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中國,山雨欲來,變局驟起。內憂外患因緣際會,一大批晚清士人或奉命出使、或遠游求道、或去國避禍,跨洋出海,在異域羈旅中留下了數量可觀的域外游記。無論是追尋近代中國借徑西方、自強救國的“宏大”現實意義,還是考辨中西文化交流匯通的歷史淵源,異域體驗都是繞不過的起點。如今,我們借紙上的行旅還原他們的異域行蹤,從文字記述中品味這些身處千年未有之變局的傳統文人,與異域文化遭逢時的本能反應、情感體驗和思想波瀾,便有了重回歷史現場的意義。
同治丙寅(一八六六)八月的一天晚上,年輕的英文翻譯張德彝與同僚們在巴黎的一座劇院觀看馬戲表演。是夜,燈火輝煌,氣氛熱烈,這些初到海外的年輕人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
晚登店樓,以千里鏡望見各處;樓頭男女,亦以千里鏡看明等,且有免冠搖巾,似以禮而招者,趣甚。(張德彝:《航海述奇》)
他們本想借望遠鏡觀看遠處的情景,卻發現自己早在西方觀眾的注視之下,很有些卞之琳筆下“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的味道。如此戲劇性的場景頗具象征意義,拉開了晚清出洋者異域體驗的序幕。
交通的局限,文化的暌隔,傳統的差異,使得中國這個遙遠的東方國度在西方人心目中愈加神秘。這些黃皮膚、黑眼睛、留著長辮子、身著長袍的中國人成為西方人眼中歷久彌新的風景和津津樂道的話題:
城內軍民見余服色不類,俱起而異之,眾兒童呼三喚四,緊緊相隨……人眾環而觀之,見余發辮頗長,俱呵呵大笑,有識者曰:此期納人也。(郭連城:《西游筆略》)
店前之男女擁看華人者,老幼約以千計。及入畫鋪,眾皆先睹為快,沖入屋內幾無隙地……買畢欲出,不能移步。主人會意,引明向后門走。眾知之,皆從鋪中穿出,閽者欲閉門而不可得。眾人涌出,追隨瞻顧。及將入店之時,男女圍堵又不得入。明乃持傘柄揮之,眾始退。登樓俯視,男女老幼尚蟻聚樓下未去。(張德彝:《航海述奇》)
期納(China)人郭連城的奇怪裝束只不過引來眾人哄笑,而張德彝等人為了躲避狂熱的西方人圍追堵截,竟然不得不揮傘自衛,落荒而逃。狼狽之余,真是有些驚心動魄了!在語言不通、完全陌生的異國他鄉,偶一出游,便被眾人圍觀,那種尷尬和無奈可以想見,難怪黎庶昌會有“轉增異國之思”的慨嘆(黎庶昌:《西洋雜志》)。他們原本用好奇的眼光來打量異域,孰料自己竟成了西方人觀看取笑的對象,在中國傳統文化習俗中再平常不過的衣著發式、言談舉止,在異域文化的審視下,全都成為怪異的符號:長袍、辮子、言語不通、舉止不同……陷入與西方現代文明格不入的窘境。相較其他人的惶恐不安,深諳洋務、足跡遍布歐洲的曾紀澤倒顯得從容淡定:“見華人皆相與驚異,兒童有嘩噪者,亦猶昔年中國初見歐洲人也?!保ㄔo澤:《出使英法俄國日記》)在他看來,中國人與外國人的互為驚奇不過是一種正常反應,不必大驚小怪。不過,能有如此淡定的心態者,實在是少數。
看與被看,凝視與被凝視,實際上是兩種文化心態的互動和碰撞。旅行者在目的地的行止舉動,與東道主居民的交流與互動,構成了一種復雜的劇場現象(謝彥君:《旅游體驗研究:一種現象學的視角》),兩者都是這一特殊的時空舞臺上的表演者。他們的角色并非固定不變,有時旅行者會以表演者的姿態出現,而在另一些場合,他們更適合做觀眾。還有一種特殊情況,他們幾乎分辨不出自己的身份,別人也難以確認這時旅行者的身份,因為他們融入了表演過程,既在體會、欣賞他人的表演,也將自己呈現給別人看,讓別人欣賞、品評。在這種演員與觀眾的角色變換之中,視覺權力的轉換便在不知不覺中完成。晚清以降,國族淪胥,文化裂變,中國社會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時代變局。這些出游海外的文人,雖然使命各異,但目的趨同。他們遠赴域外,絕非逞一時耳目之快,而以“覘敵情、審國勢”自勵。當初涉異域的中國人試圖以觀看者的姿態來審視西方社會時,卻發現自己早已被當做了文化舞臺上的異類,西方人正用怪異的目光審視著自己,如此強烈的現實反差必然如芒刺在背,心理上的刺激與惶恐可想而知。于是,他們的異域之旅,變成了一個開放的時空舞臺,舞臺之上的眾人彼此陌生,種種錯位、倒置的現象便應運而生,一幕幕戲劇化的場景于焉呈現:
是晚出店閑游,街市男女見明等系中國人,皆追隨恐后,左右觀望,致難動履……出門,有鄉愚男婦數人,問德善曰:“此何國人也?”善曰:“中華人也?!庇衷唬骸氨诵搠锥l蒼者,諒是男子。其無須而風姿韶秀者,果巾幗耶?”善笑曰:“皆男子也。”聞者咸鼓掌而笑。歸時一路黃童白叟,有咨詢者,有指畫者,有詫異者,有艷羨者,爭先睹之為快。(張德彝:《航海述奇》)
丑刻出園,車輛盈門,觀者如堤。其女子見華人皆有驚訝狀,指彥智軒長謳一聲曰:“塞邦不的徐奴阿司。”即華言此中國之美女子也。(張德彝:《航海述奇》)
寢必有衣,長與身等,有袖無襟,從首套下,皆以白布為之,故遇中土之服白長衫者,必發狂笑,蓋以為誤著寢衣出戶也。……遇中土人于街市行走,群以為異,蜂擁蟻聚而觀之。婦女兒童更有指笑者,即異衣服之式樣,尤異發辮之長垂。又每疑無髭之男子,以為中國婦人,真乃不白之冤。(袁祖志:《西俗雜志》)
圍觀哄笑也罷,指手畫腳也罷,最讓這些中國人難堪的是性別的倒置:他們總是被誤認為女子。身著長袍在西方人眼中,就是穿睡衣上街,而長辮子則是女子的專利,于是須眉變巾幗,堂堂七尺男兒,竟然被當做婦人。這種尷尬對于男尊女卑傳統根深蒂固的中國人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王韜也被英國小兒誤認為女子之身,慨嘆之余,深感沮喪:
噫嘻!余本一雄奇男子,今遇不識者,竟欲雌之矣;忝此須眉,蒙以巾幗,誰實辨之?迷離撲朔,擲身滄波,托足異國,不為雄飛,甘為雌伏,聽此童言,詎非終身之讖語哉?。ㄍ蹴w:《漫游隨錄》)
西方人對其性別的誤讀,竟然讓王韜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懷疑,進而對自己出游異國,空有抱負卻無處施展悵惘不已。其實,性別的誤認表面看來是穿著服飾和生活習慣的差異引起的,更深層次的原因,則在于當時西方世界對中國和中國民眾的輕蔑心理。這就涉及到西方的中國形象問題。所謂西方的中國形象,“是西方文化投射的一種關于文化他者的幻象,是西方文化自我審視、自我反思、自我書寫的方式,表現了西方文化潛意識的欲望與恐懼,指向西方文化他者的想象和意識形態空間”(周寧:《天朝遙遠:西方的中國形象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二○○六年版)。因此西方的中國形象并不等同于真實的中國現實,真實與虛構交織、知識與想象混雜,包含著對中西關系的焦慮和期待,本質上則是西方文化自我體認的隱喻。西方的中國形象經歷了兩個截然相反的階段,當西方世界處于相對混亂和變革醞釀的時期,遙遠的中國便成為備受推崇的烏托邦式的理想境界。從馬可·波羅開始,中國被描述為一個遍地黃金的富庶之地,經過無數傳教士的口耳相傳,以及啟蒙思想家的熱烈贊美,到十六七世紀,西方世界掀起了崇尚中國風的“中國潮”,中國被描繪塑造成一個富庶、強大、開明的文明帝國,一個美輪美奐的烏托邦,西方的中國形象達到頂點。物極必反,在一七五○年前后,隨著西方國家經濟政治的發展,地理大發現、工業革命、政治改革等一系列變革的完成,西方世界的東方主義話語發生轉變,達到頂峰的中國形象開始走向衰落,不斷被丑化。昔日的中華帝國在十九世紀,早已榮光不在,在西方人眼中淪為野蠻墮落的代表:精神愚昧,道德墮落,政治腐敗……西方的中國形象跌落谷底。在當時西方媒體的漫畫中,中國人常被描繪成拖著長辮子的猴子,或是蹩腳的無知婦人,以及笨頭笨腦的dragon(龍)的形象,在文明世界里被戲耍嘲笑。在他們看來,中國男人都有著“女人一般的衣著打扮,他們夸張的禮節,他們的長辮子、扇子、念珠和刺繡飾品”,實在荒唐可笑(《西方人的中國及中國人觀念》,[美] M.G.馬森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甚至嘲笑中國男人穿裙子,女人穿褲子,“他們倒著做每一件事”(《美國的中國形象》,[美]哈羅德·伊羅生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這實在讓人啼笑皆非了。在這種文化心理觀照下的張德彝等海外中國人,自然逃不掉被歧視和非議的窘境。
為迎合西方世界對于中國人的種種荒謬想象和獵奇心理,竟有西方人帶著中國男女周游世界,展演牟利:
湖北人黃姓,身不滿三尺;安徽人詹姓,長八九尺。自言形體與人異;又粵東少婦一人,裝飾狀貌,西國未見者。洋人以之來游,為牟利也。(斌椿:《乘槎筆記》)
來自中國的身高不滿三尺的侏儒,身高九尺的巨人,以及裹腳婦人,皆為西方人所好奇,于是這些“怪異”的中國人便成為投機者的搖錢樹。王韜在英國亦曾與詹氏兩度謀面:
詹五與其妻金福,俱服英國衣履,余向在阿羅威見金福時,畫裙繡,雙筍翹然,今則俯視其足,亦曳革屐,幾如女瑩之脛,長八寸矣。余驚訝其可大可小,變化不測,不覺失笑,金福亦為啟齒嫣然,紅潮上頰。詹五重見余,亦甚歡躍,特出影像數幅為贈,余亦以楮墨筆扇報之。(王韜:《漫游隨錄》)
王韜對這兩位同鄉抱著他鄉遇故知的款款深情,絲毫沒有提及他們卑微的生活方式,反倒對金福的小腳印象深刻。張德彝亦兩次提及詹五兄弟之事,詹五“以巨體居奇斂財”;另有一女,“詢之為上海倚門賣笑者,此三人來泰西,殆為令人觀看,以圖漁利”(張德彝:《使俄日記》)。詹五的高大身材和金福的三寸金蓮,在中國本屬尋常,而在西方人卻視為奇貨,如此病態畸形的男女形體恰恰符合他們想象中孱弱不堪的中國人形象,正可滿足他們對中國人的獵奇與想象。詹五等人自甘沉淪、供人驅使固然讓人心痛,但為謀生,也是無可奈何之舉。不過從王韜等人的記述中,我們竟然絲毫看不出詹五等人有何羞愧悲傷之情,反倒因身著洋裝,收入豐厚而欣欣然。研究西方的中國形象,很重要的一個問題就是要警惕自我身份的異化,即要弄清西方建構的中國形象,如何成為近現代中國自我身份認同的鏡像。也就是如何“對號入座”,將西方人眼中的中國形象轉變為我們自己心目中的中國形象。詹五等人被人驅使,從事著供人訕笑取樂的卑賤職業而不知恥,顯然已經認同了自己在西方世界“中國怪物”的身份。以西方標準為標準,完全失掉了自己的文化身份和印記,這種文化心理的嬗變,實在耐人尋味。無獨有偶,晚清游歷使斌椿大人,也在日記中頗為驕傲地記述自己訪問巴黎期間,相片被西人爭購,而至于“一像值銀錢十五枚”(斌椿:《乘槎筆記》),著實讓人可笑又可嘆。
趙毅衡說,近現代中國思想史“就是一個朝西的夢游記”。雖然詹五等人只是個案,但卻是一個文化隱喻和象征,關涉到我們如何對待西方世界和文化的問題。百年之前,我們學習西方往往因眼光的局限,有盲目排外的拘墟之見,亦有以西方模式為標準范式的趨向。如今我們學習西方,如何進行有選擇的、創造性的轉化,是需要繼續探索的課題。斷不能事事僅憑傳聞耳食妄下定論,在社會發展進程中,任何規律或真理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只有在與本土經驗結合并進行創造性的轉化,方能真正對社會文化發展有所裨益。百年聲光,于茲渺遠矣。借反省舊路,來探問新途,正是我們今日重讀這些游記文本的目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