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動物園

　　有誰喜歡在動物園里觀賞動物呢?嗯，這跟喜愛在自然博物館中觀看動物尸體或許有些類似的心理因素……您看，您想過頭了。優秀的讀者總是迎合作家愛聯想和象征的嗜好。一個號稱作家的家伙妄圖寫出一篇好的文章，他的腦子一定塞滿了讓普通詞匯旁逸斜出的鬼點子不是?一個簡單的句子就更不能只是個簡單的句子了吧，它一定能打探到人性嘛。更何況，天地良心，您用的可是個問號。疑問，反問，詰問……別開玩笑了，問句難道還真打算讓人正經回答?所有的問句都是作家明知故問，問號不過是一抹輕蔑的笑罷了。沒錯沒錯，但，讖語：一切跟你想的不同。老天爺啊上帝啊作家啊他們這號人，難道還不如你狡猾?您還是錯了。探討生物的非自然狀態以及人是冷漠和殘忍的標本制造者還是放在下一篇小說吧。不如，讓我們從頭開始吧。
　　有誰喜歡在動物園里觀賞動物呢?小學生，旅游者，想要孩子的腦子里塞滿人間一切知識好轉化為打拼世界的十八般武藝的求神拜佛的家長們。猴子或許能幫上忙，嗯，難說。總之一定不是如花似玉潮流時尚的姑娘們。叮咚，動物園站到了，有去往動物園的乘客請準備下車，下車請出示車票。寬闊的雙向馬路南北，大約可以區分兩種生活狀態的人。在動物園看猴子的，在動物園淘衣服的。終于說到了事情的關鍵。這大約是個只有在北京生活過的年輕人才能體會的雙關語。動物園是一個雙關語。我們的幽默，我們的默契，我們的契約，都建立在我們對某種事物的一致認識上。這方形成了交流。疑似交流，親密交流，交流又產生誤解，我和貓相處得何其融洽，那根基恰恰是因為斷絕了交流的可能。誤解說不定帶來災難得者愛情，愛情也不一定不是災難。我們都得知道。不是嗎，要是我并非身在北京，我根本無法寫出一篇與動物毫不相干的有關動物園的故事來。而現在我可以，你到底下不下，你有卡嗎，你刷了嗎，你的票呢，你在耽誤大家的時間知道嗎，下次可給我注意了!關門我走向地下通道，徑直往那樓群深處走去。
　　我有一場生死攸關的約會。夸張。在這個嶄新的世紀，夸張已經換不來一張驚愕的喉嚨了。他們不過閉著嘴嗯了一聲，“夸張”兩個字像只烏鴉帶著省略號嘎嘎經過。動物園服裝批發市場。動物園國際服裝批發市場。逛動物園需要合理安排時間，國際批發市場意味著龐大蕪雜。剛下車你就看到一座威化餅干似的長樓，橫橫豎豎寫著“戴希曼鞋城”、“金開利德服裝城”、“中踏鞋業”，樓下是盤根錯節的公交樞紐站。相信我，最張揚的鋪面永遠排放著最口水的貨品。好東西在深處。穿過陰冷的公交大廳，走進陽光。第一次來的人，一定會對那面與五星紅旗比鄰的美國國旗嘲笑一番，由于語言不通，它不懂得這笑意的隱喻，飄得更起勁兒了呢。可憐的美國國旗右側是一幢很是破落的三層小樓。這是第一重點，標注圈1，畫兩條短線，號之“綜合市場”。時光荏苒，春去秋來，四季變換……習慣性濫調。裹著厚塑料的哈密瓜變作糯玉米，賣水鋪門前一路排開四五個箱子，夏天瓶子們被凍得歪歪扭扭，冬天照樣歪扭，那是燙的。堆得如此壯觀，都為了自選省時。面包圈、安大媽烤腸、蜂蜜麻花們油花花地擺在三階樓梯上。你剛上去，一輛反蒙著蛇皮袋的巨型包裹乘著橘紅色雙輪推車迎面而來，包裹把人遮住了，只聽到一遍遍不由分說的“借光”、“讓道!”，憑多年的動物園經驗，我閃到一旁的郵政儲蓄柜員機內，蛇皮袋上兩個歪歪扭扭的“安徽”滾了下去。
　　一戶賣帽子圍巾的和一戶賣襪子內衣的分據兩側，中間正是入口。帶著一個是否與迎面出來的人相撞的謎語，奮力掀起原始的軍綠色棉簾，頭發還是亂了，粘著額頭的汗。而這一進來，如同鉆進了一床紅綠大花的愣臉棉被，自然是暖呼呼臭烘烘，卻只當是自己的味兒。因為它們太熟悉了，它們一周一次的基本速率從鼻孔溜進全身管道。就這么深情地吸一口這味兒吧!啊，這狹窄的通道，這擁擠至屋頂的層層疊疊的衣服，它們就在這溽溽的空氣里，溫柔地填滿你的眼睛，你的心。你受傷顫抖的靈魂。不，它驅逐了靈魂。這里是純粹的身體與服飾的交歡，開懷痛快。解開棉衣系在腰間，搓搓手，忘掉外面世界的寒冷，讓我們大干一場吧。
　　我閉著眼都能說出它們的布局。讓我從東邊一道開始。右手第一個鋪位有個很漂亮的家伙，大眼睛，煙熏妝，穿版很好看。伸手捏一捏掛在最外面的看起來像紙質的那款面料。其實在起先的幾個鋪位從未過多地駐足，那是因為還沒有進入狀態。逛衣服跟談戀愛一樣，是要有個過程的，不是嗎?是的，他要跟我分手，我方才動用兩年親密關系的砝碼換來最后一次見面的機會。生死攸關的約會。明天見，再見，好久不見，再也不見。這是出廠后的第一次考驗。它們無比興奮，躍躍欲試。它們還帶著機器的機油味，帶著漿洗的僵硬，它們等不及地走進江湖，帶著滿身的線頭、褶皺。系成井字形的橘紅的捆扎帶子松綁了，它們喘了口氣，斑駁刺眼的塑料袋漸漸鼓脹起來，幸運的它們的代表們被抽出，兩頭一塞掛上衣架(薄脆的黑色衣架，輕輕一掰就粉碎)，再掛上灰布圍著的檔口四壁。這些都沒有關系，只要有燦然一新的款式，驚才絕艷的色彩，或者僅僅是一處月朗星稀的細節，就只管氣喘吁吁地待在那里，哪怕在最角落的地方。我跟它就這么相識了。它掛在角落里，還在后排，前面掛著一件花朵滿肩的白色短大衣、一件湛藍色配咔嘰色細腰帶小禮服和一件紫色絲絨高腰公主袖連衣裙。在它們的遮掩下，它從上面露出來一寸的領子，滿園春色關不住，小荷才露尖尖角，我就等閑識得東風面啦。真絲面料，象牙白，在一派要了命的褶皺中，我還是辨識出了美麗。果然，回家后在蒸汽熨斗下，它胸前的三對雙層真絲領結乖巧服帖地垂墜著，領子和袖口換成另一種質地較硬的真絲面料，顏色也白了一度。領子的伊麗莎白式的圓形褶皺，像一朵風干的葵花，袖口很長，喇叭式張開。雙面黑色絲絨匝線帶子壓住了真絲的輕佻，袖口也照著匝了一圈。后背和胳膊是單層真絲，它極其透明地性感著，胸前卻因為多重的疊加，將那飽滿圓潤的胸部云遮霧罩了個夠。我套上別著米奇水鉆別針的黑色無領小西服，剛好露出那風干的葵花，鋯石、瑪瑙和水晶拼貼的四色方形耳環在波波頭里若隱若現，于是，我跟他就這么相識了。KTV的燈光迷亂，耳環的瑟縮是一種勾引。
　　這里不愁遇見知音，但另一方面，這里又是嚴酷的叢林法則，絕對的美麗，絕對的傳奇。沒有赫赫的燈光、絲絨緞帶的衣架，沒有冒著蓬松雪白蒸汽的熨斗，更沒有盯得你心慌的店員。憑的是肉眼、慧眼。它們呢，或墮落去早市變成論斤稱的爛白菜，或穿在某個美女的身上一飛上天，三五天即見分曉。煙熏妝坐在衣服堆上吃午餐一炒涼皮的蒜味兒讓人有些惡心。有傳說這些美麗的賣衣女郎，四點下班，跳出檔口，就美美地去……賣身了。紅唇、煙、旋轉玻璃門、土耳其地毯……系腳踝的高跟鞋、電梯，叮咚!峰回路轉，眩暈的長鏡頭，床、絲襪、桃紅指甲油……抽水馬桶、燈、梳妝鏡……是誰，是我嗎，是嗎，煙頭，半抹紅唇。當然，白天賣衣晚上賣身只是順嘴的傳說，大約是她們的時尚大膽，她們的窈窕潑辣惹人妒忌。她們那么年輕，那么美，那么瘦。而批發市場四點半就下了班。拉上布簾子，或者就直接蹲在柜臺下脫掉身上帶著標簽的版衣，換上自己的衣服，扎上一個閃得你眼生疼的滿奧地利人造水晶(平鉆)蝴蝶結，桃紅，半個手掌大小，傾斜在發髻一邊。背上比身子還寬大的漂亮大包，踢掉站了一天的軟底平底鞋，登上纏滿綴著方形圓形三角形鉚釘的蠻橫帶子的超高跟，一高一寬，更襯得兩條細腿驚悚得仿佛是兩根……《東京狂想曲》似的。走進最后一抹陽光中，走進又一個無所事事的潮濕夜晚。
　　他說我們分手吧，他愛上了一個高個子女孩。高跟鞋不行嗎?修長的腿，完美的比例又如何?這一季的流行鞋款，就是高。高，再高一些。大家嘗到了防水臺的舒適好處。既然我們一再祈求我們可憐的腳不再弓成驚恐的角度，那么，我們就拿前腳掌做做文章吧。再大膽一點，沒錯，你沒看錯，就是這么高。穿上試試啦美女，非常舒服的，再感覺一下，很平穩吧。扶著你顫巍巍站起來了，俯視。你的腳弓仍舊算平坦，而你與地面真的是隔閡了。腳掌下墊起一寸高的防水臺，防水防盜防狼。漂亮的方形內斜的新款式。“買了。”時尚的女人都相信自己的適應力。時尚正是全力迎合。沒有撲面而來的時髦，只有風馳電掣的潮流。仔細地拿心靈與地面交流，用自己的腳掌尋找抓合地面的感覺。瑜伽。你屬于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融化了你，你可以的，你能找到的，你能的。
　　“又來了?”就算真的作為一個進貨者，一周來上兩次也足以發出這樣的問候。“來了，補貨。”這個謊言像是我們與商戶的甜蜜的謎語。他們或許早猜到我們或許不過是愛美的女孩兒挎著黑塑料袋佯裝進貨者套取優惠的發貨價，而我們或許也早猜到他們或許已經猜到我們是冒牌貨而根本從未給過我們優惠的發貨價。不過一切在猜測的向度上…--請允許我換個詞兒。不過一切在猜測的緯度上，維度，角度，尺度，或許，或許，讓大家都心存僥幸。我們從心底都覺得他人應當比自己好一點，善一點，笨一點。她歪在一片花花綠綠的塑料袋中間招呼我。不得占用公共通道，柜臺兩側距離不得小于三米，柜臺內獨立懸掛物品不得超過二點四四米，請各位商戶自我規范迎接檢查。你需要鉆進檔口，在四面的墻壁上像數鈔票一樣一件件翻看，你的眼光稍作停留，她立即將它抽出，從底部伸手進去，塑料袋呼呼地擁上去，褪出來，一條裙子赤裸地擺在你眼前。老實的雛妓。你若搖搖頭，她就再呼啦啦穿上去，塞回鉤子上。“我過會兒來看看。”事實上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在這家淘了。雖然用料全是真絲，打眼望去也是《時尚芭莎》的潮流款式，一律一百二一件也似乎公道。育齡婦女請往三樓辦公室填寫免費生殖健康項目檢查表。然而，上身不美。這就是所謂的板型。美是終極法庭。這就像……像什么，像，在今天的腦子里，永遠像那個泛濫的詞兒，愛情。玫瑰花香，還是算了。你大概想寫一個意識流的小說吧。意識流不是您想象的那么流氓隨意。在清醒的狀況下你很難回顧曾經在你腦中的跑馬燈。它仍舊需要一些神秘的聯系，一度我以為福克納也是意識流，NONONO，還是好好讀讀《追憶》和《尤利西斯》吧。太長了。看看伍爾夫也就明白了。
　　你的男主人公的名字我們還不知道。為了證明自己并不是那么狹隘，我們在寫自己親身經歷的故事時，常常故意移花接木，弄得自己仿佛站在真理的角度，對歡樂報以輕笑，對悲傷報以胸懷，弄得像我真的不認識他了一樣。冷眼旁觀。小說家背著自己望著自己。他，我的男主人公。高個子，偏黑的皮膚，結實的肩膀，微笑的酒窩，右耳朵戴一個鉆石小耳釘(象征鉆石王老五)。他輕輕望你一眼，就有股妖風鉆進了你的私處。被這樣的一個人拋棄多么適合聊以自慰啊。他一定會像拋棄我一樣拋棄我的敵人。誰都不是勝利者。哼哼。我自以為聰明而毫不猶豫地站在了真實的正對面。背面，側面，四十五度角左右……我們東躲西藏，扭曲它，污穢它，遮掩它。害怕真的那個他，因著哪怕一個標點符號而變得真的真實起來。其實他一點也不英俊，甚至還帶著方言，他不過是有一種散淡的玩世不恭；其實他不高，卻有著習武之人的體魄，眉心有一顆神秘的痦子；其實他正經歷一場經濟危機，雖然他一向揮金如土……他不過是碰巧預備拋棄我。你相信嗎?
　　我睜開眩暈的眼，美麗的我的衣服們蜿蜒在床面和地上，“這樣一種優雅的死，猶如把脫下的華麗的絲綢衣裳亂扔在桌面，不覺間滑落在黑暗的地板上一樣。”三島。他點了一支煙。道具用來調節節奏，稀釋情緒，并多少蒸發出意味。他背對著我。一個背影或者一個扭頭都是讓人心動的。煙從嘴里吐出來，緊接著一聲嘆氣，舔舔嘴唇，怎么樣，要不要再吸一口，才足夠鋪墊出攤牌的氛圍啊，哼，那就再來一口。吐氣加嘆息的光景，抓來褲子，中指無名指夾住香煙，大拇指和食指提起褲子，穿腰帶，系好。他又將手表穿上手臂，扣好并看了一眼。服飾是性的雙向延長線，誘惑并掩飾。我依然埋伏在被子里，說吧說吧說吧。
　　“可能有些小呢。”卡內蒂似的答非所問?往下看啊。沒有什么比在買衣服的時候聽到這樣的話更叫人沮喪的了。“我一直買你家的小碼呀。”“這次的碼可能……你還是試試吧。”我套上了。明白了吧，場景蒙太奇，峰回路轉。用另一處的沮喪象征上一個沮喪。香奈兒式的窄肩端正小外套，白色，呢子面料深埋銀線和亮片，亮得含蓄，開襟處如小顆水滴一般的水晶綴在黑棉布蕾絲花邊上瑟瑟發抖。我穿進去，胸前一道不能交合的縫。我真是昏了頭，賣者說小，一定是小得不行，哪怕能塞下她也不至于說小。我又試試往里交合。“你里面的衣服太不貼身，下次來試好了。”她的安慰不知為何加重了沮喪，鼻子被眼淚硫酸一樣地侵蝕著，忙脫下來。“過兩天有大碼，再來啊。”別哭!還不到時候，一篇僅僅一萬多字的小說只能好好蓄勢讓人大哭一次。一次機會，明白嗎!
　　哪個女人沒有過像想念一件心儀的衣服那樣想念一個男人呢。反復掂量，魂牽夢繞，力不從心，忍耐。哪個女人又沒有像厭倦和漠視一個男人一樣，膩味一件舊衣服呢。感情像金錢一樣珍貴，也像金錢一樣被浪費。有時候你漫無目的，卻買到了非常適合的衣服，有時候，像我這樣的時候，專為一件特別的衣服而來，卻常常會敗北而歸。宿命早早地在這里了。還逛嗎?當然。宿命是等真正結束了再用來安慰自己的。沒有人從一開始就向宿命鞠大躬。除了跟宿命能扯上關系的運氣外，還得靠眼力。沒有模特，沒有試衣間，甚至沒有鏡子。交過錢，不怕臟臭，你可以去西三道深處那個公共廁所去試。地面是臟兮兮并水淅淅，氣味酸臭刺鼻。還就是有精打細算者，脫下的褲子掛在脖子上，鞋子解開半拖著，先穿一個褲腿，她咬著牙站穩了，那彩條棉襪子(大拇指破了個洞)就要伸出來時，那腿打了個顫，她蹦了兩下維持平衡，一個泥點子鯉魚躍龍門，抓在鞋邊兒的毛毛上。這個小失誤她倒沒看見，只是又沒顧上左手的褲腿，眼見著要落地，一把抓將回來。還驚魂不定，拍拍褲腳，干爽潔凈。另一位試上衣的幾乎被擠到門口，她已經穿好，就想隔著萬水千山的人影照照鏡子。不想那襯衫下擺被領子上的商標帶子鉤到背部中央，并不自知，半條胸罩在背后放肆地露了出來，黃黑的肉被勒出一條紅印子，后面有幾聲竊竊。
　　這里以魔幻的速度追趕著時尚，一旦投入，你便從此開始了你旋渦式的淪陷。根本沒有一種時尚是給挨餓受凍的窮人準備的。而同時，也根本沒有一種時尚是不需要人挨餓受凍的。最可愛的悖論。就算是十二月的時尚雜志，也別指望能看到真正暖和的衣裳。一件真皮皮衣、一件薄棉襖就是天大的棉服。其他用來抵抗隆冬的，或許是手鏈上的一圈毛毛了。也許，我們可以在香車和豪宅的臆想中，完成這些時尚。但挨餓這關，你是一定要過的。你要咬著牙減肥，因為你發現，衣服越做越小了，越做越精確地貼合在身上，肥肉簡直比癌癥還要可恨。這一切預備好，你就準備要在天寒地凍的時候穿著露肉的黑色絲襪了。是的，你可以有萬元的皮草溫暖你的上身，有牛皮羊皮鱷魚皮配羊羔毛的靴子暖你的腳，但是沒有一套談得上時尚的衣服可以允許你穿著肥厚的秋褲毛褲的。冬天的時尚是雙腿的磨難。
　　新款總是屬于下一季的天氣，但你怎么能等呢。不管這個冬天是多么的寒氣逼人，立春后又是多么的料峭，乍暖還寒。大年初八，市場開業，已經滿眼花紅柳綠的夏裝了。你知道，你真的知道這么買不過是在暖氣的房間里試穿，鏡子前轉個圈兒，你怎么會不清楚，真到穿的時候，它們又變得那么不可忍受的陳舊。這次又讓你猜對了。比喻：啊，這感覺不正像被愛情遺棄的失去感覺的情侶嗎?比喻是一篇文章的氣味兒，好的比喻又要貼切又要出奇，如同高級香水又要怡人又要刺激。啊，把比喻給比喻了，干得不錯!于是這追逐的腳步越來越紛沓，攪合著我們四季的步子，我們還來不及脫下靴子，鏤空的高跟鉆石涼鞋就已經穿在腳上，我們還頂著烈日，也急急忙忙就要把粗棉線大圍巾掛在脖子上。是哪位貼心的發明家開創了“混搭”，女人們便更加肆無忌憚了。絲綢的長裙親吻著皮草，露趾的涼鞋里塞進棉襪。于是再沒有換季的衣櫥大搬遷，只需要越來越豪華寬大的衣帽間。那些所有美麗的衣服啊，所有的它們都可以在一起，太陽和雪在一起，悲劇和喜劇在一起，新苗和谷穗在一起，羅密歐和祝英臺在一起，女人和女人在一起，男人和狗在一起，啊，無限自由，無限搭配，只需要在一個吉星高照的完美靈感。來吧!
　　他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他稱她為奧利弗。那個瘦長的細心姑娘，大力水手的情人，高個子。我們總要糟蹋無辜的卡通。如果你的情敵曾經被稱為小丸子、Hello Kitty或者懶羊羊，那么你將需要放棄多少可以印在T恤上可愛的圖案啊。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算了，是我假裝平和，多方試探，誘敵深入，拋磚引玉……換來的成果。知己知彼比蒙在鼓里要好。誰說的，大家都這么想。我們用美好的事情象征我們的愛情和愛人，把它們和我們的記憶像鼻涕和口水一樣黏在一起，為什么這樣。我們不應當就這樣被左右，我們不能理性一點嗎?奧利弗跟她沒有任何關系，奧利弗不會從T恤或是絲巾上跳下來，用傲人的高度牽走我的男朋友。我不應當將我的妒忌和恨加在這樣一個細心姑娘的身上。她細心美麗，她甚至都能愛上一個又窮又傻到助人為樂的不過是有些蠻力氣的水手，在這個年代，簡直感動中國了。她叫奧利弗，她正是不巧有條長腿以及由此引發的高個子罷了，她招誰惹誰了!?戴上理性的厚鏡片，理性的白手套，理性的硬板凳，波伏娃仔細地記錄薩特死亡前的齷齪狀態，記錄他的失禁和濃痰，他一寸寸萎縮的皮膚，還有他逐漸萎縮的曾經不停冒泡兒出盡風頭的腦細胞，嘭嘭!啪啪!就這么回事兒，就沒啦。讀者嘖嘖道，一個被棄女人惡毒的報復，她恨他。誤會。誤讀。鏡片大跌……存在主義忘記了他人也正存在。我買下了那條奧利弗絲巾。我立即知道這個存在更加存在了。我將在每次戴它時吞咽下必定會跳出的一個感情符號。我加重了奧利弗的象征意義。死胡同。一切倚仗記憶不朽。上帝是個愛看熱鬧的旁觀者。
　　掀開簾子，早春陽光。嘰嘰啾啾。樓梯在樓體外側，上三樓去韓國城第二重點圈2。韓國貨集中到了三樓內側，一共差不多三十個檔口。瀏覽下來，快則十分鐘，若真想不放過一件衣服，那么也能熬上幾個鐘頭。這是動物園里韓派高檔貨的集中地。我應當安排一個同行的女伴，可以炮制精彩的對話，就像《拉摩的侄子》那樣滿頁凈是活潑可愛的雙引號：
　　“今天太陽不錯。”
　　“不過聽說晚上會起風。”
　　“哎，北京的風啊。”
　　“不過那時候，動物園早關門了。別忘了，這是批發市場。”
　　這是交代故事場景和背景的對話，里面提到的“風”承載著一些似有若無的意蘊。
　　走著走著，可以開始一段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對話：
　　“這件不錯，你就是很稱綠色。”
　　“是嗎，不像個草蟲子嗎，大螞蚱?”
　　“你又來了，他說的你就信?一個愛了兩年的男人，早就只剩下挑剔諷刺的眼神了。換人!”
　　“是他要換掉我，像換一件衣服一樣。”
　　那是件綠色雪紡碎花裙，只胸前的一條細貂毛，表明它是冬裝。但我后悔了，這個與我同行的女人，她務必會打擾我的孤獨感。況且又給她找不到另外一個情結身份，甚至起她的名字也夠費腦筋的。除非……原來她就是那個奧利弗?!嚇了我自己一跳。在我看來，懸疑會干擾好不容易聚集來的悲傷氣氛。懸疑雖然可怕、激烈，甚至驚悚，但它缺乏悲傷，也不憂郁(不搭不搭不搭：酷帥的禮帽和蕾絲套裙，繞腳羅馬鞋和純棉運動裝)。愛倫坡、莫迪阿諾呢，諸多借口!愚笨的女作家。它讓你的神經如同射燈，奔向終點，懸疑讓生活舞臺化，它不真實，它無法表達那種懶洋洋的無所抓撓的黏稠的低落情緒，懸疑由于它的注定大白真相而蘊涵著一種完滿，常態才是地獄。
　　好吧，就允許我讓人生厭地自言自語吧。可要小心被拋棄的小說人物，他們會跑過來找你算賬的，埃梅和皮蘭德婁都吃了這苦頭。你干嗎休掉我?我可以跟你接著對話，你把我的臉弄得驚異一點，或者撐撐拉拉我的身材，大胖子、矮個子、獨眼龍……情節?我可以是位羞澀的同性戀者嘛，暗流涌動地陪著你失戀，在那間臭烘烘的廁所里眼饞著你換衣服的背影，趁你不經意之時用我顫抖的手指頭觸碰你腋下那塊被胸罩擠出來的副乳。還不夠料!?你這個不負責任的，跟所有在寒冬臘月的暖被窩里嘿咻造人的家伙們一樣，你想清楚了再造啊，我已經來了，已經說了兩段頗有水準的對話了，這個時候你又嫌我礙事了?我身強力壯我體液蓬勃，我還沒來得及談戀愛呢，你怎么……
　　果然是個長舌婦。庸俗乏味的個性，幸好早早了斷，要不那對話會越來越俗氣，我需要的那種熱鬧空氣里懸浮著的真實貼切的疼痛感，將被這個聒噪的女人給毀了。畢竟這不是個關于動物園淘衣攻略的通俗小說呀。可這到底是個什么東西呢，我的昂著頭望著天的大作家?我們可真的頭暈目眩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料定是時候為這篇小說加些猛料。姑且當它是小說嘛。后現代嘛，攤開雙手，那又如何嘛。在動物園看到吵架更兼打架的概率還是非常高的，吵架場景中國人寫得最地道，那帶著些好奇神色的麻木面容的看客也最為出眾，廣為流傳。魯迅。喜劇是他人的悲劇。去三五次動物園保管就能一飽眼福。那位顧客邊走邊罵，檔口的女人將身子伸出半個來對罵，走遠的那顧客竟然掉頭回來，指著她罵。檔口的那位將身子越探越遠，最后一個咬牙，胳膊一撐柜臺，體操運動員一樣一下躍起，她竟然出來了。那顧客下意識后退幾步，然而箭在弦上，狂言已泄，只好豁將出去，于是兩個女人扭作一團。一個是民族風，叮零當啷的大圈兒銀耳環，一串圓片子纏繞的金燦燦的長腰帶，一身的紅綠黃藍相間或刺目的金色緞面銀絲線，上衣是斜開襟小襖，下面是窄高腰大筒棉裙褲。她扭打得四肢婀娜靈動，更襯得細腰翹臀，嫵媚風情。顧客則是個中年婦女，墨綠色斗篷羊絨大衣欲蓋彌彰了一身的團肉，黑色緊身褲倒附和上寬下緊的原則，然而她的體形是出離原則的胖。她的短靴子可憐見的，頭重腳輕。她自然是成熟高貴風。此刻她臉上正汩汩冒著汗水，五色的化妝品正堅持著就要分崩離析，然而這次的全身運動把她本來的紅潤白皙竟然調動起來，金耳環惡狠狠地猛烈晃著。
　　兩年來我仍舊不能在世紀天樂的地下迷宮第三重點圈3里轉清楚。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你是我的愛人是我的牽掛。它真大啊。ABC區，每個區再分為東西南北四個小區。動物園是大品牌虛與委蛇的夢。既然是夢，當然不必花費現實那樣殘酷的金錢。那時我處于時尚磨合期。這是個類似陰陽相克，走火入魔的時期。我想要把知道的一切時尚規則用到一身衣服上，穿得一塌糊涂。累加促成貧乏。他原諒我一切怪異裝束。我的眉梢驚愕，眉心擦來擦去暈成一團烏云，他覺得美。我號稱開始流行街頭和搖滾，于是披掛得搖搖欲墜，他摟著我。我將頭發高高歪扎，并編成四股辮子，就那樣支棱著，他牽著我。我穿著那套就像要去戰場的灰突突的襯衫，他還是那么愛我。他與我形成一個能與世界抵抗的小氣候，那么有力量。我所想尋找的正是那件襯衫。它正是在這個地下迷宮被我冠著時尚的名義買來的。我找來找去，它在一年前的那個流行里像糖一樣化進時間之中，而時間的洪水已經奔涌到我現在的腳指尖上了。
　　只是仿亦有道。仿與仿也是千差萬別。韓國城的仿，是讓國際流行轉化成亞洲人適應的身材，那里頭是有創意和技術的，因此你得咬牙忍受它的價錢。這里的仿是隨心所欲的大雜燴，是《昕薇》、《米娜》風。你若再往前走走，到立交橋下頭的聚龍地下市場圈4里，我保證就是五塊錢一件的衣服裙子，一樣有著最新一季顯著的國際時尚細節。你常常看到一個街頭女郎，你覺得她很潮很精彩，然而她的身上卻總有種輕飄飄廉價的感覺，那么那些衣服一定來自這里。這里自然可以買，但絕不能所有的衣服都來自這里，它們像路邊攤的麻辣風味兒，那是不能當飯吃的。買一件四十塊無比可愛的碎花棉布裙子，就搭上韓國城六百元剪裁完美的修身機車夾克吧，這就對了。真真假假的愛情，真真假假的奢侈品。用一點的真提攜一派的假，姑且調和了錢包里的糾結。
　　我脫掉杏色短襖(天鼎韓國城)，麂皮鉚釘靴(世紀天樂二層電梯口)，菱形網紋絲襪(聚龍C217)，黑絲絨蝙蝠袖連衣裙(世紀天樂四層“小洋氣兒”)，他吻我耳垂，作舊藏銀楓葉耳釘(外貿樓地下一層南A2道)上的碎鉆在他口中發著光。我愛極了那尖細刻薄的光，我知道與它們呼應的我的蛇形戒指(同上)，我正用它摩挲著他的大腿根，指環的涼間或點綴著我溫熱的手指，伴著喘息的加速度，他起了反應。解開別著豎橢圓形仕女胸針(多么的victoria)的水晶圓扣，解到一半，他已經等不及了，將手伸進去，于是圓軟的乳房從酒紅色胸罩(眾合二層過道)里跳出來。紅黑白色，完美永不過時。他繞下我脖子上桃紅色超長絲巾(聚龍D153)，將它們綰在我的雙臂，往床頭系去……
　　這并非聳人聽聞，這正是“累積”下的惡果。亮了一些的桃紅色就土氣，磨砂扣子變成金屬扣子就失掉了質感，而它們之間可能就是一兩百元的差距。剛來的時候你一定毫不猶豫地選擇便宜貨，然而一年過后，你發現自己越來越挑剔，越來越了解自己的身體，那些細微的差別簡直變得那么致命，那么不可忍受。那么，恭喜你，你踏踏實實進人了穿衣的專業領域。其實任何藝術步入專業領域都有些可笑。專業大概就意味著偏頗，類似吹毛求疵的癖好。是與他人的隔離，與實用性的決裂。時尚的大秀場上已經沒有可以用以日常穿著的衣服，后現代的建筑已經難辨門窗瓦梁。專業是制造怪物的欲望。例如那些怪物樣的貴族們。他們正是步入了規范做人的專業領域，呵呵。你費盡心機赴險蹈危，你覺得你終于進入了小說的某個另辟蹊徑的境界，事實卻是，很少有讀者不說，還是你最初僅憑一時興起的處女作寫得最好。它們被譽為感情充沛，清新自然。而作家最在意的作品常常與讀者最廣泛接受的作品云樹遙隔。是的，類似這種空穴來風的議論就是一大弊病，難怪讀者抱怨，簡直讀不下去了!
　　一個揚揚得意的作者哪里會理會抱怨，他已經進入自我迷醉的狀態，他鉆進文字的噩夢般的齟齬中。一套套衣服像一條條不知所云又不可分割的咒語，在我的腦子里嗡嗡嗡嗡：
　　粉藍與白碎花蓬蓬衫，雙層荷葉邊松緊帶領口微微拉至肩下。露是最好的藏。走起來，荷葉飄飄弄日光。牛仔七分褲與它是同根同源的藍色，但棉布與牛仔的質地差別，讓它們藍得熟又不識，恍若隔世。坡跟藍白條紋帆布魚嘴扣帶鞋拉長了雙腿。上寬下窄的方形咖啡漸變色鏡片配象牙色框。銀色水滴緞帶蝴蝶結耳環。桃紅色唇膏和水潤唇彩。
　　白底及膝長襯衫，胸口有黑色花朵刺繡。領口一指寬的黑色領帶，袖口也繞著一圈。韓式黑色小馬甲，腳踝處有金色拉鏈的九分黑褲。這一路的黑白我是穿不了的，而等我蹬上那雙鞋，我就被點亮了。一雙漆皮紅鞋。漆皮將那艷紅亮得扎眼，眼看就要風塵起來，別著急，那是公主款，小皮繩蝴蝶結，息怒息怒。戴一頂小檐兒男士禮帽。挎紅色安全帶包。輕微的爵士風。
　　棗紅色線衫，套上灰白千鳥格無袖套裙，開始中意低調的色彩。線衫的棗紅絲綢立領加四十五度蝴蝶結恰好從無領裙中露出。小圓點半透明絲襪，靴子?不。高防水臺蕾絲面單鞋。出門套上小巧狐貍毛黃灰皮草短大衣，掛上一串三圈瓷質白花朵黑白雙拼珍珠項鏈將整體提亮。
　　粉紅及膝針織衫，胸口綴滿五層同色絹質小玫瑰花，白色闊口七分袖呢大衣，剛好讓花朵們奪眶而出。紫色毛線帽子側面的花朵有些小氣，一朵羽毛花朵的黑色胸針，拆成七八份，分別綴在花朵四周，那朵花果然在鬢角盛開起來。金屬色磨砂短靴上也有一朵婀娜的花。這是阿娜伊斯寧的裝扮。
　　你到底要寫什么，你們這些戀物癖的女作家們，誰給你這個權力如此不節制地婆娑你的衣柜，像羞恥的自慰。你需要一個中心，畫需要主題。這里是中國，中國式的沒有中心沒有主題?你的畫吵死了，各說各的，嗡嗡嗡嗡，你的文章是臟亂差，真想拿把掃帚給你清理清理。作者的聲音呢，要像重錘一樣敲出來啊，那些什么混賬衣服和首飾的，統統退后，最多是個安靜的遠處的背景嘛。或者你至少弄個括號斜體黑體或者小號字呀。我陷入配搭之中不可收拾。每一件衣服，每一雙鞋，每一副耳環項鏈發飾手鏈都搭配到極致完美。將它們無數次地排列組合，不能多也不能少。低調卻精致的水晶指甲，就一小顆米粒大小的花吧。腳指甲也至少是明麗的桃紅甲油。不能沒有。每一個包上配一只水晶、絹花或絨毛裝飾的小熊。旅行包上也有。不能沒有。咖啡色皮夾克一定要褐紅乳白雙色骷髏頭的長條絲巾來搭配，不能沒有……
　　每一次搭配都像一首抑揚頓挫的歌。每一次轉音，每一次呼吸控制，每一個細節處理……直到唱得你撕心裂肺，痛哭流涕。當然，那是流行歌曲。一轉身，窗戶里飄的又是另一首歌了。
　　在穿衣的專業領域里，我一步一步，越走越遠。我開始知道每一個真假LV的差別，帶子的長度，內襯的色澤，金屬件的手感，花紋圖案的比例。我總是買到被稱為超A的版本。而再往前走，你會惡狠狠地想，動物園，總有一天我會離開你，那是美夢成真的時候，我離開了大品牌虛與委蛇的夢，踏進真正的奢侈品店里。戴著墨鏡走進半島酒店，地下一層。每一個店都冷颼颼的。如何衡量一個男人愛不愛你?舍得花錢費時是硬道理。我跟著他，故作鎮定，他給我買任何一件都快樂。Vercase的U領桃紅T恤。Fendi九分褲。Prada立領夾克。我被鎮住了，那些頭頭是道的搭配經開始失靈，我被它們的專業鎮住了，亂了陣腳。這里不需要搭配，它們桀驁不馴，它們跟它們自己在一起。每一道棉線，每一顆紐扣都精確地待在它該待的地方。沒有一根線頭，連一絲無聊的褶皺都沒有。不需要遮掩，用不著調和。我穿著那件藍格子。店員拼命地介紹著肩部的設計。這一季的創新設計是這里，請看，你不覺得它將高貴中融入了一些可愛元素嗎?你不覺得這是個偉大的細節嗎?這正是國際設計師的大手筆啊。我頻頻點頭。那不過是一個泡泡袖。這里的吝嗇泛著高貴的光芒，而我像個狂喜的木偶，我要它們，無可挑剔的它們。于是任何犀利的眼光也不能夠挑剔我。我開始把那些舊衣服送人，那些可惡的冒牌貨，我的衣櫥干干凈凈掛著他逐漸買給我的名牌……我將舊衣服連同動物園丟得干干凈凈如同掩埋一個不體面的過去。我甚至也不去動物園看猴子。過度闡釋。我在我的舒適的車里，每每路過動物園，會有些說不清的感觸。玻璃隔離了人聲嘈雜，只有些悶悶的嗡嗡聲，像耳鳴，又像永遠聽不見的身后的惡語壞話。那些人手一個的黑色塑料購物袋隨著人流蠕蠕而動，它們簡直就是垃圾袋。
　　而這一切就要結束了。高個子繼承了我的衣柜。奧利弗，好姑娘，好樣的。
　　我卻還要帶著僥幸的念頭尋找那件襯衣。灰突突的那件。我猜你一定也跟我一樣玩過這樣的游戲，如果……那么……的游戲。如果出門碰見的第一個人是個小孩兒，那么今天的考試一定能過關。如果走過斑馬線的步數是單數，那么下午的天就會變晴。如果是右邊的電梯先升上來，那么這次的減肥就一定成功。如果我能找到那件衣服，那么我們就不會分手。像上帝那樣手制一串甜蜜的因果棒糖，每個人都是小說家。我想要更快些找到它，而人群熙攘，黏稠燥熱的地下，我的心臟和太陽穴怦怦地跳著，我走得快過那些慵懶的穿著廉價貨的小姑娘們，卻發現我幾乎總是在轉著圈子。一個無數次經過的鋪位上掛著件綠色帽衫，上面的超級瑪麗兄弟一次一次嘲笑我。
　　是它嗎?我怦然心動。幾乎是它。然而兩年前的格子經過了前年的褶皺，去年下半年的拉伸，以及今年一開春的墊肩，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她從衣服堆里抽出一件來擺在我面前。一種直觀的時過境遷。這是個擁擠的沒有地方存放記憶的時代。疾速得不能抓住影像。一個裙邊的弧線，一個耳釘暈濕的閃爍，一個含糊的面孔。世界花花旋轉，一點也不能停頓。
　　我想要繼續尋找。眼淚源源不斷，源遠流長，緣盡緣滅。如果時間允許……沒有如果。布簾子圍起來，卷閘門呼啦啦落下。它們像按下了自動按鈕，原來這么沸反盈天的相聚，也不過幾分鐘，就能散場干凈。我恨恨地望著騰空的地下商場。金色卷閘門在來來回回的摩擦下就要成銀色，菱形網格狀牢牢抓著地面。布簾子緊緊地擠襯在里頭，像一個個壓在玻璃上呼出熱氣的人臉。
　　今天，我騙自己，我還能用兩年的愛情換來一次見面的機會。我在擁擠的公交車中走下來，記憶像溫柔的手牽引著你。你的心碎了，碎成一堆裂片，怒火燃燒，灰塵漫天，而逐漸地，那些熟悉的路徑，像溫潤的細雨，澆滅怒火，浮塵落定。再走著走著，沉甸甸的塵埃化成水，溫柔地卻持續地腐蝕著你的胃，若忍下了那凜冽的痛。再走幾步，你就又活過來了。
　　我拋棄了它，它卻不計前嫌地重新接納你。給你美麗。動物園服裝市場。動物園國際服裝市場。我在這里穿梭著，我的廉價的快樂還能找回來嗎?
　　雙向馬路兩面的動物園都早早地關了門。人從動物園的撤離讓它們都迅速安靜下來。猴子們清靜了。
　　傍晚果然起風了。藍色塑料袋飛到樓頂上去了，它簡直可以飛上天。
　　
　　責任編輯　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