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對國家“十二五”規劃的指導意見,體現出新世紀以來政策思想領域的一個重要變化:走出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以來主導中國發展和制度演變的“百年激進”。此說并非主張保守,而是考慮到幾個重要經濟社會結構階段性的變化。
經濟領域從短缺向過剩的變化
其一,親資本政策改變的內在條件在于資本過剩。中國人在上個世紀一百年中所做的,不外乎是產業資本從形成到擴張、再到過剩的歷史進程。老一代學者馬洪早在一九九八年就提出我國的生產過剩問題,中青年學者林毅夫則于一九九九年分析了雙重過剩條件下的惡性循環。因此我認為:不僅上世紀末我們就告別短缺進入產業過剩,而且本世紀以來,金融資本在產業過剩條件下只能異化于實體經濟并走向相對過剩。只不過,中央與地方、沿海與內地差別太大,很多的地方政府仍然堅持親資本政策招商引資。
現在的投資環境之所以劣化,除了資源環境因素之外,主要在于大量的過剩金融資本難以投入到愈益過剩的實體經濟領域,投資者無論辦何種實業,都有利潤迅速攤薄、企業生命周期縮短的困境。這種情況下,金融資本從實體經濟轉而向投機性領域流動獲取利潤。
盡管如此中國的金融資本雖然走向過剩,卻在國家壟斷下有另外的作用。
實際上,任何現代政府運作都是高成本的,一般要靠不斷制造負債轉嫁制度成本。同時,放棄金本位約束的貨幣增發也是政府不斷擴張信用——只要不誘發嚴重通脹的貨幣總量擴張就能縮小債務壓力。因此,主權獨立的國家把握貨幣主權,以政治強權不斷制造貨幣信用,是向社會轉嫁政府負債的直接手段;而霸權國家貨幣增發促進的金融全球化則是向世界轉嫁債務的直接手段。
歷史地看,“二戰”以后世界上所有的跟進型追求工業化的發展中國家,都有一個無法避免的問題——資本極度稀缺。因此這些發展中國家的政府在工業化過程中比較激進的政策體系大都實質性地具有親資本內涵,我國也不可能例外——從上世紀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都內涵性地親資本,不論意識形態如何解釋。直到一九九九年認識到產業過剩的中央政府在“十五”規劃討論中明確提出以人為本,表明要改變親資本的政策體系;接著,從二○○二年提出全面小康后相繼強調科學發展觀和和諧社會,開始轉向親民生、親貧困;因此現在叫做“民生新政”。二○○七年提出“生態文明”,則進一步趨向于親環境的政策體系。
至此,中央政府層面上已經表現出告別百年激進的思想傾向。
既然我們有了半個多世紀的親資本政策,那就得有至少二十年的親民生政策才能完成全面小康戰略,因而,這些走出親資本體系的政策變革當然不能激進,需要比產業資本形成和擴張時期單一制政府強力推進資本化政策更緩和些。
其二,中國產業資本的結構調整和擴張,與一九七一年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以來發達國家的經濟結構變化過程相關。
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本身是一個資本主義從產業資本進入金融資本主導競爭的正常演變:“二戰”后美元不斷增發,所創造的過量貨幣信用破壞了其承諾的對黃金的穩定兌換率。當世界上各國政府大都不可能再以黃金儲備作為貨幣發行依據的時候,當然會導致更多政府憑借國家權力壟斷貨幣發行所派生的政府信用無限擴張,這又必然導致最吸納增量貨幣的虛擬經濟領域不斷擴張,遂有全球金融化中的資產泡沫化。
而當發達國家因這種短視的競爭而普遍發生實物產業外移加速時,又會以自己泡沫化的貨幣信用來要求其他實物經濟國家讓出金融主權,以使其憑借強權創造的金融經濟能夠得到實物經濟國家的資本化利益。
這就是一九九四年GATT(關貿總協定)轉變為WTO(世貿組織)的實質:把以往只在烏拉圭回合才能談判、不納入商品的自由貿易制度框架的金融和農業納入進來,使之成為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后適應西方經濟結構變化并逐漸完善起來的國際政治經濟秩序的一個重要制度支撐,而對其具有維護性作用的意識形態,則勢必被主導國家當成具有普世價值的思想體系而充斥其教育、文化。
可見,西方從產業資本全球擴張階段的自由主義向金融資本全球化階段的新自由主義的演變進程本身也是有其客觀利益需求作為依據的,不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不帶任何派系觀點地看,中國人要實際考量的只是如何應對這種全球金融化帶來的危機代價對我們的轉移,和怎樣才可能保護自身利益的實際問題。而是否喜歡被西方文化表象的普世R5O/gBzxirOtA+IalnrxJQ==價值,則可以是個人的主觀偏好,不必爭論。
政治上從小資社會轉向中資主導
很多人深受外來文化內涵性具有的意識形態影響,遂以為我國過去的政治斗爭、社會矛盾都是社會主義體制的問題。需知,這也缺乏事實依據。
若真搬用西方理論,其實中國一九四九年以后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小有產者國家,亦即小資產階級人數最多的國家,此后所發生的復雜矛盾具有小資人群特性。
一九五○年的人口結構分析很清楚地指出,工業人口只占不到百分之五,也就是說,那時客觀上并沒有社會條件形成西方經典理論意義的無產階級。我國的三次土地革命戰爭也是“獨立戰爭”,事實上是用幾千年來傳統的農民動員口號——“耕者有其田”,以實現土地平均分配為內容才完成對農民的“國民動員”,從而得以進入“現代民族國家”的政治建設的歷史進程。
相對而言,大多數以農民人口為主的發展中國家因為沒有完成土地革命,也就沒有條件進行國民動員,因此連進行國家政治建設都沒有前提條件,也就進入不了西方引領的以民族國家為基本框架的國家間縱橫捭闔的現代政治競爭。
可見,后發國家參與世界現代政治體系的競爭也得有客觀的歷史條件,對此,需要結合現實問題加深認識。
當年我們通過以土地革命為主實現的國家政治動員中,實際上形成了一個世界最大規模的小有產者群體——農民為主體的民族國家,在其后的整個社會變革中一定表現為小有產者群體的特色,既有競爭優勢又有劣勢。
如,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開始的大規模農民流動打工,在大約二十年的高增長期間,農民工能夠忍受低工資,沒社會福利、沒失業保險、沒醫療保險……當然不是愿意忍受,主要因為他們仍然屬于受“小有產者家庭勞動力組合投資追求綜合收益”機制影響的、以維持小農經濟簡單再生產為目標而追求短期現金收入的、農民家庭派生的剩余勞動力,在本質上還不屬于西方經典理論中的工業人口,也沒有條件表達作為工人階級的利益訴求。此外,在一九九四年分稅制的作用下,他們的生老病死也由沿海發達地區和城市甩給內地政府和農村社區,當然就加劇了內地的財政困難和社會矛盾。
據此,可以理解中國在二十年高增長期內雖然對一兩億農民打工者構成超強索取,卻沒有形成經典意義上工人階級的有組織反抗。這是城鄉二元結構體制下,中國產業資本得以在民族國家框架下通過占有“勞動力租”來參與國際競爭的特殊條件。也是西方人無法理解的“鐘擺型”農民打工潮現象和相對其他后發國家的比較優勢——低工資無福利的農民流動打工者——創造的低成本的大規模出口。
現在,當我們要激進地把本來就不是公有制的農村地權意識形態化地錯認為公有制,并因激進地反對公有制而要進一步推行個體化土地私有這種解放前農村都沒有實現過的西方產權制度的時候,新的實質性變化出現了——二○○三年農村土地承包法實行之后,本質上屬于“成員權集合”的村社土地所有權事實上被剝奪,禁止按照村內人口變動重新調整土地,徹底改變歷史上“分家析產”形成的社會“穩態結構”;促使“八○”、“九○”后新生代打工者因村社理性喪失和不能回家分地而變成事實上的無地流動人口,遂迅即成為西方經典理論意義上的城市產業工人——上億流動打工者在新世紀短短五年之內成為世界工人階級中的最龐大群體(發達國家制造業勞動力總量不足一億),中國也隨之從最大的小有產階級國家轉變為突然擁有億萬新生工人階級的國家。
中國政府在新世紀做出這個涉及農村財產關系的制度演變,在以往的農村基本制度基礎上多跨出半步,便具有推動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演變成資本與勞工之間的對抗性階級矛盾的關鍵性歷史作用。
以前,因為分散的小農經濟(或稱小有產階級)非常弱小,無法抵抗風險,當然會擁護一個集中的政權代表。現在的激進思想者們如果不支持中央政府為了穩定而在二○○五年開始的加強投入新農村建設戰略,那么,不僅是對于現代國際經濟競爭而言打破了中國最大的勞動力蓄水池,也同時打破了中國這個只要維持得了“弱者想象”就能夠形成相對低成本治理的集中體制的最主要的社會基礎。
另一個重要的社會結構變化,就是二○一○年初中國社科院得出的結論:中國出現了三億多中產階級人群,是為“中資”。
中資與具有壟斷地位的大資利益差異顯著,遂在政治主張上試圖與官方壟斷的大資分權——其要求的政治改革本質上是中資參與分權的精英民主。這種作為階級的政治訴求不僅與以往小資群體的大眾民主勢成水火,而且與大資談判如同與虎謀皮,遂普遍有借助外力而更多認同西方普世價值之客觀需求。
過去執政黨推進國家工業化時期曾經面對與小資(小農經濟)交易費用過高的制度成本,因此有效地利用小資產階級認同的大眾民主,分化、弱化了社會矛盾。而產業資本擴張到過剩階段,執政黨調和大資、中資利益矛盾已經十分困難;又再做努力代表當代崛起的中資利益、滿足其所要求的精英民主,則如何將其要求的精英民主與小資要求的大眾民主相結合,就會成為一個新的挑戰!結合好,社會就穩定;結合不好,主要按照西方精英民主的政治制度考慮政治改革,可能就會使以往得以利用內部化機制緩和、分化的矛盾迅速顯化,就“折騰”。
以上分析可見,當代中國政治主要矛盾有二:第一,新生成的工人階級迅速成為自覺的獨立階級,而民間資產階級卻比追求舊民主主義革命的民國時期還不成熟。主要原因,仍然是其“路徑依賴”地大部分和地方政府結合在一起,不可能演變為一個獨立的階級。執政黨如何調適新生工人階級與非經典意義的資產階級之間的對抗性矛盾,當是一個新的挑戰。第二,不同于官方壟斷的大資、新崛起的中資階級所要求的精英民主,與已經運作了半個世紀的、利于小資階級低成本地內部化處理矛盾的大眾民主之間的矛盾,形成政治傾向的對立。到底如何才能使大資向中資讓步即可形成結盟的精英民主調和到使之不至于與廣大小資參與其中的大眾民主激烈對抗?這種中國特色的政治矛盾約束我們,也許不能依據激進思想家對西方民主的想象來調和,西方的高成本政治在中國還不具有運行的客觀條件。
但愿此說得以警醒過去百年激進在政界和思想理論界所遺留的“民主想象”。
客觀地看西方從一九七一年放棄金本位以后不斷發生的金融危機,其實質,主要是政權信用危機。新世紀以來,因西方政治制度成本過高造成政府債務攀升到占全球政府債務70%以上——發達國家政治體制造成的外部性最大化導致過分負債。債務危機引發政治危機——政府破產和政治動亂(如最近希臘、法國、英國的罷工等)。
故此,西方于上世紀七十至九十年代因發生產業外移、短期資本收益和中產階級同步增加而成型的政治體系和意識形態,具有“體制優勢”的支撐成本過高的特征,隨經濟金融化內生性危機爆發而難以繼續維持;遂導致政府債務累積而反作用于體制,造成政治危機。無論被其文化所表象的普世價值是否具有道義高度,這種時間過短、成本過高的政治體系,恐怕還有待觀察,不能作為中國政治改革的參照。
綜上所述,我把新世紀以來中國政策調整的特點,粗淺地歸納為走出激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