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公司的力量》,連續排在暢銷書的排行榜前列,其十集紀錄片也好評一片,為什么?帶著這個問題,我們組織了一個小型座談會,刊筆談四則。
最近好友給我寄來一本書,名曰《公司的力量》,還附有光盤。聽說曾在中央電視臺播放,有不小的收視率。可惜我平時的愛好就是讀書,對電視存有偏見。我覺得,看電視的人只不過是沙發里的“土豆”,“電視人”就是給“土豆”施點肥的農婦。所以,我對電視臺的采訪一概拒之門外,唯恐躲之不及。原因是怕自己成了喂“土豆”的肥料。而《公司的力量》這個十集大型紀錄片,卻多少改變了我對電視的一點偏見。不過,我還是愛看書!
《公司的力量》這本書,洋洋灑灑三十余萬字,圖文并茂、名家訪談、經典語錄、歷史敘述和現代啟示集于一爐,通俗易懂,卻又不失深刻。以通俗的形式演繹深刻思想的人,必定是大家,故令我起敬。
首先與我“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是《公司的力量》這本書所使用的方法。盡管它的主題是經濟學,從書名來看更偏重于微觀經濟學。但是它基本沒有采取理論的方法,更沒有采取計量的方法,而是采取了著名經濟學家熊彼特所極力提倡和推薦的經濟史的方法。正如書的封面所說“你能看到多遠的過去,就能看到多遠的未來”。我非常欣賞這種經濟史的研究方法,而且我現在正在做的嘗試就是如何應用這種方法于現實經濟問題的研究之中。這種方法的最大特點是上下千年,縱橫萬里,視域廣闊。將你所要研究的經濟問題置于這樣的背景之下,你就會發現所謂經濟學的許多理論其實只是雕蟲小技而已。因為只要情境發生一點變化,這種所謂的經濟學理論就立馬從真理變成謬誤。用它理財必賠錢,用它管理公司必倒閉,用它治國必誤國。當下那些學過一點經濟學的年輕人,就喜歡用他所學的理論來照搬照套具有中國特色的鮮活的經濟實際。那種用日本的“廣場協議”,來照套中國人民幣升值的;用美國的“次貸危機”來照套中國房地產金融的;用“大躍進”的經濟過熱來照套今天中國經濟增長速度的,其實都是刻舟求劍,瞎子摸象,東施效顰式的經濟學教條主義。而《公司的力量》這本書采取實事求是的方法,講述了許多有趣的故事,并告訴我們一個有效率的經濟組織是經濟增長的關鍵。
大國崛起的背后都有微觀層次上公司的力量在起作用。不過所謂歷史,必有特點,不會千篇一律。英國崛起背后是工廠的力量,美國、德國崛起背后是巨型公司、多國公司乃至跨國公司的力量,日本和東亞新興工業化國家崛起背后是網絡型公司的力量。不僅公司的形式不同,就是對公司的管理,也各有千秋,具有本國文化的特色。對于這些公司發展演變的歷史又有哪一本微觀經濟學的教科書或者有關產業組織理論的書籍所能解釋得清楚呢?但是,采取經濟史的方法,《公司的力量》這本書卻對這段歷史娓娓道來,給了我們一個較為滿意的解釋。
我認為,公司的力量主要來自于兩個方面。第一,是其規模。歷史上最有效率的經濟組織是中國的小農家族。所以,中國自商鞅變法,開阡陌,廢井田,建立了小農家族經濟組織以后,其經濟就領先于世界。就是歐洲進行工業革命后的十八世紀,甚至到十九世紀下半葉,中國還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經濟體,一直到一八九二年才被美國趕上。家族形式的經濟組織利用血緣關系和婚姻關系來維系其成員間的同心協力,在家族范圍內進行分工與資源配置,效率較高。但是其弱點在于規模發展到一定程度,就很難再擴展了。而公司的優點在于突破了血緣與婚姻關系的范圍,可以在更大的范圍內以業緣關系來實行分工與配置資源。但是,公司用了這么多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之人,如何協調成員間的關系,做到協力同心?這是公司能否有效率的關鍵。對此,制度主義經濟學家已經指出了公司就是一系列契約的集合。這就是說,公司使用一系列的契約來協調成員的關系,形成各種激勵機制與制約機制。這在西方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也就是說是無需解釋的。西方人一生下來,就是基督教徒,他們信奉的圣經,不管新約和舊約,統統是與上帝或耶穌所訂立的契約。所以,西方人的契約精神與生俱來。公司引入東亞,在這個問題上就水土不服。東亞各國的人,很少講契約。我們講的是誠信。“誠信”兩字,從字面上進行解釋,都與“言”有關。儒家提倡“言而無信,不知其可”,教導人們說話要算數,要說到做到。這種做法就是長期處理家族內部關系形成的。難道一家人辦事還要訂個合同?說說不就完了嗎?誠信為本和契約精神,看起來差不多,其實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如果言而有信或者按合同辦事,這不成問題。倘若“言而無信”,或者不履行合同,這兩者看似性質相似的問題,其實卻有很大的差異,處理起來所花費的交易費用就會是天壤之別了。一個是白紙黑字,還帶有鮮紅的印章或畫押,確確鑿鑿;另一個卻是口說無憑,模棱兩可。前者可以訴諸于法律,后者只能憑“天地良心”,訴諸于道德。所以,契約背后是法律,誠信背后是道德。契約與法律可以面對所有的人,而誠信與道德只能面對熟悉的人。沒有契約精神和法律制度作為基礎,公司很難辦成功。舊中國所辦的公司許多都流于破產,這是一個重要原因。正如書中引梁啟超謂“中國是無法之國也”的名言后,一針見血地指出公司發展之“關鍵在于通過立憲確立法治,限制公權,保障民權”。繼承了“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爺爺之家業的孫子們,如果真的要改革和開放,那么就要在立憲法治上痛下決心,來一番洗心革面。否則,什么公司制度,什么市場經濟,都是形同虛設。書中說得好:一九九四年七月一日《公司法》的頒布消除了公司之間所有制身份的差異。在《公司法》面前,所有的公司一律平等,享有同樣的權利。但是,我們需要追問的是,這種法權形式上的平等是一回事,在事實上的平等又是一回事。而可能以形式上的平等掩蓋事實上的不平等,這可又是更重要的一回事。如果不能做到真正的平等,那么,這種《公司法》與晚清的《公司律》又有多少區別?
公司力量的第二個來源是創新。依據熊彼特的理論,所謂創新就是企業家面對市場風險對生產要素進行新的組合而獲得超額利潤的過程。可見創新是一種市場行為。因此,公司實行創新的首要條件就是需要一個公平、公開、公正的法治的市場體制。在重商主義年代,公司依靠政府的特許,可以憑借壟斷來獲取超額利潤。這樣的公司一般來說是缺乏,甚至沒有創新動力的。因為,憑借行政壟斷可以獲取超額利潤,企業家又何必煞費苦心地去搞什么帶有風險的創新呢?這可能就是最早發現新大陸的西班牙和最早繞過好望角來到印度洋的葡萄牙沒有發生工業革命的一個原因。盡管經濟史家對英國爆發工業革命的原因眾說紛紜,但是在我看來,如果沒有大憲章運動,沒有光榮革命,沒有亞當·斯密對重商主義的批判和對自由貿易的創導,總而言之,如果沒有一個法治的市場經濟體制,英國爆發工業革命是沒有任何可能的。正是由于這些條件,使得十八世紀下半葉以來的英國經濟出現了一系列的創新,從而使得當時英國經濟年均增長率從0.5%達到2%,增長了三倍,用我們的話說就是翻了一番半。這在歷史上是破天荒的事件,所以被經濟史學家稱之為“工業革命”。其意義是相對于一萬年之前的“農業革命”的。
創新離不開自由的社會環境。這就是所謂密爾頓法則所說的“普遍的自由導致惠及全人類的經濟增長”其意義之所在。我的理解是,這里的“自由”主要有兩個層面的意義。一是制度意義上的自由。在美蘇爭霸的冷戰時代,蘇聯之所以會敗下陣來,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其經濟發展缺乏創新的動力。在十月革命不久的一九一八年,羅莎·盧森堡在《論俄國革命》一文中就對這種體制做了馬克思主義式的批判。她說:“自由受到限制,國家的公共生活就是枯竭的、貧乏的、公式化的、沒有成效的,這正是因為它通過取消民主而堵塞了一切精神財富和進步的生動活潑的泉源。”“沒有自由的意見交鋒,任何公共機構的生命就要逐漸滅絕,就成為沒有靈魂的生活,只有官僚仍是其中唯一的活動因素。”
二是創新主體意義上的自由。我們從休閑經濟學得到的啟示就是,休閑的價值在于醞釀創新的思維。因為,創新思維需要心靈的自由。我們的企業家之所以缺乏創新,是因為存在90 :10的悖論。這就是說創新對于企業家來說,在造就其業績中占有90%的份額,而其他工作比如財務、人事管理、市場營銷、公共關系等只占有10%的份額。但是,我們的企業家每天忙忙碌碌,用90%的精力消耗在只占其業績10%份額的其他工作中。只有10%的精力用于創新。沒有時間休閑,沒有心靈的自由,就不會有創新的思維。
二十世紀以來,為了推動創新,許多公司都投入巨資紛紛成立研究開發部門(R&D)。在研究開發部門工作的員工其主要工作就是從事處理和傳播信息的知識工作。許多公司正在成為“研究型的企業”。這就大大提高了公司的創新能力。在發達國家,政府以減稅等財政措施來鼓勵公司投入研發經費。所以,這些發達國家用于研發的經費一般都占GDP的2%— 3%,而我國僅占GDP的1.5%左右。我最近在企業調查,許多企業家認為政府對企業征稅過多,影響他們對公司研發經費的投入。近十年以來,我國政府財政收入增幅大大高于GDP增幅,這是不爭的事實。但是,政府財政收入的增加應該與政府的民主化程度成正比。這就是說隨著財政收入的增加,財政收支透明度也要同時提高,政府決策的民主化也要同時提高,要多聽取企業家和民眾的意見,用財政政策鼓勵公司對研發經費的投入。
我青年時代閱讀《資本論》,被馬克思在書中應用的歷史的力量與邏輯的力量所折服,因而深信資本主義的積累規律,深信工人階級的絕對貧困化與相對貧困化趨勢不可改變,深信“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喪鐘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