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八七五年威廉·格雷厄姆·薩姆納(William Graham Sumner)在耶魯大學開講一門名為“社會學”的課程起,社會學在美國已經歷了一個多世紀的歷史,其間許多院系都曾在特定領域建立起獨特的優勢地位,例如斯坦福大學的組織研究、愛荷華大學的社會心理學和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常人方法學(ethnomethodology),但真正享有“學派”地位的只有芝加哥、哈佛和哥倫比亞三所大學。作為世界上首個社會學系的所在地,芝加哥大學自然是無數學者和學子心中的圣殿,它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城市生態學研究更是為美國社會學的實證主義導向譜寫了主旋律。由于塔爾科特·帕森斯(Talcott Parsons)的坐鎮,哈佛大學得以在二十世紀中葉執牛耳。羅伯特·K.默頓(Robert K.Merton)和保羅·拉扎斯菲爾德(Paul Lazarsfeld)這對黃金搭檔則在哥倫比亞大學(下文簡稱“哥大”)開創了一個“帝國”。基于“中層理論”(middle-range theory)的共同信念,默頓和拉扎斯菲爾德將社會學在理論和實證方面同時推進了一大步,并培養出了詹姆斯·科爾曼(James Coleman)、彼得·布勞(Peter Blau)、劉易斯·科塞(Lewis Coser)、西摩·馬丁·李普塞特(Seymour Martin Lipset)、伊曼紐爾·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胡安·林茨(Juan Linz)在內的一大批名學者。伴隨著紐約市的衰落,哥大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遭遇了嚴重的財政危機,其社會學系也經歷了長時期的蕭條。在這段時間,由于計算機技術的迅猛發展,大規模問卷調查和統計手段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以威斯康星大學、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密歇根大學和北卡羅來納大學為代表的公立大學異軍突起,占據了社會學的主流地位。查閱最新《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的專業排名,曾經輝煌無限的哥大社會學只和印第安納大學與賓夕法尼亞大學并列第十一名。
自上世紀九十年代以來,哥大社會學系采取了一系列戰略性措施,試圖重現昔日的榮光。這個任務當然任重而道遠,單就規模而言,哥大已無法和威斯康辛這樣的“泰坦尼克號”相比拼。威斯康星社會學系的教授就多達七十四人,這甚至超過了哥大社會學系的博士生數量,更遙遙領先于后者的區區二十一位教授。但筆者認為,一個“新哥倫比亞學派”正有破繭而出之勢,依據在于,從哥大的社會學研究中,我們已經可以看到一個新的理論方案,筆者稱之為“關系—結構社會學”。它之所以具有成為學派的潛力,是由于這一方案反映了社會學,甚至社會科學長期以來核心理論取向的矛盾和思考,并與近十年來興起的分析社會學和社會機制理路相呼應,具有解決這些矛盾的極大潛力。就社會學而言,宏觀與微觀,社會結構與主體施為一直是兩對無法調和的矛盾;而在更廣意義上說,社會科學家一直試圖在現實主義與建構主義以及實證主義與詮釋主義之間找到平衡點。如果要對關系—結構社會學進行一個簡單的界定,它是將社會結構視為產生于社會互動過程的、動態的、歷時性的多重社會關系,用社會關系來解釋社會行動和社會現象。
結構主義可能是社會學最重要的思想。為了建立起學科的合法性,社會學的奠基者們竭力將社會學與心理學區分開來,將前者定位為對社會行動背后的社會關系與社會結構的分析。從馬克思的“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斷言,到涂爾干的“社會超越個人總和”思想,再到韋伯對新教倫理促進資本主義發展的肯定,早期社會學家都試圖用社會結構框架以及與之相關的規范、價值等概念來解釋社會行動。這種取向在帕森斯的結構功能主義(structural functionalism)那里到達頂點,社會系統成為一個自我循環、自我修復、自我論證的框架。由于對主體施為的忽略,在后帕森斯時代的社會學中,這種結構主義范式已經終結。然而,關系—結構社會學家并沒有拋棄社會結構概念,而是將它從一個單數意義上的概念轉化為復數意義上的概念,也就是我們更常說的社會關系。在這種新理路中,社會結構被概念化為個人、群體和角色之間的關系網絡。社會網絡分析(social network analysis)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基于這種關系—結構社會學思想,但關系—結構社會學絕不僅僅是一種研究手段或方法,它更是一種理論,而這正是“新哥倫比亞學派”的貢獻之所在。這里不妨從兩位哥倫比亞社會學家,也是關系—結構社會學的奠基者哈里森·懷特(Harrison White,1930— )和查爾斯·蒂利(Charles Tilly,1929—2008)說起。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懷特和蒂利都對自己原有的結構主義理論框架進行了大幅度修正,而正是這種修正開創了關系—結構社會學的先聲。懷特在空間維度上將古典社會學中先定給予的、剛性的社會結構分解成互動性的、多重的關系網絡;蒂利則在時間維度上將傳統社會學靜態的、涵蓋律導向的結構主義思維改造為歷時性的、動態的、多層次的社會機制。
懷特是美國最早的一批數理社會學家之一,也被公認為社會網絡研究之父。他在二十五歲時從麻省理工學院獲得理論物理學博士學位,隨后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研究運籌學,并同時對社會學產生濃厚興趣,在普林斯頓大學攻讀社會博士學位。懷特于一九六○年獲得社會學博士學位,開始執教芝加哥大學。由于獨特的物理學背景,他從一開始就對社會結構的類型感興趣。在一九六三年的處女作《親緣關系解析》中,法國結構主義人類學家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的影響已隨處可見,懷特還嘗試將列維-斯特勞斯的親緣關系理論加以模型化。在這本書中,我們可以發現懷特終生探求的主題。例如,懷特在澳大利亞土著人口的親緣關系圖和現代公司組織結構圖中發現了共同點,由此提出一個新穎的概念“累積角色結構”(structures of cumulated roles),并歸納出一系列社會結構與關系的理想類型,為社會關系的比較研究奠定了基礎。
一九六三年,懷特來到哈佛社會關系學系(社會學系的前身),掀起了一場社會網絡研究的“哈佛革命”,并培養了一大批杰出人才。他在一九七○年出版的《機會鏈》以及其他一系列文章中提出的角色結構、空缺鏈、機會鏈、結構對等性等概念現在已被社會學家廣泛使用。結構對等性概念尤其重要,它使得我們能夠衡量兩個節點與其他節點相連接的程度,從而,我們就可以從看似無序的社會關系中發現規律——具有結構對等性的節點往往在很多方面表現出相近的特性,如人口特征、文化品位、政治態度、工資收入等,這對社會科學基于變量的主流統計分析是一個巨大的沖擊。懷特隨后發展出了一系列方法來使結構對等性概念變得可操作化,尤其是塊模型分析,后者現已成為社會網絡分析最重要的研究手段。
懷特于一九八八年轉投哥大社會學系,并出任跨學科的拉扎斯菲爾德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社會經濟理論與政策研究院的前身)主任。正是在這一階段,以一九九二年出版的(由于晦澀難懂)被稱為社會學界《尤利西斯》的《身份認同與控制》一書為標志,懷特的關系—結構社會學思想作為一種理論開始成型。不同于傳統的結構主義,懷特筆下的(復數的)社會結構不再是一個穩定的、先定給予的認識論實體,而成為貫穿了意義的、源于社會互動的多重動態關系。懷特認為,網絡概念是建構社會結構理論的最佳方案;身份認同是一種控制行為,是行動主體對或然性的反應,換言之,是抵消不同網域(network-domain,簡稱netdom)之間轉換所帶來的沖擊的緩沖地帶;網域間的來回轉換意味著主體進行反思、報告和更新的過程,而意義和身份認同正是在網域邊界交錯之處產生。通過關系性結構的思路,懷特在微觀和宏觀、主體施為和結構之間找到了一個微妙的平衡點。
懷特還將關系—結構理論運用于經濟社會學和文化社會學領域。在二○○二年出版的《來自網絡的市場》中,懷特指出,生產市場在傳統經濟學供需理論中成了一個“黑匣子”,但它并非無序的、沒有結構的場域,也不單純取決于消費者需求,而是嵌入社會網絡中,是一小群競爭者之間靈活互動的演化產物;生產市場是一個生產者互相連接的關系網絡,而正是在生產商相互觀察,相互監督對方價格、質量和銷量的演化過程中,市場得以產生。懷特對藝術的研究同樣是這種理論的應用。藝術風格被看成是不同行動者在不同情境下競爭注意力空間的產物,而創造性正是產生于以前互不相關的風格(網域)的交集和轉換中。
蒂利于一九五八年在哈佛社會關系學系獲得博士學位,導師為小巴靈頓·摩爾(Barrington M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