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聽說一九六六年作家出版社曾出版卡夫卡的《審判及其他》,“供內部參考”,因為封面為黃色,也稱“黃皮書”。二○一一年春天,我從網上查到北京大學圖書館有藏,于是通過“館際互借”借到了此書。拿在手里一看,果然黃色封面上只有三行字:“審判及其他,弗朗茲·卡夫卡,供內部參考。”沒有其他任何裝飾或圖案。封底右下角也印有“供內部參考”字樣,定價一元九角五分。版權頁上印著作家出版社上海編輯所,一九六六年一月上海第一版。書后夾著一張借書卡,顯示從一九七二至一九九一年將近二十年,該書被借閱十次,其中五次的借閱人是孫鳳城(一九七五、一九七七、一九七八年)和孫坤榮(一九七六、一九八一年)。孫鳳城與孫坤榮現已是我國著名的德語文學研究專家。
扉頁上印有譯者的名字:李文俊、曹庸。這部小說集包括卡夫卡的長篇小說《審判》和五個短篇:《判決》、《變形記》、《在流放地》、《鄉村醫生》、《致科學院的報告》,書后附有馬克斯·布羅德的《原文本編者附記》,以及由戈哈、凌柯撰寫的《關于卡夫卡》。《關于卡夫卡》一文寫于一九六五年十一月,很可能是中國大陸自一九四九至一九七九年的三十年間有關卡夫卡的唯一文章了。
翻閱此文,看看五十多年前中國學者是如何闡述和評價卡夫卡的,將是一件頗有意味的事情。文章開宗明義:“弗朗茲·卡夫卡是現代頹廢主義作家……歐美現代派文學的奠基人,在四五十年代受到歐美資產階級文藝界狂熱的推崇。”
至于卡夫卡小說的內容,文章寫道:“卡夫卡的作品充滿著神秘而離奇的內容……卡夫卡所描寫的,都是個人的主觀幻想,也就是一個人在精神分裂以后所產生的精神狀態,在夢魘中所看到的種種幻象……然而不論卡夫卡作品的情節多么離奇、怪誕,綜觀卡夫卡的全部創作,我們仍然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頹廢作家,一個極端的主觀唯心主義者。他反對理性,他認為世界是不可知的……卡夫卡是反對反抗、反對革命的……他極端仇視革命,他認為群眾是愚昧的……他還惡毒地說:‘每次真正的革命運動,最后都會出現拿破侖……洪水愈是泛濫,水流就愈緩、愈渾。革命的浪頭過去了,留下來的就是新的官僚制度的淤泥了。’”
至于卡夫卡的創作目的,文章指出:“被無數動蕩混亂的社會現象所嚇昏的卡夫卡,就把資本主義社會的黑暗看成是永恒不變的東西,他在作品里竭力渲染這種恐怖。”因此卡夫卡的作品可以當做“文化鴉片來麻痹人們的意志”。“有的人還利用卡夫卡來惡毒地攻擊斯大林,反對社會主義制度,說‘卡夫卡的作品’可以幫助我們在反對‘個人迷信’的斗爭中‘做出判斷’云云。”
總之,“不論西方資產階級文人怎樣把卡夫卡捧上天,不論現代修正主義者怎樣引卡夫卡為知己,這些都無法掩蓋卡夫卡的反動本質。卡夫卡的作品所以充滿恐怖、悲觀、絕望的情緒,根本不是用來所謂‘控訴’現代資本主義社會,而是在渲染資本主義社會秩序是‘不可動搖’的,要人們放棄斗爭,俯首帖耳地承受資本主義社會的剝削和壓迫。卡夫卡的作品,對資本主義社會是完全有利的”。“在反對現代資產階級文學、反對現代修正主義文學的斗爭中,徹底批判卡夫卡是一項重要的課題。”
當然,在當時社會,即便內心真正理解和熱愛卡夫卡,也只能通過上述迂回的方式和技巧性的表述,促使卡夫卡的作品在中國大陸得以出版。
蘇聯的第一本卡夫卡作品選集出版于一九六五年,僅比我國早一年。由于當時中國與蘇聯的那種特殊的親密關系,大體可以推測,一九六三年以前中國作家和評論家鮮有人聽說過卡夫卡的名字。
卡夫卡這部小說集是由“企鵝叢書”一九五五年英文版轉譯的,譯者是英美文學專家李文俊和曹庸。關于此書的翻譯,李文俊后來回憶道:“我是通過讀英國詩人奧登的作品,接近卡夫卡,了解了他的重要性。在卡夫卡的創作中,我發現有許多對于我們來說是新的、獨特的東西,值得介紹過來,幫助擴大同行們的眼界。可當時中國的情況不允許公開出版他這樣的作家的作品。于是根據我的建議,出了他那本‘黃皮書’。”威斯坦·休·奧登(一九○七——一九七三)是英國著名現代詩人和劇作家,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曾訪問過中國。他在一九四一年就提出了有關卡夫卡可以與但丁、莎士比亞、歌德相提并論的觀點,該觀點后來被美國當代著名女作家、評論家喬伊斯·卡羅爾·歐茨(一九三八—— )引用,產生了更為廣泛的影響。一九八二年錢滿素和袁華清通過英文轉譯了卡夫卡的長篇小說《審判》,在《譯序》(寫于一九八一年)中譯者引用了奧登的話:“就作家與其所處時代關系而論,當代能與但丁、莎士比亞和歌德相提并論的第一人是卡夫卡……卡夫卡對我們至關重要,因為他的困境就是現代人的困境。”德語文學專家楊武能后來提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在我國帶頭譯介卡夫卡的,并非我們搞德語文化的專家,而是李文俊、湯永寬、錢滿素等搞英美文學的學者,卡夫卡的主要代表作的中譯本幾乎都出自他們之手。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卡夫卡在英美比在德語國家先引起注意和更受重視。”也就是說,卡夫卡最初被介紹過來時,連我國的德語文化專家也未予以關注。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所剩不多的幾本《審判及其他》默默地躺在圖書館里,很少有人再去翻閱,因為我們現在已經有了由葉廷芳主編的《卡夫卡全集》,以及幾十種卡夫卡作品的選集。但是,這部小說集的歷史意義和價值卻是所有其他的作品集所無法替代的,因為它是一九七九年以前中國大陸最早的卡夫卡小說譯本,也是一九八五年以前中國唯一的一部卡夫卡作品選集,書中的附錄《關于卡夫卡》也是一九七九年以前中國大陸的第一篇有關卡夫卡的論文,盡管其中的觀點在今天看來已是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