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我們這條街上的一個黑人流浪漢而已,看起來不過二十六七歲。每天早上,我都會看見他低著頭坐在鐘樓下面高高的花壇上,兩條腿在空中蕩啊蕩的,旁邊放著一個藍色的布包和一把舊雨傘。
他一直跟著我,說:“安妮,安妮,你可以帶我去中國嗎?”
那時候我剛來南非,對所有跟我打招呼的黑人都報以禮貌的回應。他一眼看出我是這條街的新面孔,穿過馬路向我飛快地跑來:“你好,我的朋友!請等等我!”
我詫異地停下來,看著已經張開雙臂要擁抱我的他。“不,不!”我立刻躲閃道。
“嗨,我叫威爾頓,你呢?”他收起胳膊,向我伸出右手,極其友好地笑道。
他的手還算干凈,我遲疑地輕輕讓他握了握。可是他很用力,還玩起了南非的那一套握手方式,最后用他的大拇指重重地從我的大拇指上劃過。“我叫安妮。”我回答道。
“太高興認識你了。你有兩塊錢嗎?”
我知道他是在問我要錢,所以扭頭就走。他又追著我,問:“有嗎?有嗎?”
我在紅綠燈前停下來,斬釘截鐵地告訴他:“沒有。”
先生和朋友一直叮囑我,不可以隨便給黑人錢。一是因為他們大多數年輕力壯卻很懶惰,寧愿討口過日也不愿去找一份正經的工作;最重要的,這樣可能導致他們的犯罪——他們一旦認為你是有錢人,便可能隨時搶劫你,尤其針對東方面孔。
第二次見他,那時已經快接近中午,他一手提著一瓶牛奶,一手拿著面包,喊著“安妮!安妮!”依舊快速向我跑來,噼里啪啦說了一堆話。因為他第一次的要錢,使我心生厭惡,所以直接想結束談話:“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你英語不好?”
“是的。”
“那我教你說英語好不好?——你是中國人還是韓國人?”
“中國人。”
“那你教我中文好了。面包怎么說?”
他的談話倒有幾分技巧,我不得不花了幾分鐘的時間才擺脫跟他的對話。那時候我已經徹徹底底忘記了他的名字,倒對他能記住我的名字暗暗吃驚。
第三次,他仍舊叫著我的名字,我不停下來他就一直跟著我走,一直執意而真誠地伸出他的手要與我握手:“安妮,安妮,你可以帶我去中國嗎?”
“帶你?你去中國干什么?”我快速地跟他大拇指碰了碰,不至于不禮貌得那么過分。
“我喜歡中國,想去中國找工作。”
我覺得這個衣服破舊的流浪漢好好笑,于是轉過頭,聽他自顧自在那兒說道:“我以前的理想是去開普敦,你也知道,那是南非最美麗的海濱城市,可是我朋友的車只能把我帶到這兒。認識你以后,我就一心想去中國……”
我打斷了他:“你能做什么呢?”
“你也許可以幫我介紹一份工作。”
“老兄,去中國需要你的護照、簽證,你還需要購買一張往返機票。你可以做到嗎?”
“什么是簽證啊?”
“就是進入我們國家的通行證。”
他突然加重了語氣,說道:“安妮,我有錢!我甚至可以為你買一輛汽車!不就是需要去辦護照和簽證嗎?”
“是的。那祝你好運嘍。”又到了一個紅綠燈路口,我說完就走了。
回家像講笑話似的,跟先生一說,先生更是不屑一顧,告訴我:“以后少理這種人,他的目的就是熟悉之后問你要錢。他要再糾纏你我就去警告他。”
聽到我直接說他懶惰,他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安妮!哪兒來的工作?沒有人給我工作!”
因為每一天出門,我都會經過鐘樓,又因為他每一次見著我之后,總是飛快向我奔來,還常常半蹲狀擺著要擁抱的POSE,惹得周圍的人尤其白人都很奇怪地看我,而他,卻擺出一副跟我很熟的樣子向別人炫耀。慢慢的我心里就像有個陰影似的,路過那里總會不自覺加快步伐,一聽到他在馬路那邊向我吹起口哨再緊接著喊“安妮”的時候,我心里就咯噔一下,再打起鼓來:是狂奔逃開還是泰然自若?很多次,他在背后喊我,我只一味裝作沒聽到,使勁往前走,因為我知道,他從來不隨身帶他的藍包和雨傘,所以他從不跟著我過紅綠燈。可是,我卻常常被路人甲叫住:“嘿!你叫安妮嗎?那邊有個人在叫你!”弄得我尷尬無比。
可是,幾乎每一個來南非的中國人,都遭遇過普通黑人的搶劫、盜竊,和政府部門黑人的索賄。曼德拉結束了南非的極端種族主義,黑人結束了其它國家的人民難以想象的奴役和壓迫。這絕對是一種值得驕傲的進步。可是,接管政府以后的黑人,并沒有真正從根本上解放自己,政府效率的低下,貪污和行賄的普遍,對教育和道德的漠視,使幾乎所有的黑人仍然將“偷竊”看作“使自己生活方便的日常途徑”,將“搶劫”看作“迅速小康卻低風險的捷徑”,將“責任感”看作“不利于自身自由權利的方式”,將“索賄”看作“替人辦事的回報”——可想而知,黑人并沒有普遍獲得南非白人和來自歐美、中東、亞洲等各國人甚至他們自己人的尊重,大部分人依然蔑視黑人,認為他們低等。他們的觀念和這個世界的普世觀念大相徑庭,甚至背道而馳。每次和朋友談論黑人的行為,到最后,大家都聳聳肩,做無奈狀說:“難以理解。”
所以,可以想象我心中的不安,那是來自對黑人整體判斷后,再對眼前這個不明來歷的流浪漢的某種熱情——或者是友好或者是暗藏目的,毫無好感和安全感。
于是,只要不趕時間,我就盡量繞一個大彎,避免被他看見。大約一個月過后的一個早晨,我去鐘樓附近的面包店給兩歲的女兒買蛋糕,終于又撞見他。他等我買完蛋糕,攔住我,帶著懇求的語氣說:“安妮,為什么這么多天都沒見你?”
“我有很多事要做啊。”我敷衍他道。
他神色有些黯然:“你工作了嗎?”
“是啊。”
“在哪兒?”
“工業區。”
我編了一套謊話騙他。先生給我的叮囑,朋友之間關于黑人搶劫的傳聞,他貧窮且安于流浪的身份,還有他以為跟我很熟的那一點點虛榮心,使我對他充滿戒心。他似乎看出了這一點,接著問道:“你不太喜歡我嗎?”
“嗯,有一點。”
“為什么?”
“你雙手健全,卻不去工作。或許是你懶惰。”
聽了我這么直接的話,他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安妮!哪兒來的工作?沒有人給我工作!”
“沒有工作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知道工業區有很多公司招人,還有一些商店,想找工人卻找不到!”
“你帶我去你朋友的商店好嗎?你讓他們給我一份工作。”
“不可以。”我拒絕得幾近冷漠。
“為什么?”
“我朋友的商店不是我做主!而且,我介紹你去,可是我一點都不了解你,怎么能向朋友保證你值得信任并且合格呢?”
他沒有說話,只是跟著我。我繼續說道:“盡你最大的努力去找工作,養活你自己,而不是靠施舍,好嗎?”
他依舊重復找不到工作的話。我打斷他,指著另一條街道說:“你往下一直走,在那個十字路口拐角處,有許多臨時工人都集中在那里等工作。你去那里也比呆在鐘樓下無所事事好啊!”
“安妮!那是什么工作啊?我想要的是可以坐在辦公室里,有咖啡、有冷飲、在電腦前的那種工作!”
我瞬間被他這番話說得啞口無言。停頓了半分鐘,我試圖改變他的想法:“可是從低職位做起,對你來說比較容易,那樣才有機會去爭取更高的職位。”
他沒說話,又走了兩步,說道:“安妮!求你了,你有一塊錢嗎?”
我給了他兩塊錢:“這是我第一次給你錢。”他點點頭,我又說道:“也是最后一次。”
“我能成為你的男朋友嗎?”他已經跟著我走過了一個紅綠燈,還繼續跟著我。
我有點惱怒:“開什么玩笑!我有老公了!”
“可是我仍然可以是男朋友啊!”我后來想起來了,黑人之間有十幾二十個男女朋友都屬于正常,在他們眼里不存在“忠貞”和“唯一”。
可是當時我并沒有想起來這點,只覺得他大大冒犯了我:“不可能!”
“那做朋友可以嗎?”
再過一個紅綠燈就快到我家了,我們都忌諱被黑人知道家庭地址而遭遇搶劫,所以又急又氣,突然轉過身對他喊道:“可不可以不要再跟著我?”
他立刻停住腳步,也停下他正在不停說話的嘴巴,答應道:“好吧。”
其實我還是希望,他會找到一份工作。我去看他,然后告訴大家他是我朋友。
回到家,告訴先生這件事:“他怎么有這種奇怪的想法呢?從流浪漢馬上就成為辦公室要員,怎么可能!”
“那只是托辭罷了,我看他根本不想工作。”先生淡淡地說。他來南非已經七八年,早看慣黑人的種種,經歷太多,已經將一開始“幫助非洲兄弟”的心思徹底打消。
而我,對他發脾氣有點隱隱的不安,所以問先生:“如果有可能,叫他去你們工廠幫忙吧,現在你們還缺人手。”
“不行啊。我們不了解他,他如果既偷還懶,要解雇他還得請勞工律師,最后付他不少的離職費用,我可不想再一次被懶惰耍賴又無良的員工告上法庭。”
先生說的是幾年前,他工廠里的一個黑工有不按時上班,在工廠里吸食大麻,煽動工人們罷工等種種劣跡,先生按照勞工法,超過三次給他書面警告,最后在他持刀砍傷另一名黑工之后忍無可忍,解雇了他。他卻馬上就把先生告上了勞工法庭,理由是“無理解雇”。勞工法庭的黑人法官只聽勞工的一面之詞,立刻給先生開出六千蘭特的離職賠償(一個黑工的月工資是一千多塊)。先生不服,法官還警告說上訴至二審罰金會變兩倍。但運氣好的是二審法官是勞工法庭里唯一的白人,他跟先生商量:“你付他1000塊,讓他閉嘴。”事情才告終。
所以,先生的考慮是對的。但我呢,也開始關注信箱里送來各種報刊上的招聘信息。有一天,本地報紙刊登了滿滿三大版招聘廣告,我騎著腳踏車給他送過去,那時候他正坐在花壇邊的地上聽也許是某人送他的一個舊收音機,滿臉笑容。我第一次主動跟他打招呼:“看起來你很高興嘛,給你這個,上面有很多機會。”但沒想到他很失望:“安妮,你給我的只是報紙嗎?”
我對他的話也很失望。我說:“是的。下一次,還是報紙。”
他暴躁地跺腳說:“這些根本沒用!我即使去應聘了也要等好多天才有消息!”
“那也比永遠沒消息好。”說完我就蹬上腳踏車走了。
隱隱聽見他在后面說了聲謝謝。
可是,送了幾次報紙,不見他的動作。漸漸地先生的工作不太忙,我便有越來越多的機會搭便車而不是走路或騎車,路過那里的時候,我和先生都會轉頭去看他一眼。有時他在花壇上睡覺,有時在拉著別人聊天要錢,先生會搖頭:“這人已經廢了。”
我于是不再理他,無論他在后面怎么喊我,我依然騎著腳踏車一閃而過。這樣過了大半個月,有一天,去鐘樓旁邊的水電廳交電費,他等在我的必經之道上,瞪著眼睛委屈地看我:“安妮,你好像不理我了。”
“我在等你找到工作的消息。”我停下來,直視他。
他又把手伸出來,我沒有跟他握手,只說:“我不想跟一個有雙手卻逃避工作的人交朋友。”
“安妮,你知道嗎?我朋友在幫我介紹工作。”
“是嗎?”我臉上有了一絲笑意。
“是幫別人打掃房子的工作。”
“好啊,”我說道,“先從這些工作開始,你會越來越好的。”
“如果有了工作,你會去看我嗎?”
我正在遲疑,他又說道:“希望你到時會去看我。”
我想了想,覺得自己應該支持他:“那好。”
就這么約定了下來,我的心踏實了不少。我出了趟遠門,在路上還一心幻想,等我回去了他說不定已經工作了,還想象著去看他,并在他的同事面前說他是我的朋友,那樣他一定會很高興。
幾天后我回到小城,卻還看見他坐在鐘樓下無所事事,到處要錢,卻少有人理他。我對他的期望落了空,再次遇見他的時候,他卻反問我道:“你怎么幾天都沒來看我?那僅僅是一個承諾嗎?”
“你已經有工作了嗎?”
“還沒有,可是你答應要來看我!”
我啞然失笑:“是你先有工作,我再去看你。告訴我,找工作也僅僅是你的一個承諾嗎?”
“也許。”他神色有點緊張。
我無言。也許先生一開始就是對的,說我沒必要理這樣的人。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不是嗎?我以為可以慢慢幫助他改變一些觀念,因為他看起來還如此年輕,口才也不錯,記性還好,只要他想學想做,那就一定可以。但沒用——是我做得還不夠嗎?
他見我不說話,又問道:“你不相信我嗎?我應該還是會找工作的,不信的話給你看我的身份證,我叫威爾頓,今年30歲,我沒騙過你!”
他掏出身份證給我看,他是科薩族,名字叫威爾頓,姓氏是我發不出來的一個音。
他說:“我不知道父親是誰,母親得艾滋病死了,我也沒有女朋友,還沒有家。”
我把身份證還給他,不知道要說什么。他又問道:“一會你還要回來嗎?”
“也許。”我騎上腳踏車走了。
他又在后面“安妮”“安妮”地喊我,我轉過頭去說了一句:“只要你找到工作,我們就可以成為朋友!”
但下個月我和先生就要搬去另一個城市生活了。我不知道等下一次回來這座城市的時候,他會不會還是低著頭坐在鐘樓下面高高的花壇上,兩條腿在空中蕩啊蕩的,旁邊放著他的藍色布包和舊雨傘。
但我希望,他會找到一份工作。我去看他,然后能告訴大家他是我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