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神宗萬歷三十九年,當西元一六一一年,徐光啟給《澹園續集》作序,說是自古有益于時代的文章分三種,如司馬遷、班固、賈誼、陸贄的“朝家之文”益于德,董仲舒、范仲淹、程顥的“大儒之文”利于行,伊尹、傅說、周公、召公的“大臣之文”濟于事,“其能兼長而備美者,近世見陽明氏焉,于今見先生”。
這位澹園先生,就是時年已七十二歲的焦竑。十四年前,徐光啟參與萬歷丁酉科的順天鄉試,正是副主考焦竑從落卷中發現其文乃杰作,拔置第一,俗稱解元。再過七年,徐光啟成進士,選庶吉士,隨即與利瑪竇合譯《幾何原本》,散館授翰林院檢討,繼在丁憂期間潛心研究歐洲數學天文和引進域外甘薯等高產作物。這年他五十歲,回京復職,正值利瑪竇去世,他便成為中外西教西學人士的核心人物。
因此,這時徐光啟解讀座師焦竑晚年自選文集的著作意向,對其中的“理學家言”,以“備”字帶過,卻特別表彰集內沒有說空話的“文士之文”,兼有史德、儒行、救世三美,以為“近世”即明朝二百多年間,唯有焦竑與王守仁并稱“文章之龍”,可謂既不忘本,又有分寸。
值得注意的是焦竑對徐光啟序照刊不誤。就在徐光啟中舉那一科,焦竑被權臣指使言官彈劾“取士非人”,鬧到遭貶放逐,終于在六十歲那年(一五九九)辭官回南京老家。他并未真正韜晦,依然結社論學衡文,除與李贄繼續密切交往,還會見已在南京建立耶穌會住院的利瑪竇。次年春間,徐光啟赴留都探望焦竑,自述初次“邂逅”利瑪竇,是否同焦竑有關,不清楚。但過了兩年多,徐光啟再赴南京訪問利瑪竇,雖不遇,卻在利瑪竇所建教堂領受洗禮,從此改宗西教。以后又力邀南京住院神父到上海“開教”,甫中進士、點翰林便與利瑪竇合作譯書,這都當為焦竑所了然。正如李贄因“異學”迭受當局打擊以至下獄自刎,焦竑還是不避嫌忌而予以支持一樣,焦竑也不因徐光啟早已皈依外來“異教”而對他歧視。
難怪明清易代之后,黃宗羲著《明儒學案》,強調學貴“自得”,卻將晚明王學反思孔子、朱熹的經學傳統最具廣度深度的李贄屏除在外,也將晚明西學標榜“易佛補儒”最為自覺有力的徐光啟革出“儒”門。書中“泰州學案”給焦竑立傳,除了說他“篤信卓吾之學”實為悖師(耿定向、羅汝芳),特別揭出他對待王學先驅程顥不恭,說他否定程顥辟佛語乃不知“異國土風”,恰證他“生于中國”而主張“服桀之服”,一引朱國楨語指他“偏見不可開”,再引耿定力語譏他為當世“說不聽,難相處”的三個人之一。
更難怪時至清乾隆晚年欽定的《四庫全書總目》,僅在經部小學類承認焦竑繼楊慎之后對文字學有見識,并稱道焦竑對陳第《毛詩古音考》“能通其說”——其實陳第自述論古音實受焦竑“古詩無葉音”說的啟迪,而將焦竑有關經史諸子的幾乎所有論著,不是列入“存目”,便是宣布“禁毀”。理由呢?說來很堂皇,還是辟異端。晚明最大異端要數李贄,而李贄生前死后刊布的正續《焚書》《藏書》,又都由焦竑率先推廣。“焦師耿定向而友李贄,于贄之習氣沾染尤深。二人相率而為狂禪。贄至于詆孔子,而竑亦至尊崇楊、墨,與孟子為難。雖天地之大,無所不有,然不應妄誕至此也。”(《焦弱侯問答》提要,《總目》子部雜家類存目二)但滿洲皇室權貴不是世代尊崇薩滿巫術嗎?滿洲叛明并乘危奪取明朝天下不是“無父無君”的典型嗎?滿洲入主北京后不是將《三國演義》描述的關羽奉作天神而祭孔仍算“中祀”嗎?乾隆晚年越發倡導個人迷信,不是把喇嘛教所謂千里之外奪人魂靈的咒語當做鎮壓民間造反的神術嗎?李贄和焦竑的所謂“狂禪”,不過以為傳自西域的佛教,連同域內傳自老莊的道教,都合乎孔孟的原教旨,并以為融會貫通本朝三教,所謂“禮時為大”,才算救世真理。
焦竑與李贄是忘年交,曾這樣贊美長他十六歲的李贄,“未必是圣人,可肩一‘狂’字,坐圣人第二席”。《論語》記孔子如此說:“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照孟軻的詮釋,孔子是因為找不到行為執中的朋友,就表示寧可退而求其次,爭取同不計利害而執著理想的狂者為伍,否則就結交遇事不可做就絕不做的耿直之人。焦竑顯然認定李贄合乎孔子擇友首選狂者的標準,稱他可以“坐圣人第二席”。據這一評價,《四庫全書總目》作者顯然推論焦竑自居狷者,堪充圣人孔子的三席候補者,豈不妒火中燒?尤其是紀昀等《總目》作者,都是漢學家,都以文字音韻訓詁考訂辨偽目錄諸學當做看家本領,卻發現明中葉楊慎以后,早有學者分別從事斯業,至焦竑可謂初集大成。倘若不否定焦竑,怎可說明學“空疏”,到我大清圣君出才“公理”明呢?于是焦竑論著非禁毀不可。
上世紀初,“排滿革命”的首席理論家章炳麟(太炎)綜述清朝學術變遷史,概括滿清二百多年的文化特色:“清世理學之言,竭而無余華;多忌,故歌詩文史;愚民,故經世先王之志衰。家有智慧,大湊于說經,亦以紓死,而其術近工眇踔善矣。”(《清儒》,《訄書》重訂本)前三則針對滿清統治文化政策的否定,無疑是與晚明王學盛行時期狀況相比較所做出的判斷,涵泳著對晚明思想文化活躍而多元的歷史的肯定。然而同一時期章炳麟所作的《王學》,卻對晚明王學思潮的開山王守仁的學說同樣賦予負面的批判,甚至說王守仁僅有“致良知”可算自得,其他見解沒有一點不是襲自古人舊說,較諸王守仁攻訐的朱熹支離學說還要不成系統。王學或如日本人習稱的陽明學,大成尚且如此,隨起各派當然更難稱道。因而,章炳麟認為清代學術唯在“說經”有卓越成就,正如稍后劉師培指出并為章炳麟也同意的,事實上在晚明已有楊慎、焦竑、陳第等充當前驅。關于章炳麟“議王”的歷史認知矛盾,拙作《章炳麟與王陽明》、《〈訄書〉發微》諸篇,已指出要從上世紀初他與康有為的論戰中尋求合乎歷史實相的解釋。
戊戌前,章炳麟憎惡康有為,一個原因就是康有為醉心于王學,稱之為“直捷明誠,活潑有用”。章炳麟于是斥康有為李贄式的“狂禪”,“狂悖恣肆,造言不經”。當然,庚子年(一九○○)章炳麟因反對康梁保皇而誓志“排滿革命”以后,至辛亥前十年間,無論著書辦報還是論政講學,不忘“訂孔”,實則“訂康”,怎不繼續貶斥陽明學?那時期他留下的學術遺產,對清末民初思想文化轉變起直接影響的,莫過于在東京講學的論作,其中堅持“遣王氏”,也就仍然抹煞焦竑等人對于清代漢學起過催化作用。雖然進入民國,他開始承認陽明學于明清之際學術進化并非只是負面效應,甚至說晚明學風崇尚耿介,接近古人所謂“見利思義,見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正表明王守仁的“術”,可貴處在于“敢直其身,敢行其意”。而焦竑與李贄的交情生死不渝,是否章炳麟隱指的一個例證呢?
不過,“五四”以后,多半曾為章炳麟的朋友和學生的那班新青年,不管政見各趨異途,卻對晚明學術多持冷漠態度。這與其說是擺脫不了太炎師說影響,不如說是厭惡國民黨立足南京后的意識形態主流。誰都知道蔣介石標榜正統道統都得孫中山嫡傳,而孫中山晚年力倡“知難行易”,自謂深化了王陽明的“知行合一”學說。于是蔣介石為實現獨夫專制而排除異己,便大樹特樹王守仁加曾國藩的理論權威。這連以溫和的自由主義著稱的胡適也難以忍受,在“五四”第一個十年祭的民國十八年,同蔣介石的文化婢仆,展開歷時年余的筆戰,他的名文之一,便是由孫中山說到王陽明的《知難,行亦不易》。不言而喻,直到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以后,學界才有人記起晚明“左派王學”即包括李贄、焦竑在內的泰州學派體現的集體抗議在朝理學的批判精神,從而晚明王學史,也在海內再生。
那以后,迄今七十多年,晚明王學在海內外研究漸多,由劉海濱這部《焦竑與晚明會通思潮》篇前陳述的研究史,可窺一斑,不贅。
那是近半世紀的往事了,我從周予同師編選《中國歷史文選》,被迫通讀明清經史文獻,隨與同事接著陳守實師講授中國史學史,非通閱晚明到清末的正野諸史不可。明中葉后思潮的光怪陸離令我詫異,清前期四朝經漢學通過不斷否定經宋學而因思成潮,更使我好奇。但直到“那十年”墮入牛群(牛者,牛鬼蛇神之俗稱也),如魯迅所譏“無聊才讀書”,去重讀十三經二十五史,忽悟周予同師昔謂經學已死,經學史研究應該開始,堪稱至理名言。因而年逾不惑,恢復教職,除續講中國史學史,又開講中國經學史,而角度也嘗試置于中世紀中國思想文化史的范疇之內,并向外延伸,嘗試與同時代的域外思潮做比較。
自我恢復教職,首先帶教的外國高級進修生,都是歐美的博士候選人。但接著招收的國內研究生僅限于攻讀中國思想文化史的碩士,因為當年利于個別不學有術的冒牌權威把持以營私的學術評價體制,硬行否定復旦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室應有的博士學位授予權。經過多年曲折,我主持的研究室才得以設置以思想史、文化史、經學史和學術史為方向的專門史博士點,接受博士生和博士后研究者。其中便有日后的劉海濱博士。
依我的陋見,無論碩士、博士還是博士后為名的研究者,都應賦予選擇研究課題的自由,盡管這總使我自討苦吃。劉海濱選擇研究焦竑,將重心定于他贊同的“晚明會通思潮”,在我必須先讀晚明所謂三教爭論、包括利、徐表征的西學在焦竑的回應的種種材料和后人論述,便是一例。
不過我也認定史學論文不可用邏輯代替歷史。因而要求研究生做論文,最低限度應該實現論從史出,無征不信。劉海濱的《焦竑與晚明會通思潮》注意到守此規范,同時對我的已有說法力求“接著講”。
所謂接著講,關鍵要立新意。我曾說,焦竑個人的學說,論傳統無非李贄否定孔孟之道的回聲,論新意也止于容忍利瑪竇、徐光啟引進的西學。
劉海濱對焦竑是否贊同門生徐光啟改宗的西教西學存而不論,而將研究重心置于晚明儒佛道三教“會通”的取向、效應、得失和內在矛盾,在前也由我忝居導師的鄧志峰的博士論文(已出版,改題《王學與晚明的師道復興運動》),已從宏觀角度對此做過考察。如今劉海濱循同一思路的微觀研究而作此書,尤其是對焦竑生平思想各個側面的考察,每個側面都力求指出焦竑對時代思潮所做的特殊貢獻,無疑有助于晚明王學史研究繼續深化。
在通過博士論文答辯四年之后,劉海濱拿出他多方修改的這部同名書稿,命我作序。我沒有理由拒絕,只好費十日夜重讀晚明王學相關材料和后人評論,草此小文,實為讀后感,非序也。
農歷己丑八月寒露三稿
(《焦竑與晚明會通思潮》,劉海濱著,華東師大出版社出版,22.7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