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神”的前世今生

　　甘肅省博物館至今珍藏著一件名揚中外的鎮館之寶“馬踏飛燕”。
　　這件被考古學界堪稱為“馬神”的珍寶，2002年在中美建交30周年之際，國家主席江澤民將原大仿制的24K鍍金“馬踏飛燕”，作為國禮贈與來華訪問的美國總統喬治·布什。
　　是誰使這埋于地下近2000年的“馬神”重現天日?
　　是誰讓“馬神”破損的身軀得以復原如初?
　　又是誰讓“馬神”名揚天下，舉世矚目?
　　
　　國寶出世
　　
　　文化大革命期間，王洪尚時任甘肅省武威縣新鮮公社新鮮大隊的隊長。在備戰備荒為人民的大形勢下，1969年9月22日，王洪尚帶著公社社員們在雷臺觀東南角開挖地道，挖著挖著突然有人叫了起來。“當時我還以為出了什么事，跑過去一看，原來一個社員挖出了一個洞穴。”王洪尚分開了圍在洞口面面相覷的社員，爬在洞口邊探頭仔細朝里看。這時有膽大的年輕社員對他說，“王隊長，讓我進去看看。”
　　據王洪尚后來回憶，當時幾個膽大的社員相繼爬進了黑洞，突然里面傳出喊叫聲，他怕出什么事，便也爬了進去。等適應了昏暗的光線，才看清這是一座用青磚砌成的墓室，地面遍布排列整齊的銅人、銅車、銅馬等，旁邊還有一座棺床，里面呈放著兩具尸骨和幾件陶罐。
　　王洪尚至今清晰地記得那些排列整齊的銅車馬武士儀仗俑和銅奔馬，就陳放在墓葬前室的右耳室。他當時不能判斷眼前的這些東西是否值錢，但是出于本能，他還是命令在場的社員們，不得將此事泄露出半點風聲。出來后，他讓社員們將這個洞口照原樣封好，外面的人好奇的問了起來，洞里出來的眾人都搖頭說什么都沒有。看著這幾個人不太正常的表情，有些細心的社員遂起了疑心。
　　第二天深夜，王洪尚悄悄叫來了那幾個進入過古墓的社員，將原來封好的洞口重新打開，將里面所有銅人、銅車、銅馬等物件全部裝進了麻袋，用3個架子車轉移到了大隊庫房里藏了起來。這中間社員們或多或少地偷著摸走幾件東西，他心知肚明，但也沒有阻攔。
　　沒有不透風的墻，不出半月，武威地區便瘋傳新鮮大隊挖出了金馬駒子，金銀財寶多的嚇人。
　　此事驚動了當時的武威縣革委會，他們立即派工作人員專門負責調查，追繳失散文物。據其中一名工作人員黨壽山說：“一開始，王洪尚和社員們沒有人肯承認此事。他們便向社員們做工作，講政策，耐心地解釋這批文物的重要價值，承諾不追究任何責任。”
　　王洪尚這才同意讓他們去看看那些藏匿在大隊庫房里的文物。社員們一看這情形，也紛紛交出了私藏在家中的文物，他們對這批重要文物進行了詳細登記，并將藏匿在大隊庫房里的文物全部轉移到文廟中收藏保管。
　　當時的甘肅省政治部聽到武威縣革委會的匯報后，立即要求甘肅省文化廳派省文物考古人員前往武威。
　　派去的考古人員魏懷珩、張學正后來回憶道：“我們一到武威，先清點了出土的金、銀、銅、鐵、玉、骨、漆、石、陶器等各種文物232件，其中銅質器物就達172件。省政治部決定先調走造型較好的文物25件，準備向中央匯報。1個月后又接到領導通知，將雷臺漢墓出土文物全部調至省博物館保存。”
　　這次調運前，魏懷珩、張學正等考古人員對墓室進行了一次細致挖掘，他們發現，這座墓葬在歷史上曾經多次被盜，在中室盜洞下的土堆中，挖出一些小件金銀器和骨器，在墓門口挖出銅鎮墓獸，墓道兩側清出部分壁畫。在墓葬中室的左側壁考古人員發現了一個盜洞，奇怪的是這個盜洞上卻有著明顯的曾經被修補過的痕跡。
　　墓葬由多墓室組成，分前、中、后三個主墓室，前室有左右耳室組成，相互對稱。那些早期的盜洞就處在墓室中室的左側壁和后室的頂部。
　　墓葬的中室設計精美，幾乎所有銅器用品都存放在這里。中室右耳室陳設有陶樓院和大部分陶器物品。后室比較小，是墓主人下葬的地方，一些被盜后殘存的女人的裝飾品說明該墓葬為夫妻合葬墓。該墓非常符合我國古代墓葬的殉葬規律即“前庭后寢”的墓葬習俗。
　　在墓葬甬道的右側壁有一口古井，這口井保存得非常完整，尤其是它那獨特的“人字型”砌磚方式，在我國考古發現當中尚不多見。這口古井又是用來干什么的?至今仍是一個未解之謎。
　　那么，這座墓葬是哪個年代的?墓主人又是誰?
　　武威古亦稱涼州。“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古涼州從漢代以來便是邊陲重地。2100多年前匈奴人修筑的故臧城，成為今天涼州城最早的雛形。張騫開通“絲綢之路”后，涼州成為漢帝國與匈奴帝國對峙的重地。驃騎將軍霍去病率萬騎出隴西，大敗匈奴，占領了整個河西地區，為顯示漢軍的武功軍威，漢武帝下令在此設置了武威郡。
　　考古人員通過研究墓葬的形制、砌磚的方法，出土的東漢末年鑄造的四出五銖錢和陶器等特征，特別是馬踏飛燕銅馬上的銘文“左騎千人”這一官名，以及“涼州張掖縣”這個建制，甘肅省博物館研究員陳炳應分析得出，雷臺墓的年代應該是東漢末期，也就是公元186年至220年之間的結論。
　　考古人員亦對墓主人的身份、地位、職業等進行了進一步的研究，發現這位墓主人生前曾經四次被冊封為“將軍”，還兼任過河西四郡之首的武威郡的郡守，并多次享受“秩比兩千石以上”的國家俸祿。雷臺漢墓出土的銅馬上清楚地刻有“張君前夫人”和“張君后夫人”的銘文。《漢書》中“夫人”一詞解釋說：“列侯之妻稱夫人”。由此可以斷定這位墓主人的最高身份是諸侯。
　　雖然當時考古專家們都隱約感覺，這匹“馬踏飛燕”之馬形體比其它仗俑中的馬匹要大，其馬尾高揚，三足騰空，右后蹄踏在一只飛燕上。然而誰也不曾想到，就是這么一匹銹跡斑斑的銅馬，日后竟然成為國寶級文物，名揚四海。
　　古墓文物交公后，王洪尚和參與挖墓的幾名社員惶惶不可終日，“我都給老婆安頓好了，想著可能要坐大牢了。”王洪尚說。然而他們等來的卻是專家們代表省政治部向生產隊的每戶人家贈送一本毛主席語錄和一枚毛主席像章。
　　
　　修復國寶
　　
　　著名的故宮博物院青銅器修復專家趙振茂清晰地記得，1971年夏天的一個早晨，他正和“五·七”戰友們在水稻田里勞動，連部的一位干事在稻田邊喊開了：“趙振茂，趕快收拾行李!”因為自己的身份特殊，他也沒敢多問。他淌過稻田，直奔宿舍，后來有人通知他立馬乘下午的火車回北京。
　　第二天，當他回到故宮博物院文物修復廠(現文保科技部前身)銅器小組上班后，方才知道“當時各個省匯集到故宮，要修復的出土文物特別多，而且中央安排12月份就要展出，時間非常的緊。”
　　當看到甘肅省送來了這座殘破的銅奔馬時，趙振茂異常的興奮。熟悉秦漢歷史和文物的他明白自己遇到了寶貝，“傳說中，周穆王八駿有絕土翻羽等名稱，意思是馬的速度達到了蹄不沾土和超越飛鳥的速度。這匹銅奔馬的形象正說明它是屬于翻羽之類的駿馬。”
　　趙振茂仔細地觀察這件銅奔馬，馬的重心顯然經過了極其周密的計算，駿馬粗壯圓渾的身軀居然能夠穩穩地落在所踏燕子的一只足趾上，且紋絲不動，保持著精確的平衡，這簡直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僅僅通過一足就將全身重量都放在了一只小小的飛燕身上，它的設計精巧著實令人叫絕。
　　趙振茂在他關于馬踏飛燕修復技術介紹的論文中，這樣表述到：“作為具有三維空間的圓雕作品能取得如此非凡的藝術效果，古代工匠想象力之卓越、構思之新穎以及銅鑄工藝運用之巧妙，都令人驚嘆不已。體現了漢代藝術的高度智慧、豐富想象，是浪漫主義精神和高超藝術技巧的結晶，堪稱我國古代雕塑藝術的稀世之寶。”
　　趙振茂在向故宮領導匯報時激動地說，“這是遺存的漢青銅馬中無可比擬的絕品。”
　　當時和趙振茂一起參與修復銅奔馬的幾位小組成員認定，如果按照伯樂《相馬經》中所述良馬的標準尺度來衡量，雷臺的這匹銅奔馬，幾乎沒有一處是不符合的，它不僅是杰出的藝術品，且是古人相馬的一匹“樣板馬”。修復原則本著馬頭要“高俊如削成”、馬眼“大而光、滿而澤”、馬耳“小而銳、狀如削竹”、馬鼻“廣大而方”。而“送修來的銅奔馬滿目瘡痍，馬頭上有幾綹鬃毛掉了，頸部一厘米大小的孔洞有7個，馬尾斷了，3個馬蹄空著。是趙老師憑借他個人高超技藝使其恢復原貌。”趙振茂的一名學生也是通過這次修復的全過程，學到了修復漢代青銅藝術品的高超技藝的。
　　這匹掉鬃、斷尾、頸部滿是孔洞的銅奔馬經過精心修復后，不僅將馬的奔馳與燕的飛翔姿態表現得淋漓盡致，更體現了駿馬和飛燕爭先的動人瞬間，而且巧妙地烘托出馬蹄之輕快，馬鬃馬尾之飄逸，恰似天馬行空，以至飛燕不覺其重而驚其快，平添了銅奔馬凌空飛馳的靈氣。
　　
　　名動天下
　　
　　人說：“世上有伯樂，然后有千里馬”，而用此說法來形容郭沫若先生與這匹銅奔馬的淵源甚為貼切。
　　“剛修復好的銅奔馬最先也是經郭沫若先生鑒定，命名為‘銅奔馬’，因為是由青銅制成，也稱‘青銅奔馬。’但是當時考古學術界對這個名字爭議頗多。”甘肅省博物館副研究員張東輝就是異議者之一。
　　據張東輝回憶，這匹銅奔馬出土以后，為了給它命名，學術界一直存在著較大的爭議。有人認為，出土時，馬的頭部和背部有殘留的彩繪痕跡，這種文飾叫做“云氣紋”，是表現在“馬神”身上的一種“羽翅”，使“馬神”騰云駕霧、展翅飛翔，正是遨游空中的“天馬”形象，應該稱為“天駟”。
　　也有人認為古人稱良馬為“紫燕”，所以銅奔馬應直截了當取名為“紫燕騮”或“飛燕騮”，此名恰合古意，最為雅致貼切；還有人認為銅馬所踏的鳥是龍雀，龍雀是傳說中的風神，應該叫“馬超龍雀”。學界當時可謂眾說紛紜，誰也說服不了誰。無奈之下，只好根據制作的材質，干脆取名為“銅奔馬”。這個銅奔馬還被入選《文化大革命期間出土文物》郵票，票面的名稱為“銅奔馬”。
　　而張東輝在幾次的考古論證會上都堅持認為銅奔馬腳下的這只飛鳥是燕子，“因為它的飛行姿勢和它翅膀的樣式決定了它是燕子。”
　　正當眾人為此眾說紛紜之時，恰逢1971年9月，郭沫若陪同柬埔寨王國政府首相賓努親王訪問蘭州，在參觀甘肅省博物館時，又被這座銅奔馬所吸引。郭沫若是一位博學多才的科學家，在考古學領域造詣頗深。經過仔細欣賞后，他對這件稀世珍寶贊嘆不已：“無論從藝術構思的巧妙、工藝技術水平的高超，還是從結構力學的角度，都達到前所未有的水平，是我們民族的驕傲。”當即對博物館的領導說：“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就是拿到世界上去，都是一流的藝術珍品”，根據其外形，郭沫若給其定名為“馬踏飛燕”。
　　郭沫若返回北京后，立即約當時的文物局負責人王冶秋到家來，商定將銅奔馬調京，充實將在故宮舉辦的《文化大革命期間出土文物展覽》，幾天后他再次向周恩來總理推薦。當年12月，“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期間出土文物展覽”在故宮博物院慈寧宮舉行，銅奔馬以其卓越的形態吸引了廣大中外觀眾，引發了強烈的反響。后經郭沫若推薦，外交部長陳毅安排“馬踏飛燕”與一批國寶級文物一起，赴世界各地巡回展覽，發動了一場“文物外交”，打破了西方國家污蔑我中華民族不懂得保護文物、破壞文物的罪名。在美、英、法、日、意等國家展出期間，觀眾如潮，將“馬踏飛燕”譽為“絕世珍寶”、“天才的中國馬”。
　　“四海盛贊銅奔馬，人人爭說金縷衣”，出自郭沫若所聞國內外盛贊這次文物展，即興潑墨揮毫寫下的詩句。
　　翻看這段歷史不難發現，是歷史的機緣巧合，武威的農民讓“馬踏飛燕”得以重現天日：是趙振茂先生的奇才，讓“馬踏飛燕”恢復昔日的神采；是郭沫若先生的慧眼，讓“馬踏飛燕”名揚天下。
　　1983年“馬踏飛燕”被國家旅游局確定為中國旅游標志。
　　2008年國家文物局發布了《首批禁止出國(境)展覽文物目錄》，“馬踏飛燕”被列入一級文物禁止出國(境)展出的名目中。
　　2010年銅奔馬與各國的代表物品競選國際旅游標志。
　　如今，不管是千年前制作它的能工巧匠，還是千年后讓它重現天日，名動天下的人們，一個個都離開了世間，唯有“馬踏飛燕”仍默默地佇立在甘肅省博物館的展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