她要住幾天,有什么打算?就因為她和孩子來了,她們也不多加一個菜?可是,她就是寄人籬下來了。這程序化的恥辱她在來之前就想了一千遍一萬遍了,她還是來了。就因為,她沒地方可去。她把那喂剩的半碗粥倒進了自己嘴里,完了突然扭頭向床那邊看了一眼。姑媽卻正看著她,一觸到她的目光就迅速收回去了。然而那目光卻像層蛛網一樣厚厚地粘在她背上了,冷而黏。她呆呆地看著桌上那只碗,白色的瓷,也是冷而黏。她忽然在心里狂喊起來,我能吃多少?你們以為我能吃多少?
收拾了碗筷,姑媽也坐到了桌子旁,電燈就在桌子上方,她和姑媽坐在桌子旁邊,像被這燈光收進了同一件容器里,在促狹的容器里,她們被逼著不得不看著對方的臉。林成寶這時才發現,姑媽真是老了。十幾年前姑媽還是個有些古怪的大齡女青年,十幾年后她已經被沒有男人只有一個老太太的生活摧殘成了一個老女人。
林成寶想起姑媽這十來年的時間里都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沒有男人可以依靠,全靠著老太太的那點退休工資。今天晚上突然闖進來一個人,不,是兩個人,要分吃她們的飯,她心里該是多么恐懼。她自己什么都沒有,但最起碼還有個男人和自己的孩子。眼前這個老女人呢,除了床上的老太太和老太太手中的那點錢,她還有什么?想到這里,林成寶心軟下來了,她木木地拍打著懷里的孩子,想哄他快點睡著了。
這時候,姑媽忽然開口說話了,語氣倒是平淡,沒有她想象中的夾槍帶棒。姑媽說,有什么打算呢?這句話說出來,簡直讓林成寶有些感恩戴德。她幾乎是誠惶誠恐地趕緊說,孩子他爸現在正在籌錢,籌點錢他就過來找我,這里消費比沙城低多了,在沙城連個房子都租不起。他一來我們就出去租個店面,開個商店,在店面后面住人,就不用再租房了。他說最多就兩個星期,他就過來找我。
她一口氣把這話說完又后悔說得太快了,擔心沒把意思表達清楚,只好又重復了一句,就兩個星期,最多了。她在告訴自己,也在告訴屋里的兩個老女人,這是個底線,兩個星期就到頭了。她不會一直在這兒無休止地賴下去的,她不會一直搶她們的飯的。兩個星期以后她就會從這兒搬出去,她們不需要那么沒有盡頭地恐懼。這最后一句重復理直氣壯得近于堅硬,因為太堅硬,她自己先被戳到了,淚就下來了。她慌忙垂下眼瞼裝著低頭看孩子的臉。床上的奶奶終于說話了,怎么能兩個人都沒有工作呢,你沒有工作怎么敢嫁一個也沒有工作的男人呢,口口聲聲喊著要感情,結婚后喝西北風啊?不聽大人的話,現在好了。
雖是埋怨,在林成寶聽來卻像是坐在爐邊終于烤到了火。畢竟,老太太把話說在明處了,她不必膽戰心驚地等著暗器飛來,沒有傷口卻五臟俱焚,撕心裂肺。她拍著孩子什么都沒有說,她說什么?告訴她們愛情就是那么一眼的事情,就那么一眼?現在,她們只當她是個傻子了。她抱著孩子說,我先哄他睡覺去了。姑媽說,先給他洗洗,坐了一路車,臟死了。她感激地近于諂媚地看了姑媽一眼,一時都惶惑得手忙腳亂了,給孩子洗臉洗手時都是笨手笨腳的。像一個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太久的人猛地坐在爐子旁一時還承受不了這溫度。
房子是舊式的里外間,只有奶奶和姑媽的兩張床,兩個女人的家在很多年里也沒有住過別人,沒有多余的床。她在外間搭了個簡易的床鋪,和孩子一起擠了上去。因為換了地方睡覺,加上睡覺前心力耗費得太厲害,簡直是透支了,這一晚上的睡眠都像泡軟了的粉條,沒有黏性的,斷斷續續的,各種奇怪的夢不時從四面八方鉆出來,啃著她。竟從來沒有這么艱難地等待著天亮,越是等越是亮不了。終于等到天亮起來時,竟感覺像打了一晚上的仗,周身是酸痛的疲憊。
2
姑媽和奶奶像兩個老宅女一樣,白天晚上基本都守在家里。奶奶是白天晚上都在床上,姑媽每天早晨出去在早市上買點菜買點吃的東西,這一天就幾乎不出門了。她們的白天像鐘擺一樣滴滴答答地流過去,零碎的、散亂的,卻是自己就長好了骨架的,再小的一點碎片也是五臟俱全的。姑媽的路線基本上是從奶奶床前到廚房,再從廚房到床前。單調、嫻熟,她做的所有事情都像是已經從她身體里獨立出來了,不經過她的腳,自己就重復得了。
在這樣的兩個女人之間,林成寶感覺自己像這屋里長出的一個贅物,多余的、無處安置的。閑坐著閑吃飯,還不付錢,坐牢也不過如此了。她只好不停地跟在姑媽身后搶著打下手,姑媽做什么她就急切到了哀求,我來吧。姑媽都不看她的臉,大約也是有些不忍,便慈悲地給她些邊角料的活打打下手,洗洗菜,刷刷碗。干活的時候林成寶才覺得在這屋子里暫時地找到了一處踏實的島嶼,即使只能容得下她兩只腳,站在上面心里卻出奇的平靜,似乎是對得起今天中午這頓飯了,一勺子里有幾粒米她都是數得清楚的,有時候吃飯的時候她簡直是一粒米一粒米數著吃下去的。似乎吃的不是糧食,是玉石之類難以消化的東西。
吃飯的時候盡管她一直克制著吃,還是能用眼角的余光收到姑媽或奶奶偶爾向她的一瞥。就那么迅速無聲的一瞥,像蜜蜂的翅膀掠過,卻留下一陣陰風直直鉆進她的皮膚。她們在悄悄看她吃飯。看什么?看她吃多少?包括身邊這算半個人的孩子?她拿著筷子的手在半空中停頓著,映在墻上像鐵畫銀鉤的樹影,蒼老,卻滿是力氣。
她渾身都是力氣,可是這力氣沒有出口。
有時候她突如其來地想大哭一場,就在這桌子旁,就在兩個老女人面前哭一場。可是,淚還沒流下來就蒸發了。
喝水的時候她都要下意識地用眼角找找姑媽是不是在看她,喝一杯水,咕咚兩聲就下去了,倉促得就像做賊一樣。一次,她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正拿著一杯水的時候,姑媽正好從她身邊走過去,似乎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她喝水的動作便戛然而止,就像突然被冰封住了。
她像冰雪的雕塑一樣一直用那個動作站在窗前,透過玻璃看著窗外的夕陽一點一點往下落。她也跟著一點一點往下落。她感覺自己像躲在防空洞里的難民,天天隔著防空洞的柵欄看外面的天,扳著指頭數著自己哪天能出去,每一天都是一場戰爭,不見硝煙卻一天比一天身心俱損。她盼著有救星快把她從防空洞里救出去,這救星就是霍明樹。不是說最多兩周嗎?兩周就是十五個白天和十五個晚上,是十五個,又不是沒有盡頭,總會過去的吧。
林成寶給霍明樹打了兩次電話都是出去找的公用電話,一方面是不想用奶奶家的電話,免得讓她們覺得她用了電話費,另一方面是不想讓奶奶和姑媽聽到她和霍明樹說什么。她們肯定不會當著她的面說什么,但肯定會把她電話里說的每一個字都捉住,那屋子里好像四處長滿了耳朵和眼睛,她一個最小的動作也會被攝了去。
霍明樹在電話里告訴她,快了,再等兩天。放下電話,她一陣輕松,往奶奶家走去的時候心里竟有一種奇怪的安穩,就像有什么貴重東西正被她揣在懷里,有了這個東西,她下半輩子都已經是無憂的了。進了門她也不看奶奶和姑媽,徑自看著一個地方說,我給孩子爸爸去電話了,他說就這兩天,讓我再等等。聲音不大,聲音的底座卻已經開始固化開始變硬,似乎她隨時都會硬硬地從這扇門里走出去。
奶奶在看報,姑媽在洗衣服,都沒有接她的話,只管把她半截子的話像空袖子一樣扔在空中。她們這樣的不抵抗,讓林成寶一陣驚慌,難道她說這樣的話都無效了嗎?她們就以為她會一直死皮賴臉地住下去?只有當孩子做出些有趣的動作的時候,兩個老女人還是會真的開心笑起來。
看出這個,她就拼命逗自己的孩子,以圖讓他做出些童稚的滑稽的動作。那孩子有時候被她擺弄得煩了,反而大哭起來。她只好用餅干糖果之類的東西哄他,心里有些偷雞不成反蝕了把米的懊喪。有時候她會提防著姑媽對孩子不好,因為一個沒有結過婚沒有孩子的老女人見了小孩心情都是復雜的吧,羨慕著喜歡著,卻也嫉妒著怨恨著,恨不得讓別人陪著自己一起沒有孩子。但姑媽倒也沒做什么,只是很少過去幫她哄孩子,看著孩子哭就遠遠地皺起眉頭,滿是皺紋的臉上會做出類似于少女的無措和叛逆的表情。
林成寶覺得兩個星期終于一點一點地被自己咽進去了。這中間林成寶給霍明樹打了三次電話,霍明樹都說再等等,就這兩天了。因為當時約好的底線就是兩周,兩周之內他沒來她倒也沒覺得奇怪,她來塘縣時下的勇氣和決心就像她儲藏起來的糧食,本就夠她對付兩周的,可是,那也只是兩周的事情。兩周之外對她來說像在另一個星球上一樣遙遠和可怕。
但是直到兩周的最后一天,霍明樹都沒有露面,也沒有打來電話。知道這是最后一天了,有些看見底線的過癮和痛快,似乎翻過墻就是解放區了。又有些無名的恐懼像蔓草一樣陰涼地順著她的皮膚向上爬。這恐懼是從哪里出來的,她不知道,說不清楚,但這恐懼一定在某個地方。她能聞到。
最后一天的上午,她帶著些賭氣等著霍明樹,似乎到中午的時候他就一定該出現了,為什么連個電話都不給她打,那她也不給他打。可是到吃午飯的時候霍明樹仍然沒有出現,林成寶草草吃了幾口飯,吃進嘴里都像沙子。午飯后的時間突然走快了,到處是太陽的腳,稍不留神,金光閃閃的腳印已經走過去一串了。
下午四點的時候太陽已經開始西斜了,林成寶一抬頭,正好與太陽四目相對,她沒有瞇眼睛就看到了太陽的輪廓。就在這一瞬間里,林成寶突然醒了,她幾乎出了一身冷汗,太陽已經不烈了,這是天快黑的預兆,霍明樹呢?他在哪兒?
她渾身打了一個冷戰。
她猛地轉過身,奶奶和姑媽正看著她,她感到有什么東西正在她身體里發酵膨脹,膨脹得像防彈衣一樣足以抵得住這四束目光。她迎著她們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到電話前抓起電話,撥電話的手有些抖,一個電話號碼被支離破碎地撥了好幾次。她等著電話里的聲音,準備著當著兩個女人的面用什么樣的語氣和他說話。但在她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電話里一個空洞的死滯的女聲說,您好,您撥打的號碼是空號,請核對后再撥。
她釘在了那里。
腦子里先是空的,一種完全的空,像一只密封的容器,什么都進不來。接著有意識像蟲子一樣啃噬著她,那意識頑強地咬著她,錯了,一定是撥錯了。再撥,她又撥那個號,磕磕絆絆的,像身上長出了七八只手,還是那個聲音,空號。
再撥,空號。
再撥。
她完全失控了,她只聽到一個聲音巨大無邊地把她籠罩住了,錯了,一定是撥錯了。這時候,姑媽走了過來,她從她手里拿過電話,異常冷靜地說,你說號,我來撥。林成寶閉著眼睛說了一串號,姑媽問,沒錯?她又機械地重復了一次,接著又重復了一次,就是這個號,就是這個號化成灰她也記得它。姑媽默默地聽著電話里的聲音,一分鐘后她放下了電話,回頭看著她。
她也看著她。
在那一瞬間里,姑媽的目光突然出奇的溫和,像她的目光里伸出一只手來摸著她的頭發。她仍然釘在那里,動不了,像是一直就長在那里的一株植物。姑媽嘴動了動,好半天,那聲音才像破棉絮一樣絲絲縷縷地鉆進了她的耳朵,他換號了。
林成寶第二天就把孩子留給姑媽自己回了趟沙城。他們原來租的那間屋子里住的是別人。房東說不知道他去哪兒了,這里每天人口都是流動的,他怎么會去問別人的去向呢?房東說,都走兩個星期了吧,付了房租就走了,東西也沒多拿,不知道去哪兒了。
都走兩個星期了,也就是說,在她去塘縣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同時行動了。他是早已經打算好的了,他是有預謀的。原來在同一張床上躺在她和孩子身邊的那個男人是早已經把一切打算好了。這兩周里他之所以還接了她三次電話,那都是因為他還是有惻隱之心的,他還在掙扎。直到十五天的最后一天,他知道再不能拖了,就果斷地把電話停掉。
這電話就像一根電燈開關,一拉,他就消失了。原來,在她的世界里,他居然只是個電話號碼,這號碼一消失,他就隨著消失了。從此,在這個世界上,她永遠不會再遇到他了。她第一次遇到他時,也以為永遠都不會見到他了,結果,他就在她身后。
可是這次,卻是真的。
這天,林成寶把她知道的霍明樹在沙城的同學都找了一遍,沒有人知道他的去向,或者,知道了也不告訴她。
兩天之后的黃昏,林成寶再次回到了塘縣。她沒有坐摩的,是一步一步走到奶奶家的,像個剛從沙漠里走出來的人,干枯成了一株沒有了水分的植物。剛走到門口就摔倒了,她連邁出去一步的力氣都沒有了,這兩天里全部的力氣都被她用得干干凈凈,一點不剩。
林成寶病倒了,剛開始幾天發高燒。后來燒退了,卻整個人都是坍塌的,四處散著,目光也是散的。似乎她身體里已經沒有一點點骨架做支撐了,她就只是一堆肉。孩子哭的時候她都覺得這哭聲很遙遠很遙遠,是另一個世界里的。她只想無邊無際地睡過去,睡過去。
姑媽把她的床鋪搬進了里間,擺在離奶奶的床不遠的地方,好和奶奶做伴。這個黃昏,林成寶的燒終于退了,幾天時間里都感覺像在火焰山上摸爬滾打著,現在突然周身一陣清涼,像是從火5uUXU1qGcIhAn+ltJ3LMFjPUVYcISxqB26DWyWnUC34=焰山下來進了水里。人似乎是浮在水里的,沒有分量的,透明的,水可以從中出入自由。水從眼睛里出來掛在臉上,她沒有擦,直直地躺著。另一張床上的奶奶突然說話了,不能老躺著,像我躺得都起褥瘡了,起來出去走走吧。
她突然委屈地扭過頭一臉淚水地看著奶奶,奶奶的床和她的平行著,奶奶也是躺著對她說話的,這樣看過去就像奶奶正在一條河的對岸和她說話,近是近,卻是隔著河的。她突然就說話了,幾天來第一次開口,聽起來竟不是自己的聲音,她對河對岸的奶奶說,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奶奶的聲音傳過來有些模糊不清,似乎是斷斷續續的,她說,因為他,覺得擔子太重,他被嚇跑了,你想,他也是一個年輕人,沒有工作了還要養老婆和孩子,他是逃走了。你要是有個工作,他興許還不會跑。你只以為女人想靠男人呢,現在的男人還想靠女人呢,是你自己不懂事,先靠在了男人身上。
林成寶不再說話,他逃走了,是的,他逃走了。屋里一片死寂,像突然荒涼了下來。這時候,被姑媽抱著的孩子不知道為什么哭了,哭聲一下把屋里的寂靜撕開了。林成寶突然翻身起來,歇斯底里地對姑媽喊,姑媽,把他扔掉,把他扔出去,把他扔到路邊,扔到樹林里讓人撿走吧,或者讓野狗吃了去。姑媽,快,把他扔出去。姑媽死命抱著大哭的孩子,一邊驚恐地看著她。林成寶撕扯著自己的頭發大喊著,快扔掉,扔掉,他把他扔給我,讓我一個人養這個孩子,你覺得這公平嗎,我拿什么養他?我拿什么一個人去養他?
幾天以后,林成寶能下床了,她不能一直逃到那張床上去,她終究要下來的。從她下病床的那刻起,她知道,一切又和生病前接上了,銜接得嚴絲合縫,銅墻鐵壁,任她撞得頭破血流都出不去。她的腳下還打著晃,踩到哪里都是軟的,都像沙子,可她的眼睛和手不能軟,因為有兩張嘴等著要吃飯,她和她的孩子的嘴。
她拖著棉花一樣的腳步又開始幫姑媽洗菜,刷碗,洗衣服。每干一點活她都是使出全力的樣子,她在用手告訴這屋里的兩個女人,我除了這點力氣再沒有別的了。她現在覺得自己就像一處深不見底的洞穴,完全沒有了底。她再不是活在那開頭的十五天了,那有邊有沿的十五天已經像沉船一樣葬身海底了,她自己還漫無邊際地漂流在海面上。這接下來的時間怎么辦,看不到頭的,沒有方向的,完全失控了的時間。
因為生病博得的奶奶和姑媽的溫和就像夏天的樹葉一樣,只能生長一季,溫度降了,樹葉自然要變枯落掉。溫度一降再降,樹葉就會落得片甲不留。因為都是女人的緣故,看著一個比自己年輕的女人成為棄婦,一方面確實可憐,另一方面又不免有些淡淡的幸災樂禍,看著別人結局大團圓了,自己仍得重復清水煮白菜的日子誰能舒坦到哪兒去。所以在林成寶成為棄婦的最初的日子里,她們理所當然得收留她,可是,這收留畢竟淺薄而脆弱,不過是一念溫柔,沒幾天就會被消耗殆盡。
很快,林成寶又得在吃飯時數勺子里有幾粒米,吃飯只敢吃到五成飽,有一點烤鴨、熏魚之類的,問她吃不吃時,她立刻就斬釘截鐵地回答,不愛吃,一點都不愛吃這些東西。
她真的害怕了。可是不能怪她們,這兩個老女人多少年來圍著一盆火取暖,同在一個屋檐下靠著那點微薄的退休工資活著,對一粒米一棵菜從來都是精打細算著數過來的。她們對未來本身就是恐懼的,尤其是姑媽,能這么多年耐心地照顧一個癱瘓在床的老太太,每天給她擦澡,每天換那些動不動就大小便失禁的床單,除了因為是自己的母親,大約也與這退休工資有關吧。她沒有收入,沒有男人,沒有家,怨不得她每次吃飯的時候都要不由得向林成寶這邊瞟,她是恐懼太深太深了,深得沒有底,深得時間太長了,她的神經已經系滿鈴鐺,扯到一個,別的就會嘩嘩響成一片。
現在,她帶著一個孩子來分她們的飯,雖是一個小孩,吃起東西來實在不遜于大人,尤其是沒有經過任何世俗陳規的侵蝕,簡直是想吃多少吃多少。她們得把兩個人的東西分成四份。她怎么忍心?可是她又能去哪里?從沙城出來時身上帶的那點錢已經日漸稀薄,只有出處,沒有進處,能耐得住多久。然后呢,花完最后一塊錢的時候怎么辦?
問一個男人要零花錢是需要勇氣的,問一個女人要則更需要加倍的勇氣。
林成寶開始出去找工作,塘縣再怎么也只是一個縣城,就業機會太有限,找了一個星期,發現除了去跑保險之外,基本上沒有什么選擇了。可是,她在這個地方只認識姑媽和奶奶,讓誰來買保險?她仍然每天早晨出去,晚上才回,就為了不吃那頓午飯。讓孩子在家吃已經夠了,她能少吃一頓就少一頓吧。
她天天在街上晃,有時候猛地看見一個男人像霍明樹就直直跟過去,心幾乎要跳出胸腔了才發現那不是霍明樹。是啊,他怎么會出現在塘縣?他怎么敢來?她捂著快要蹦出來的心臟,聽見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暗自重復一句話,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霍明樹真的消失了,永遠消失了。這個因為當初一個眼神就愛上的男人現在躲到哪里去了?
一個眼神是多么脆弱啊,可是她一直以為一些真正的東西一定藏在這個世界上那些最脆弱的東西后面。
她錯了。
這么多年里她一直心甘情愿地縱容自己的那點想象,然后,這就是代價。她真想滿世界地找他,把他從一個角落里搜出來,狠狠打他,罵他,向他哭。
可是,她現在連張車票都買不起。
她終日晃蕩著,她的天地就像突然從公共的生活里分離出來了。好像成了與活人隔絕了的孤鬼,看著陽間的日子自己進不去,陽間的太陽也曬不到自己。飄蕩在街上時,誰都不看她,好像她是隱了形的孤鬼。
這天快走到奶奶家門口時,忽然遇到了一個人。
3
林成寶在前面走著,聽到后面跟上來一陣摩托聲,塘縣因為出租車少,到處是摩的,沒什么好奇怪的,可是這摩托車從她身邊蹴過去了,又掉了個頭慢慢向她過來了。最后摩托車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停住了,車上的男人突然問了一句,你是阿寶吧。林成寶看了他半天,猶疑在哪兒見過這人,或者是見過這雙眼睛,還是這鼻子。都是些零散的碎片,現在要一片一片拾起來拼湊,卻怎么也找不到那處要害,找不到把鑰匙插進去的那個孔。
車上的男人顯然開始失望了,嗔怨地說,想不起來?我是阿亮啊,你奶奶家鄰居,和你小時候玩過的。咔嗒一聲,鑰匙突然掉進孔里去了,意外恰好掉進了異地的無聊,林成寶大叫了一聲,你是程亮?怎么長成這樣子了?你怎么會在這兒?問完了才想起來程亮本來就是塘縣人,倒是該他問自己,你怎么會在這兒?果然,程亮說,我一直就在這兒,你怎么在這兒,什么時候來的。林成寶覺得這個開頭實在是太冗長了,便用一句打住了,我住在我奶奶家,你家現在住哪兒了。程亮說,還住你奶奶家隔壁啊,我家就沒搬過。你是要回去嗎,來,我捎你回去,正好我也是要回了,下班了。林成寶坐在他摩托車后面問,你在跑摩的?程亮半天才說了一句,也沒什么好干的,瞎干著吧。
林成寶進了奶奶家,姑媽正在做飯,孩子在床上和奶奶玩,沒有她的時候,她們老少三人倒也算得上其樂融融。每天晚上她這樣兩手空空地往回走的時候,都覺得自己像個住店不付錢的無賴,能賴一天是一天,殘忍地無望地賴著。她現在手里只有時間,大把大把的空白臃腫的時間,她恨不得把這些時間全部殺死,至少讓它們受些致命傷,可是,它們安然無恙地按部就班,倒是她自己像是已經被時間風干在路邊了,無人理睬。
她訕訕地走到姑媽旁邊幫著打下手,姑媽專心地看著鍋,沒看她。她真希望這時自己手里突然變出什么,一條魚,一只鴨,交到姑媽手里,說,咱們今晚吃了吧。她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東西。在這種高壓鍋一樣的沉悶里她突然想起了路上遇到了程亮,手里沒有可以吃的東西,拿出個話題也算。她便小心地看著姑媽的側面說,我今天遇到程亮了,他家還住在這兒?他結婚了沒?
姑媽一聽這話就接上了話茬兒,讓她多少有些感謝。姑媽說,他還能結婚?誰嫁給他啊?成了個混混兒。林成寶記得他比她大兩三歲的樣子,她小時候住在奶奶家的時候,他已經上小學了。他個子從小就比別人高,但是性格像個女孩子,經常被班上的男生欺負,別人打他他也不敢還手,聽見姑媽的話她心里一驚,像是看到一個自己很熟悉的人突然面目全非地站在了自己面前,不由得一陣恐懼。問,他人挺老實,他怎么了?
姑媽很有興致地說,初中還沒上完就被學校開除了,因為偷東西。偷同學的東西,見什么偷什么。被學校開除后就和一幫小流氓混到一起了,天天偷東西搶東西。他爸幾次把他捆回去,吊起來打,第二天他照舊要跑出去。我覺得他走上這條路可能和他爸媽老吵架有關系,他爸媽性格不合,老是吵架,我在屋子里都能聽見,他們吵的時候這孩子就一個人坐在門口不進去。后來他爸爸得肺癌死了,他媽前年也死了,那女人本來就一身毛病,能撐這么多年已經不容易了,估計是就巴巴等著她那兒子改邪歸正呢。死的時候肚子都脹了這么大,怪嚇人的,不知道是得的什么病。從他媽死后這小子突然洗手不干了,像換了個人一樣,買了個二手摩托跑起了摩的。現在他那家里就住著他一個人,家里要什么沒什么,也不收拾,遠遠就能聞到屋里的光棍味。知道他底細的人誰肯給他做媒,一般的姑娘怎么會嫁給他。我看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還能怎么樣。一天掙幾塊錢晚上全吃掉,遇到下雨就一整天在屋子里睡覺。就是睡三天三夜都沒有人管。
林成寶不忍再聽了,躲到了衛生間里坐在馬桶上。在這屋子里,衛生間是她的頭等躲處,似乎一坐在馬桶上,這塊空間就被獨立出來了,與外面沒有了任何關系,橫豎都是她一個人的,她愿意想什么做什么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她可以暫時理直氣壯地告訴那兩個女人,我在上廁所,過會兒再說。
現在她躲在衛生間里,看到兩個男人正往一起走,一個是小時候的程亮,一個是現在的程亮。都是她陌生的,他們走著走著還是重合到一起了,重合成一個更陌生的程亮站在她面前。老實懦弱和竊賊地痞這兩種完全不同的質地怎么會同時在他身上兼備?她想起小時候他被別人欺負了,就坐在地上一個人悄悄地哭,像獸一樣可憐的眼睛看著她。很多很多年里,她始終記得他坐在地上哭的樣子,硌得她疼痛。
她又想起小時候,一次他送給她一支鉛筆,還有一次送給她一條珠子串的項鏈。那時她問他哪兒來的。他說撿的。其實她很快就知道了那是他偷了班里女生的東西,是他班上的女生告訴她的。可是,她居然牢牢替他守住了這個秘密。就因為對那串塑料珠項鏈的貪婪?還是對他對她好?
從那時候他就已經開始了,她其實是做了他的幫兇,她幫著他殺了小時候的他,殺了他的父親和母親。她哆哆嗦嗦地抽完了上次抽剩的半根煙,把煙蒂扔進馬桶,沖走。姑媽開始擺碗擺盤子,她弄出很大的響聲,為的是告訴她,開飯了。姑媽和她之間正把能省的話漸漸省掉。
然后呢?再然后呢?
這個地方待不了了,有一天她們終究會把她趕走的。
林成寶在街上盯著每一張臉看,想著這張臉會不會買她的保險。多數人在她還沒有走近時就先躲開了,人是有氣場的,她的表情遠遠地就向這些人們散布出某種氣息,一種類似于要圍獵捕魚的氣息?被她看中的獵物都跑了。偶爾有耐心聽她說兩句話的人,一弄明白她是想讓他掏錢的,也驚慌失措地四散開去。在馬路上想讓別人掏錢?瘋子。想錢想瘋了。
她鼓足勇氣敲開一家的門,結果自然是被轟出來了,可是她需要錢。她咬著牙,橫下一條心往人堆里扎,可是周圍再怎么熱鬧,她依舊是隱形的孤鬼,沒有人看得到她,她越往進擠,別人越看不到她。她剛一張口,別人就把她吹跑了,她簡直輕得像片樹葉。
這天她在街上正四處游蕩著,忽然感到路邊有人在看她。沒有錢的生活讓她變成了一只彈簧,一點微小的起伏也能引起刻度上天崩地裂的變化。她順著那目光看過去,是路邊的一間店面,玻璃門后面站著一個女人,正看著她。
女人看到她看她,就對她一笑。林成寶也對她一笑。
她從沒有在塘縣的街頭遇到有人還是女人對自己笑。她一時有些感動有些緊張,這樣在路邊遇到的笑就像一個謎。她突然想,她會不會買保險?她躊躇著,她會買的可能性很小,幾乎沒有,可是,可是,她必須試試。大不了被趕出來。臉嘛,她還敢要嗎。
她要錢。她還有個孩子,還有奶奶,還有姑媽,還有她自己。
她轉身向那扇玻璃門走去,也不看里面女人的表情就直接走了進去。因為略一猶豫她就沒有勇氣進去了。一進去她才意識到自己走到什么地方了,屋里很小,一張沙發,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一臺電視,墻上掛著一面大鏡子。屋里的女人因為化著妝反而看不出年齡,穿著一條極短的裙子,兩條腿幾乎全露在外面了。像陽光下的鏡子一樣,一片明晃晃的白。她明白了,這是個妓女。
她想,她怎么找到妓女頭上了。讓妓女買保險?自己又不是男人,她剛才為什么要盯著自己看。反正是進來了,尤其是一個女人進了妓女的屋子,總得找點理由的。她張口就說,我是賣保險的,你要不要看一下,有適合你的。
女人笑著搖搖頭,用抹著紅指甲的手抱住肩膀,說,剛才在路邊看到你的時候我還在猜,你是干什么的,看上去你在四處找人。我差點和自己打賭你是個推銷員。林成寶有些惱火,差點就說,我剛才還在猜你是做什么的,怎么就沒猜你是個雞呢。話說出來卻是,你看我干什么,我又不是男人。
女人又笑,我只是無聊,閑得發慌就在路邊看人。其實看人也很有意思,像看戲一樣。先坐會兒吧,在塘縣做保險很難的,要好做別人早做了,還用來當妓女?聽口音你也不是本地人吧,那就更難做了。我看你的脾氣也不是這塊料,太直,做什么都是要點天分的。
林成寶坐下,毫不客氣地把女人遞過來的一大杯水咕咚幾下全喝光了,然后一放杯子突然問,那你說在塘縣做什么最容易?女人坐在對面修著紅指甲,你說女人?你要是和我一樣沒上過多少學,又有很多人等著你養活,那你想,還能做什么。
林成寶呆呆地透過玻璃門看著外面路上的行人。原來,路上有這么多人,卻都與自己沒有關系。她不是陽間的,就想問這些陽間的人借一點點溫暖照到自己身上,可是誰也看不到她。她一直和那女人聊到天黑下來的時候,女人來客人了,臨走時女人對她說,有空就過來坐,我也是外地人,白天我都是閑著的,記住,吉祥街從左邊數的第三個門。出了門她一數,果然是第三個門,原來這條街的兩邊全是這樣的門面,大大的玻璃門,門后都是白花花的大腿、胸脯和女人們雷達一樣的眼睛。
快走回奶奶家的時候,身后一陣急促的摩托車剎車聲。她現在聽到摩托聲就會立刻想到程亮,似乎程亮就是住在這聲音里的。扭頭一看,果然是他。這是第二次見到程亮,但和上次見到他的感覺完全不一樣了,上次是劈面的驚訝和不知深淺的試探,這次卻是踩到地上了,就他那點底細,她全踩在上面了。
程亮說,上來吧,我把你捎回去。和上次的話一樣,這話就像從小時候的程亮嘴里說出來的,實在的、懦弱的,就像中間那個他突然又被隔過去了,她看到的就是小時候的程亮忽然長大了。她上了他的摩托車,車在他家門口停下時他突然隨口問了一句,不進去坐坐?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她想起了姑媽的話,那個家就住著他一個人,老遠就能聞到里面的光棍味。那個傳說中的家就在她眼前,兩扇門是鎖著的,聞不到里面的任何氣味。越是這樣她越是好奇了,就像這兩扇門后面是個深不可測的洞穴,沒有光亮的,有兩個含恨死了的男人和女人的魂魄,還有很多雜沓的恐怖的氣味,帶著刀與血的氣味。她真想進去看看了,她急于轉移一下自己繃得快斷了的注意力,對錢的注意力。她也實在不想回去看姑媽和奶奶的臉。
能晚回去一會兒算一會兒吧。
她跟著程亮進去了,程亮說,你先坐著,我先去沖個臉,太熱。他拿毛巾轉身出去了。這屋里多少讓她失望了,正常得讓她失望了,沒有傳說中的種種怪味,也沒有一點血的痕跡,甚至算得上是整潔。除了墻上掛著的兩張照片讓她有些恐懼外,別的都很正常。那I7KihQGiGvDffwLn/WbUgQ==兩張照片是他父母的遺像,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掛在墻上總是讓活著的人感覺有些恐懼的,似乎那照片里的目光是從另一個世界里散發出來的,陰涼的,帶著泥土的霉味,濕漉漉地爬到了人身上。
這時候程亮進來了,頭發是濕的,一根根站著,剛洗過。他說,我給你倒水去。拿來的卻是兩瓶啤酒,他說,夏天喝這個涼快點。林成寶一時不知道該怎么開口,該說什么。在他這里,有些話題是禁忌的,比如他這么多年怎么過來的,他父母怎么死的。這些話題又是盤根錯節在一起的,稍不留神問句什么,就會牽出一大堆。她進這屋子的本意是想看看一個落魄的男人是怎么生活的。
她想借他的落魄來溫暖自己的落魄。
最起碼是可以平等的,可以惺惺相惜的,可以借給她一晚兩晚的平衡的。可是,他的生活正常得看不出破綻,她找不到插進話題的缺口。
他先說話了,你結婚了嗎?怎么就來塘縣這小地方了?林成寶突然覺得在一個和自己幾乎平等的人面前沒有了被恥笑的顧慮,她太需要說點什么了,她一直不知道能和誰說,不是姑媽不是奶奶,不是陌生人,她自己每天把這些話扛出去再扛回來,白天晚上一個人背著,她早已經精疲力竭了,卻找不到一個地方歇歇,說出來,倒掉。
現在,她抓住了這個男人。從來到塘縣她從沒有說過這么多的話,她把她能說的一切全都說了出來,霍明樹、姑媽、奶奶、孩子、保險。她每天都是深宵獨行的恐懼,現在,她身邊終于有個人了。她說這一切的時候像個剛從戰場上下來的士兵,脫下衣服,指著自己正結疤的創口給人看,快意得近于過癮,剎都剎不住。
最后,說累了,也說完了,她停住了。兩個人在漸漸暗下來的屋子里沉默著,沒有開燈。看著黑暗中彼此的人影竟覺得有些陌生得可親。即使看不到那張臉,也知道,這是自己人。她借著這點突然而至的放肆,舉起瓶子把剩下的半瓶酒全灌了下去,也是暢快淋漓的。好久都不知道什么叫痛快了,她每天就活在眼色里,活在那碗米飯里。
喝完酒她把瓶子扔到地上,摔碎了,也是痛快的。然后她笑著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說,該回去了,回去吧。這三個字說得無奈而悲愴。她咬住嘴唇往出走,程亮也站起來,我送你出去,你看你,連啤酒都喝不了,一瓶就成這樣了。她突然就聲嘶力竭地尖叫起來,我就這樣了,我就這樣了,你們還要我怎樣,要我怎樣。尖叫完她就開始哭,她天昏地暗地哭著,程亮的話一句都進不了她的耳朵,他不明白她只是需要哭一次。她一整天的生活如履薄冰得就像一只蛋殼,連哭的空隙都找不到。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趴到了程亮的肩膀上,哭聲一點一點小下去了,天也完全黑下來了,程亮說,不要哭了,回家吧,我送你回去。林成寶不動,像座潮濕的雕塑一樣一動不動。這時她突然抬起頭問了一句,你需要買保險嗎?他怔怔地看了她半天,許久才在黑暗中說,我不是不幫你,我這樣的人是真不需要的,我就一個人活著,哪里還需要什么保險。
她又是久久地沉默著。這么透亮的傷感,卻是這么真實,真實得伸手就可以摸到。他說的這話不就是她想說的話嗎?被他說出來了,她知道是真的。他伸出手扶她的肩膀,他和她面對面了。他們之間隔著一團透明的黑暗,可是這團黑暗看上去卻像是一處住處。他說,快回吧,你姑媽要找你了。
這時候,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感覺到屋里很熱,一種很奇怪的熱浪撲到她臉上烤著她。她臉上并不燙,那這熱量一定是從另一個人臉上發出來的。
突然,他抓起她的一只手,把一卷東西塞到了她手里,然后他的手就跳開了。溫熱的,粗糙的,帶著摩托車上的汽油味的一卷紙。她知道那是什么。她那只塞著錢的手在黑暗中痙攣著,手心里那卷錢像青蛙一樣隨時會蹦出去。
程亮的聲音跌跌撞撞地過來了,你不要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你不是說你現在還沒有工作,就是在賣保險嗎?在這地方賣保險很難的,你現在肯定需要錢,你奶奶和你姑媽也不寬裕,這錢你先用著,救救急。真的,你不要多想。
那只痙攣的手像只瞌睡的眼睛一樣一點一點地合上了。把那卷滾燙的鈔票包在了里面,包成了一點核,那點核太燙了,似乎要把她的手也焊在一起了。林成寶還是久久地站在那團黑暗中不動,忽然,她一聲不吭地解開了衣服上的第一顆扣子,然后是第二顆。也像過癮一般,她把身上的衣服全脫光了,她邁出一步,走進了那團黑暗。她說,拿了你的錢,我心里會難受的。
4
她拿著那卷鈔票出了門。鈔票那陳舊骯臟的氣息像血液一樣流進了她的全身,她像一處河岸一樣被這血液沖刷著。它是血液,她需要它,她真的需要它。她還能說什么。她走出程亮家后,走到附近的商店給孩子買了些奶粉,給奶奶買了些點心。遞出手里的錢換過這些東西的一瞬間,她的淚又下來了。可是,她還是牢牢地接在了手里。她第一次底氣十足地走進了奶奶家,手里攥著那卷鈔票。那鈔票像植物一樣長在她手心里,像核能量一樣居然把她所有的虛弱都照得徹亮。
那點錢被她用了一段時間,可是,總歸要用完的。這用掉的錢像吃下去的飯一樣,并不能使她不餓,只是滋養栽培了我,使餓的感覺長在了她的身體里,長存著,像她身上的某個器官。
后來,每次她從程亮家的床上起來穿衣服的時候,程亮都要把一卷錢塞給她。她有些習慣了,卻終究還是覺得燙手。但不管怎樣她都會接住的,她沒有資格不接。她是株植物,就靠著這點養分了,關鍵是,她還是株連體植物,根上連著一個孩子。她死他就得死。她活著他才能活著。
手頭有錢的時候就感覺這有錢的日子也是被隔離出來了,沒錢的苦暫時中止了,又沒錢的苦還沒來到,這暫時的身心舒適便是中立時間里的短暫躲避。
這天晚上林成寶一進門就發現,姑媽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做晚飯,而是坐在奶奶的床前。奶奶今天居然是坐在床上的,她用枕頭把上半身撐起來,平時老是見她躺著,今天忽然坐起來竟感覺一陣陌生。由于老是躺著,奶奶臉是浮腫的,猛一坐起來臉頰像口袋一樣向下墜去。
她站在門口不知道該走向哪里,她的床上,孩子已經睡著了。這時,奶奶叫她了,過來。她嗅到了空氣里的異樣,遲疑了一下,還是向她床邊走去。她一步一步蹭過去,每走一步心都向下墜一點,墜著卻挨不到底,腳下都是看不見底的恐懼。
一直走到奶奶床前,奶奶聲音平靜地說,坐下。她無著無落看看四周,看了姑媽一眼,姑媽卻不看她。她挨著床沿剛坐下,一個耳光就飛到了她的臉上,利落的,冰涼的。她驚恐地抬起頭,是奶奶,奶奶打她的那只手剛剛落下,像只飛鳥的影子,黑色的,可怖的。奶奶的眼睛亮得像里面點著兩支蠟燭,兩頰的肉搖晃著向下墜去。
她說話了,你太給我丟人了,你太不要臉了,你知道所有的街坊鄰居都怎么說你,都怎么說我,我這輩子做人都沒有落下一點罵名,怎么就毀到你的手里。你做婊子做到我家里來了,你當這里是什么地方,是窯子?你怎么和那樣的男人都能睡覺,什么亂七八糟的男人你都敢?那是把爹媽氣死差點坐牢的人,你也敢?你把我家的臉都丟盡了,不好好上學不說,不長眼睛跟了個沒什么本事還不負責的男人,還沒結婚就有了孩子,跟了那樣的男人活該你要被騙,你能怨誰?嗯,你能怨誰?我收留你給你飯吃,但不是讓你住在我家做婊子,讓你和男人們睡覺。你這不學好的,我丟不起這個人,你今晚就給我搬走,你今晚必須給我走。
奶奶指著她的那只手像樹葉一樣嘩嘩搖著,奶奶滿臉是淚,淚水沿著她皮膚里干枯的溝壑往下流,曲曲彎彎地掛了一臉。姑媽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坐到不遠處的一張椅子上了,不看她們,一副今晚不會開口說話的架勢。林成寶一滴淚都沒有,她剛才往奶奶床前走的時候,心是一點一點往下墜的,現在,心已經戛然落地了,觸到底了,再冰涼也已經到底了,還能再涼到哪兒。
她從床沿上站了起來,沒有再看奶奶,她開始找自己從沙城拎來的那只提包,找出來把自己簡單的東西塞了進去,東西真少,一只包都沒有塞滿。她做這些動作的時候平靜得不能再平靜,就好像心里設想了千百回的場景終于被搬到眼前了,心里倒也踏實了,不用再一天到晚提心吊膽地在夢里都會出現。林成寶一手提著包,另一只手抱起了熟睡的孩子,連猶豫都沒有猶豫就沖進了門外巨大的黑暗中。
她沒有去程亮家,在她沖進黑暗的第一瞬間里,她想到的不是別人,卻是吉祥街上的那個妓女。她那么清晰地想到了那個女人,她離她那么近,就像站在她對面一樣。她坐了一輛摩的到了吉祥街,妓女們的生意剛開始,一條街上全是站在燈口里的女人們,女人們一個比一個穿得少,滿街流動的都是大腿和胸,女人們像蜘蛛一樣探出身子尋找著路過的男人,只要看到一個男人就會有幾個女人圍上去,進來吧。放松一下。我會讓你舒服的。
她抱著孩子進了第三扇玻璃門,那女人正坐在門口晃著兩條腿看電視,看見林成寶大吃一驚,你怎么來了?這是怎么了?林成寶把孩子放在沙發上,把包扔下,喘著氣說,給我一支煙。猛抽了幾口之后她問,你干這個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女人說,不一定了,好點能掙大幾千,生意不好就掙個三四千。怎么了,你要干什么?林成寶淡淡地說,我要干這個。
女人仔細地看著她的臉,你怎么,缺錢?林成寶說,那你呢,你為什么要做這個?女人說,可是你帶著孩子怎么做。林成寶冷笑,他還小,什么都不懂。即使懂事了,他也應該知道,他媽為了養活他做了妓女。反正別人已經當我是婊子了,我索性就真做婊子了,不做還對不起她們那些話呢。你看我這張臉,做妓女還對得起人吧。
那個女人叫媚媚,幫林成寶租下了旁邊的一間門面,那里面的妓女不干了,準備回老家去。她做了五年,往家里寄了五年錢,家里的丈夫已經用她的錢買車了,自己年齡也大了,她決定回去,不再做了。這屋子就轉租給了林成寶。媚媚說,這里做妓女的女人用的都是假名字假身份證,叫她也去辦一個假身份證,不要告訴別人她的真名,隨便起個假名叫著順口就行。
吉祥街上這排門面房都是同一種格局,外面是門面房,里面是住人的臥室,里面沒有窗戶,白天也得開燈。林成寶在里面擺了兩張床,小床給孩子睡,大床做生意時用。林成寶開張后的第一個客人是個戴眼鏡的年輕男人。那天晚上,孩子已經睡著了,她像所有的妓女一樣穿著很少的衣服坐在門口看電視,用眼角的余光瞟著玻璃門外的動靜,像雷達一樣捕捉著男人們目光里發出的頻率。
這都是媚媚告訴她的。她看到玻璃門外有個男人正往過走,往過走時似乎向里面瞟了一眼。她便轉過臉看著他笑,可是這男人并沒有看她,一本正經地看著前面走過去了,他個子不高,戴著眼鏡,背著一只挎包,看不出年齡,倒有些像學生。她以為這男人已經走過去了,一陣后悔,便把腿蹺得更高些,像商品一樣直直地擺在玻璃門里。沒想到幾分鐘后,那男人又直直地折回來了,他推開玻璃門進來后緊張地看了她一眼,就徑自一個人向里間走去,一邊走一邊說,先進來。林成寶明白了,這兩扇門都是玻璃,里面亮著燈,外面是黑的,外面的人看里面簡直是纖毫畢現。他一定是怕被外面的人看到,不管認識不認識,嫖娼畢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就擰亮了紅燈跟著進去了,媚媚告訴她,亮紅燈表示里面正有生意,請勿打擾。這是行規。
男人進去了一看到床上還睡著一個小孩子簡直是嚇了一跳。林成寶說,沒事的,他還不到一歲,他已經睡著了,不用管他。男人站著看著她,身體繃得直直的,手和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看來也是個新手。她略一猶豫,想,總不能讓這男人知道自己也是第一次接客,那就有點尷尬了。妓女畢竟是要專業水平的,否則還做什么生意。
她把牙一咬,心一橫,看也不看男人就開始脫衣服。夏天穿的衣服本來就少,妓女們身上的衣服更少,她感覺自己還沒開始脫,身上已經就只剩一條內褲了,她一咬牙,內褲也脫了。男人做愛的時候不停地向那張床上的孩子看,像是怕這孩子隨時會睜開眼睛看著赤身裸體的他。弄得她也很緊張,事實上,她本來就很緊張。太規矩了怕自己看起來不像個妓女,想夸張點又實在缺少訓練,做不出來。只好看他想怎樣配合就是。男人臨走把錢塞到她手里的那一瞬間,林成寶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是個妓女。
妓女們早晨開始睡覺,一直睡到下午起來開張,一天吃一頓飯,吃完飯用個把鐘頭濃妝艷抹,直到把里面的那張臉徹底蓋住。林成寶不化妝,媚媚說,你不化妝也行,蠻漂亮的,有的客人就喜歡你這種清純的,像個學生妹。兩個女人搭伙吃飯,一起吃飯的時候就聊各色男人。媚媚說,有的男人居然要和你接吻,真是惡心死。有的做完了還想和你長時間擁抱,你說在家抱自己的老婆不好嗎,出來抱妓女,還浪費人家的營業時間。兩個人大笑。媚媚指著在一邊玩的孩子說,這孩子沒人帶嗎?這會影響你的生意的。林成寶說,很多男人見了他確實是嚇一跳,仿佛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男女之事一樣。
媚媚說,你做生意的時候,把他放在哪里。林成寶說,他還沒過周歲,還不會走路,不會說話,我就把他放在旁邊的小床上,讓他一個人玩或者睡覺。有時候我一邊做一邊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就那么直直地瞪著我,卻不哭也不鬧,那個時候我真害怕,我真的怕他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了,我怕他很早就明白了男女之事。兩個女人怔怔地看著那孩子,那孩子久久地啃著一小塊饅頭,啃到后來像是睡著了,饅頭屑落了一身。
沒生意的時候,林成寶和媚媚一起擠在沙發上看電視、聊天,兩個人把四條長長的白花花的腿往茶幾上一搭就開始聊天。吉祥街上的妓女們一年四季都穿著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冬天的時候烤著電暖氣,嘴唇凍得發紫還得穿著那么短的裙子。用媚媚的話說,不往出露怎么做生意?林成寶說,你是哪里人。媚媚說,江蘇人。林成寶說,你怎么跑到北方來干這個?
媚媚說,你最后干什么能由得了你嗎?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走到這步了,我都想不起來了,是哪步錯了,怎么就走到今天了。我爸媽離婚后,我跟著我媽,我媽一共嫁了三次,她嫁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到她嫁的第三個男人就不行了。他本來就有三個女兒,我跟著我媽過去,你可以想象一下他那三個女兒是怎么對我的。他們不讓我上學了,我就輟學,然后就是什么活都干,挨打罵,受三個妖精一樣的干姐姐的欺負。我媽已經嫁怕了,生怕又被人趕走,對我管都不敢管,更不可能護著我。后來我只好就一個人出來了,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什么都做不長。沒文化,最后就做了這個,好像除了這個再沒有什么能做的了。你知道嗎,我爸知道我在這兒做這個,居然也從江蘇趕了過來,他現在就住在沙城,隔一段時間就過來問我要次錢,他什么事都不做,每天喂喂鳥,打打麻將。我養著他。我還得給我媽寄錢,盡管幾年都不回去一次。我做著妓女養著我的父母,反正是我欠他們的。你以為在這里活下去容易嗎?
林成寶耳邊絮絮地響著媚媚的聲音,那聲音鉆進她的身體里又帶著微微的發酵飄出去,她周身有一種走風漏氣的舒適,很多沉淀在她身體里的東西這時像酒精一樣蒸發了出去。她不看都知道它們是什么,它們就是化成灰她也知道。
她的每一步都是自己數著看著過來的,她怎么能不知道。她說,你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嗎?人這輩子就是那一眼兩眼、一步兩步的事。就一步,就走到這兒來了,無論后來你又走了多遠,又做了什么,從那步起就已經注定了你要走到這兒來。我很小的時候看過一個電影,里面有一個鏡頭一直記得,一個外國女人餓到了極點,最后一個男人給了她一塊面包,然后就脫光了她的衣服。她一邊和那男人做愛,嘴里一邊拼命吃那塊面包。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成了那電影里的女人,只不過她是邊吃面包邊賣淫,我是帶著孩子賣淫,這沒有什么區別。
媚媚說,其實這吉祥街上的姐妹們都差不多的,你看到對面的莎莎沒有,你都不知道,她有白血病,她從來都不治。她沒爹沒媽只有個弟弟還在上學,她快拼了命了,就是為給弟弟攢點錢上學。我總怕哪天起床后發現她已經死在那間屋子里了。我知道,她就是這樣打算的。還有那個巧巧,她靠做這個養著自己的丈夫、公公和婆婆,她丈夫什么都不做,花著她的錢,還嫌她做這個丟人,隔三差五過來把她打一頓。吉祥街上的姐妹們有時候往死里喝酒,有時候跑到夜總會包個男人玩,不然她們怎么能活下去。
5
林成寶接了個奇怪的客人。一個年輕的男人,留著很短的頭發,長著一只瘦長的鼻子,看上去不茍言笑但是很斯文。他進來了先付錢。這讓林成寶有些不安,因為這說明他是有特殊要求的客人。她有些擔心是不是一個變態的男人,變態的男人都是看不出來的。想著要不要先給媚媚打個電話,過會兒真要遇到麻煩,讓她過來救自己。
進了里間,林成寶開了燈,看都不看男人就開始脫衣服。男人一把拉住了她,對她一笑,然后搖了搖頭。林成寶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客人,心里更恐懼了。男人把她拉到身邊,說,躺會兒好嗎,就這樣,和我在床上躺會兒。兩個人都穿著衣服躺在了床上,男人把她拉在懷里,把她的一只手握在了自己手里。他們就這樣靜靜地躺了一會兒,林成寶都懷疑男人是不是已經睡著了,睜開眼睛一看,男人正看著她。她正不安的時候,男人說話了,好了,我該走了。然后從床上起來整理了一下衣服就走了。林成寶和媚媚說,媚媚說自己也沒見過這樣的客人。她說,小心點,什么樣的客人都有。
過了幾天,那個男人又來了,依然是先付錢,然后抱著林成寶躺了一會兒就走了。男人第三次來的時候,林成寶沒有接他的錢,她問,你為什么不和我做?嫌我臟?那你來這兒干什么?男人看著她,因為,我喜歡你。我這兩天四處和我朋友說,我喜歡上了一個妓女。第一次見你,一眼我就喜歡上你了。林成寶幾乎想笑,一眼?又是一眼?原來世界上有這么多的一眼。
他真夠奢侈的,憑著這一眼兩眼間的事居然來喜歡一個妓女。她曾經也這么奢侈,憑著一眼就嫁給了一個男人,她已經得到了報應。眼前的這個男人呢?八成是那種吃飽了實在沒事干的男人。她說,可是你什么都不做我就收你的錢,我覺得良心不安。男人坐在了床上,拉住她的一只手,我不是來和你上床的。你不覺得拉拉手,擁抱一下,會有談戀愛的感覺?這不比做愛有意思嗎?
林成寶想,瘋了,他居然跑來和一個妓女談戀愛。她說,你怎么就敢相信一眼兩眼間的事。男人說,我是個攝影師,我生活的內容全是一眼兩眼問的事。我是在鏡頭里看到你的,我立刻告訴自己,我喜歡你。
林成寶想,他到底想干什么,幾次過來就是為了告訴她喜歡她?他總不會突然對自己說,和我結婚吧。不會的,怎么會呢。怎么會有一個男人對一個妓女說,我們結婚吧。她不能給自己這點幻想,然后回過頭來又被這點幻想徹底撕毀現狀,那她就哪里都去不了,她會連妓女都做不成。
可是她越是這樣清醒,那清醒下面一點野草一樣的東西就越是要長出來,砍掉、燒掉,還是要長出來。在心底那點潮濕的角落里,它有足夠的溫度長出來。那就是,會不會有一天真有一個男人對她說,嫁給我吧,我帶你走。這種最見不得人,最埋在黑暗里的企盼卻像魚身體里的刺,再硌得痛,也是長在自己身體里的。怎么也剔不掉的。
男人第四次來的時候仍然是不脫衣服抱著她,她說,你就真不想和我做愛嗎?過了好長時間男人才說了一句,知道我為什么不愿意和你做愛,我只是不想讓你覺得今天又多接了一個男人,一個和別的任何男人都沒有區別的男人。林成寶靜靜地伏在那里,安靜得像睡著了,她明白了,他終究是把她當做一個妓女來看待。揭去表面上一切的幌子,那留下的最后一點東西不過是,你就是個妓女。
男人臨走時,林成寶說,把這個拿走。男人一看,是一卷錢。他說,你什么意思?難道妓女要給嫖客錢?林成寶說,這是你幾次來的錢,我又沒和你做什么,所以這個錢我給你退回去,你這樣的客人我不接,以后就不要來了。男人站在那兒愣了半天,說,如果我和你做愛你就會收下這些錢嗎?那我們就做愛吧,可是你知道嗎?和一個妓女做愛,需要我很高尚還需要我很邪惡,我做不到。
林成寶推開門,我不懂,你走吧,把錢帶走。男人看著她最后還是從開著的門中間走出去了,風鉆進來了,窗簾膨脹起來,塞滿了整間屋子,似乎四處站滿了人。林成寶呆呆地站了好半天才想起來要把門關上。一回頭,地上扔著那卷錢,被風吹著四散開來,像地上長出的植物。
林成寶找媚媚喝酒,幾瓶啤酒下去了,她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把錢退給他?我必須和他做個了斷,我不能對他有任何幻想。他居然來撩撥我?真是比別的男人還可惡。我就是不許他再來,不要再見他。你呢,有什么打算?有沒有打算找個人嫁了?
媚媚捏著一只酒瓶說,不好找的,但是這碗飯只能吃幾年,終究得找個人嫁了。對我們來說,為的還不就是個飯碗。不管是什么樣的男人,能當飯碗也就算了。你要真想嫁人,就攢點錢給自己做嫁妝,現在的男人沖著嫁妝也愿意娶一個女人,要不就走得遠遠的,去別的地方隱姓埋名重新做人。我再做一年就不做了,再過一年我就二十五了,不能再做了,你看看我脖子上的皺紋,我的黑眼圈。做這行的女人老得太快,我們的二十五當別人的三十五來活,趁早做打算吧。你趕緊物色著。不過在客人里面你就不要指望了,我們不是杜十娘,這年頭也出不了杜十娘。
林成寶抽著煙,木木地笑著,半天問了一句,你現在一個人選都沒有?媚媚剔著指甲,挑起一條眉毛說,你有沒有看到那個老來我這兒的客人,我和他都認識兩年了,他一直只找我,夠意思吧。對我也挺好,自己省吃儉用倒舍得為我花錢。男人嘛,舍得為你花錢的就是真的。他四十多歲了一直沒有結婚,他倒是有娶我的意思,可是,嫁給他又能有什么好日子過呢。他年齡大了,也沒什么固定收入,就仗著是本地人靠房租生活,嫁給他也就過這種勉強餓不死的日子。
林成寶想,都落到這般田地了還要這么算計,倒好像還有層出不窮的可能性似的。媚媚像看出她的心思一樣,又說了一句,可是,像我們這樣的女人,還想怎樣呢?只能想想了。你也趕緊了,帶著個孩子不是個辦法,那孩子在一天天懂事了,你不能總帶著他在身邊。林成寶不說話,抽著煙看著自己的兩條腿盡頭的電視屏幕。
這天,林成寶正抱著孩子在沙發上看電視,外面一輛摩托車停住了,有個人隔著玻璃門站在門外。林成寶一抬頭,是程亮。他站在那兒就像被嵌進了玻璃里,她隔著一只玻璃的容器看著他,再近也像是遙不可及的、陌生的、冰涼的。然而他還是推開門進來了,從那容器里走了出來,她抱著孩子從沙發上坐了起來。
他們面對面站著。
玻璃門外是來來往往的人影,吉祥街上低矮的樓房,妓女,人群都在那兩扇玻璃門外流動著,流動著,他們站在這局促的屋子里就像站在一節飛馳而去的車廂里,車窗外的一切擦著他們過去了卻不作停留,他們站在車廂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程亮先開口了,語氣倒也平淡,好像一個人累得過頭了也就不覺得累了。我找你半年了,前幾天路過吉祥街上時看到一個人很像你,但不敢認,今天就專門跑來看看是不是你。
林成寶冷笑,說,這回看清楚了?可就是我。回去告訴我奶奶和姑媽吧。程亮說,就是你奶奶讓我找你的,你姑媽去了我家好多次就是讓我找你,半年都沒找到,我還以為你不在塘縣了。林成寶干笑,她們找我做什么,不怕我丟她們的人嗎?你以為我還能去哪里。程亮突然沉默了一下,然后才說,你奶奶死了。
林成寶抱著孩子的手差點松開,她回頭看著他,什么時候?是嗓子里發出的扁而干的聲音。一個月前,程亮說,她死前每天把我叫過去,一直讓我找你,她說從你走了,她晚上都睡不著。兩個人呆呆地站著,人流像水一樣擦著他們流過去,他們卻還是干干地站在岸邊。
程亮突然說,回去吧,家里就剩下你姑媽一個人了,她也急著找你呢。林成寶看著玻璃門外說,是她們把我趕出來的,我為什么要回去,你走吧,回去告訴她我在吉祥街做妓女了。省得丟她們的人,敗她們的興。程亮說,你姑媽真的很著急的,走吧。林成寶回過頭,眼睛又濕又亮,像落在水里的燈影,她說,她真的是急著找我嗎?她伺候著我奶奶怕她死是因為她死了她的退休工資就跟著沒了,她靠什么生活。現在我奶奶真死了她才想起我,可是我沒有退休工資可以給她,她找我做什么?
程亮猛地打斷了她,我先走了。林成寶眼睛上那層清亮的殼還是碎了,淚流了一臉,她打開門,還是看著他的臉,你自己清楚,我說得不對嗎?
幾天后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門突然被推開了。林成寶只穿著一件吊帶衫和短褲收拾亂七八糟的房間,孩子自己在一邊玩。她一回頭,進來一個男人,是程亮,林成寶還沒來得及說話,程亮身后跟著進來一個人。
是個女人,是姑媽。
姑媽進了那扇門就沒有再往前走了,只站在那里就不動了,一句話都沒有。屋里還沒有開燈,姑媽逆著光站著,林成寶看不清她的五官和表情,只看到她周身一圈毛茸茸的光暈,那光暈里的人卻仿佛是生了銹的雕塑,喑啞的、斑駁的。林成寶掉過頭繼續收拾,不再看他們。但那圈毛茸茸的光暈卻像鳥的羽毛一樣不時地粘到她手上、臉上。她死命一甩,那羽毛落到地上,碎了。
她的淚跟著下來了。
林成寶把屋子轉租給了另一個準備來吉祥街做生意的女孩子,收拾了東西跟著姑媽回去了。她知道這對她來說是個臺階,也許是最后的臺階,她不能不抓住。她知道如果把這次錯過了,她就真的在這吉祥街上出不去了。那孩子長起來簡直像棵熱帶的植物,一天一個樣,眼看著他眼睛里的影子一天比一天茂密起來了。每次他盯著她看的時候,她就覺得周身寒冷,這時候她就告訴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能了,該走了。
可是去哪里?在吉祥街上生活了半年,她看著自己以后的生活就像看著自己的手指一樣清晰,一眼就到頭了,連點縫隙都不留。那個攝影師則直直地從窗口吹進來,又吹出去,把她最后那點隱秘的見不得人的幻想連根帶走了。還有一個原因卻是,奶奶死了之后,她突然覺得這個被她叫姑媽的女人和自己真正開始有了關系。
以前的二十多年,她都是她的姑媽,可她心里從沒有覺得這個女人和自己有什么關系,現在,突然地,這個女人的身體和她自己的身體之間長出了什么,排斥著躲避著卻還是糾纏到了一起。這個女人在這個世界上什么都沒有了,于是她真正成了她的親人。原來,在這個世界上兩個人之間有了關系是這么容易,又是這么奇怪。
可是,一旦有了關系就永遠有了關系。
6
林成寶回了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奶奶的那張床。
那張床突然空了,上面鋪著新換的床單,新鮮而凜冽的顏色。
奶奶用過的被子和床單都已經隨她一起火化了。她癱瘓的身體留在屋子里的氣味卻還在,一團一團聚集在這個屋子的角落里,它們聚成人形看著她,就像奶奶一樣看著她。一不小心,它們就會擦著她的皮膚過去,把奶奶肉體上那些發酵的燥熱和腐爛留在她的皮膚上。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摸著那塊皮膚,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落上去,像摸著一件落滿灰塵的樂器。
晚上,姑媽睡在了奶奶睡過的那張床上。她和孩子睡在姑媽原來睡的床上。她臨時搭起的那張床早已不見了。這屋里還是住著兩個女人,卻是她和姑媽。第一次,在這屋里,她有了自己的床,成了這屋里的主人。搬回來住竟不適應,一個晚上她的睡夢都是薄而脆的,很多東西像鑷子一樣鑷著她那層睡夢的表皮,一碰就破了。她下意識地去擋,可是沒有用,越來越多的東西像蝙蝠一樣飛進來,把她全身蓋滿了。霍明樹、奶奶、吉祥街、程亮、姑媽、攝影師,他們全是碎片,支離破碎地來到她面前,她卻在這一點碎片里認出了他們。
她看到一雙眼睛,她就知道那一定是霍明樹。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那一眼。她徹底醒了,睜著眼睛看著滿屋子的暗影。姑媽和孩子的呼吸聲此起彼伏著,她聽著他們的呼吸聲覺得自己好像靜靜地漂在水面上。這屋子里的兩個人,一個老女人,一個孩子,從此都是她身上的寄生植物了。
她成了他們的山。
在塘縣找工作幾乎都不用再想,林成寶明白,現在想養這個家,最好的辦法還是開個店。就像她和霍明樹當初打算的那樣。只是那個男人半路上逃跑了。她到縣城的商業街上打聽了一下店鋪的租金,雖是個縣城,商業街上的租金還是高得嚇人,而且租金一付就是一年,加上開店需要的原始資金,進貨的資金,她又把自己在吉祥街半年攢下的錢算了算,不夠,還差得太遠。
晚上,她告訴姑媽,錢不夠。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平靜得不能再平靜,流暢、冰涼。她自己都嚇了一跳,仿佛她真的已經是這屋里的一家之主。姑媽這天晚上沒有再說話,卻在第二天晚上把一個東西送到了她面前。是一個薄薄的存折。姑媽說,這是我和你奶奶這么多年的全部積蓄,不多,你先拿去開店用吧。
她久久沒去碰那存折,一個人坐在臺階上抽煙。她無端地相信,姑媽說的是真的,她真的把這么多年省吃儉用的全部積蓄都拿出來了,盡管那也沒多少錢。她要討好她嗎?向她表示她的忠心和誠意?以此作為她以后為她養老的投資?這個四十多歲孑然一身的老女人,就這樣把自己拱手交到她手里,如帶著嫁妝一般帶著自己微薄的積蓄把后半生交到她手里?她流著淚坐在那里一個人笑,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煙。
回家沒幾天的時候突然接到一個男人的電話,原來是從前在吉祥街上的客人。有些客人有這樣的習慣,喜歡一個了就會一直找這個。妓女們為了擴大業務都是給客人們留手機號的,就差發名片了。在電話里知道是誰的一剎那,她心里一陣惡心,像吃到一只蒼蠅一樣想把電話掛掉,但是,這個時候,一種陌生的卻是無比清晰的意識飄到了她腦子里,那錢不是還不夠嗎?她背上有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
在幾秒鐘的時間里她像是已經百轉千回地翻了幾座山,蹚了幾道溝,在最后的一剎那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剛被鑄成的鐵器,堅硬的,帶著四濺的鐵水卻已經成型。她告訴他一個旅店的名字,時間,然后掛了電話。
林成寶洗了把臉,換了件衣服,把孩子交到姑媽手里,臉不看她,只說,我出去一會兒,有點事。姑媽什么也沒有問,在窗前看著她往出走。走了一截了一回頭,姑媽還抱著孩子站在那里。她突然就跳起來歇斯底里地對姑媽喊了一聲,看什么。窗前的姑媽一下不見了,她掉過頭繼續走,不敢再回頭,一路上走得飛快。幾乎是跑到那家旅店門口的。
男人們再打來電話的時候,她就說那家旅店的名字,讓他們過去等她。每次她都像個行將溺水的人,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僅存的一點空氣。她的厭惡已經見到底了,厭惡到不能再厭惡的時候她反而有些喜歡這件事了,原來,為了活下去,實在抵抗不了的東西就會真的變成享受?
她每天數那匣子里的錢,計算著可以徹底收工的那個日子。這天,她接到電話正要換衣服準備出去,姑媽突然抱著孩子走過來了,她不看她的臉,只虛虛地說,我帶著泱泱去鄰居家串個門,過會兒再回來。你,你在家吧。她幾乎是說完就逃走了。
林成寶一動不動地看著那扇門,姑媽的影子早就從那扇門里消失了。她看著那扇門開始微笑,然后,大笑。最后一個人笑得幾乎支撐不住,她笑得跪在了地上。她笑得心開始疼,就使勁按著自己的心臟,像是怕它會跳出來。姑媽對她說的是,你就在家吧。她居然告訴她,你就在家里接客吧,我出去,把屋子給你騰出來。
哈哈哈,她還是止不住地笑,最后像受了傷一樣蜷成一團倒在沙發上。她把臉埋在沙發里繼續笑,全身在抽搐。
以后,林成寶果然就在家里等那些男人了。她干脆把屋里的格局變了一下,把床搬到里間,她自己睡,姑媽和孩子睡外間。她把里間的家具漆成粉色,把床擺在屋子中間,像一艘不靠岸的船。換了新窗簾、新床單,喜氣洋洋的像間洞房。布置好了才發現完全是吉祥街上的風格,真是從吉祥街上出來的。改天得請媚媚來做客。前幾天媚媚給她打電話,告訴她準備和那個男人結婚了,不做生意了。媚媚說,你也趁早洗手吧,什么時候是個頭。她說,我現在錢還不湊手,我得攢錢,快了,應該快了。
她叫來程亮幫忙,在墻上釘了一面大大的鏡子,從鏡子里可以把這屋里的一切都看到,就像那鏡子里多出了一間屋子。從到了吉祥街她就開始喜歡上了鏡子,沒有人的時候似乎那鏡子里也是一個去處,不至于顯得屋子里空空蕩蕩。程亮默默地幫她買鏡子,裝鏡子,一句話都不多說。她站在他旁邊,穿著粉色的睡衣看他干活,也沒有說話。
客人一來,姑媽就抱著孩子無聲無息地不見了,她拉上窗簾。現在,奶奶死了,連孩子的眼睛也不在身邊了,沒有什么再妨礙她了。可是她總是要向那面鏡子里看去,鏡子里的女人也看著她,還是有眼睛在身邊啊,似乎周圍有眼睛看著她,她才有那種近于自虐的快感。她疼痛著,羞恥著,卻情愿這樣。
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微笑著,卻一滴淚都沒有。離開了吉祥街,她仍然不過是做妓女,回到了自己家里,她不過換了地方接客。而且換得那么徹底,就在自己家里接客。她還有什么地方可去?對這工作她已經得心應手,駕輕就熟。像任何一個熟練的勞動者從事自己的勞動一樣,她覺得自己似乎做這件事情已經做了十幾二十年,好像一直在做這件事。
林成寶真的有點喜歡上這種簡單的勞動了。這種勞動把一切變簡單了,它填滿了她所有的時間,不分白天和晚上。有時候客人走了,她一抬頭,窗外已經是漆黑。隔壁的燈光亮了,橘黃色的一點光,靜靜地開放在黑夜里。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心里竟是出奇的安靜,甚至有那么一點點溫馨。在沒有客人的黃昏,她會搬只小凳子坐在門前看天空中最后的晚霞,看著那漸漸變黑的天空。
有時候姑媽開口想和她說點什么,還沒開口先被她的目光堵回去了。她知道她想問什么,無非是你要再做打算啊,不能一直這樣下去,總得找個人嫁了。嫁人?嫁給誰?簡直是荒誕。她把一天當一年來使,用完了就用完了,可是這老女人和那孩子呢。多接客,給他們攢點錢,比什么都實惠。她突然想,做妓女有什么可恥的,不就是像所有的勞動者一樣付出勞動賺到錢養家嗎?
林成寶現在很少出門,在塘縣她已名聲在外,都是男人們來找她。有時候在自己屋里都能聽到隔壁的摩托車聲,就知道是程亮,好久沒有見他了,自從上次他幫她收拾好了屋子就再沒來找過她。她也不想見他。似乎她是隔著一層玻璃看著他,他也是隔著玻璃看她,進不來,也出不去。她有時候趴在玻璃上看著他騎著摩托車出去了,漸漸變遠變小,又想起他給她錢的那些日子,那時候,就好像他們是一個戰壕里的戰友。不過幾天卻已經是山遙水遠,恍如隔世。她只能遠遠地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走在陽間的人,卻無論如何也近不了身。
日子開始變得很平靜很平靜,好像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她自己并不知道這平靜是多么的可怕。她不知道這平靜的下面她正一點一點地積攢著力氣,一點都散發不出去的力氣,全在她身體里沉淀下來了。她不想見程亮,就是因為她怕他打破她的平靜。怕他像那個攝影師一樣再給她一點什么希望,她不需要希望,希望只會讓人更沒有力氣,更軟弱。她甚至告訴自己,我就這樣下去也沒什么不好。她這樣告訴自己的時候,就以為這是真的。
那個晚上也和平時沒什么區別,姑媽和孩子出去了,她要接一個客人。那男人一邊脫自己的衣服一邊示意她快脫衣服,可她就是不想動,也沒有什么理由。她坐在床沿上,看著鏡子里。鏡子里的男人正向她走來。她突然就站起來,往后退了幾步,退到鏡子前沒有路了,就站在了那里。她有些絕望地看著只穿著-一條短褲的男人,男人又試圖把手伸過來,她突然就流淚了。后來她干脆蹲在墻角號啕大哭起來。她好久好久都沒有哭過了,就像是突然的,她終于有了哭的能力。男人無趣地說,好像我強迫你一樣,你不就是掙這個錢的,真是。
男人走后,她久久地蹲在那個墻角里,埋著頭。最后她站起來,開始看鏡子里的自己,她伸出手撫摸著那個鏡子里的自己。她離那鏡子那么近那么近,她看著鏡子里那個女人眼角的皺紋,看著她開始發黃的脖子。她一寸一寸地撫摸著自己,撫摸著鏡子里的那個女人。似乎想要把手伸進那鏡子里去,去抱住那個鏡子里的身體。身體是燙的,鏡子是冰涼的,像一個涼而遠的世界。她把臉伏在鏡子上面,靠著里面的那張臉。
她們緊緊地靠在一起。
突然地,鏡子里亮起了一簇火焰,像鏡子里突然生出了一個世界。像《天方夜譚》中的神話那樣,仿佛是在天空中看到了另一個人間。她呆住了,瞪大眼睛卻死死地看著,那簇火焰的后面漸漸亮起了一張人臉,一張男人的臉。
是程亮。
她往后倒退了幾步,恐懼地卻是死命地盯著那鏡子里的臉,那張臉越來越清晰了,他在鏡子里離她越來越近,卻出不來,仍是隔著那層玻璃看著她。突然地,他做了個動作,他對著她把自己的嘴唇貼在了那層玻璃上。
她看到了一張印在玻璃上的嘴唇,薄薄的、鮮艷的,貼在那里,像一枚釘在玻璃上的標本。她伸出一只手,發著抖在那唇上輕輕劃了過去,冰涼的、玻璃的唇。
她倒退了幾步,瘋狂地看了看周圍,然后抓起了地上的一只凳子就死命向鏡子砸去。鏡子碎了,像冰山一樣坍塌下來,鏡子的后面竟出現了一道門,門里站著一個男人,男人手里拿著一只正閃著火焰的打火機看著她。是程亮。
程亮從那扇門里走了出來,無聲地,踩著一地的玻璃碎片,像踩著雪,走到她身邊,攬住了她。她在他懷里久久地瑟縮著,像片樹葉。當初,他幫她裝玻璃時就裝在了他們兩家共用的那堵墻上。他裝的其實不是鏡子,是單向透視玻璃,從她這面看就是鏡子,從他那邊看,卻是玻璃。回去后他當天就在那鏡子后面的墻上拆出了一扇門。每天,他站在自己的家里,站在那扇門前就透過玻璃看到了她。穿衣服的她。和不穿衣服的她。所有的她。
其實,他每天都在見她,只是她從不知道。他說,我知道你撐不了太久的,我知道有一天我一定會從這面玻璃后面出來的,在你最需要我的那天。我一直在等。她說,我結過婚。他說,你的那場婚姻早失效了。她說,我是個妓女。他說,都是死過幾回的人了,還說這種話,能活下來就好。
他們舉辦了一個最簡陋的婚禮,沒有告訴別人。白天兩個人領了結婚證,晚上就和姑媽和孩子,四個人圍著桌子吃了一頓晚飯。
半年后發生了兩件事情,一件事是,姑媽死于肺癌。她早知道自己得了癌癥,只是一直沒去治,也一直沒有告訴林成寶。直到她死前半個月,林成寶才知道。姑媽固執地不去醫院。已經下不了床了,她就躺在奶奶睡過的那張床上。半個月后的一個深夜,她突然把手放在了守在床邊的林成寶的手里,一句話也不說,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她久久地貪婪地看著林成寶,一眨都不眨地看著她。林成寶捧著那只手,讓它離自己那么近那么近。漸漸地,漸漸地,那手里的溫度在一點一點流走,像水一樣從她的指縫間流走了。她無聲地啜泣著,把它抱得更緊,像要把它嵌進自己的身體里。但它還是在一點一點變冷,那只手中最后的溫度像煙一樣消散了,冰涼而安靜地蜷縮在她的兩只手里。
姑媽從她指縫間一點一點流走了,永不復返。
另一件事是,林成寶在塘縣的市中心開起了一家服裝店。
一年后,她在塘縣開起了第二家服裝店,有些忙不過來,便雇了一個清爽的女孩做店員。有時候走在街上她像個顧客一樣遠遠看著自己的那家店,那女孩正站在玻璃門后面。笑靨如花。
責任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