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一七年,中華書局出版了浙江吳興人方瀏生編輯的國民學校用《公民讀本》(兩冊),臺灣教育史家司琦教授認為這是“我國最早的公民教科書”。若限定在國人自編教本的范圍,筆者同意司琦教授的論斷?!豆褡x本》是一九二二年壬戌學制建立公民科之前為數不多的公民教科書之一,其“編輯大意”說明主旨是教授“公民所必需之知識及道德”,并列出八個要點:
甲、民國組織之大要;乙、民國立法、行政、司法之大要;丙、國民與國家之關系,及其權利、義務之大要;丁、國家財用與國民生計之大要;戊、法治國之精神;己、自治制之大略,及其能力之養成;庚、國際競爭及現世界之趨勢;辛、民主國立國之元氣。
讀本上冊有國家、國民、民族、國體、政體、國會、政府、法院、國民之權利義務、法律與道德、自治和選舉等課文,下冊有軍備、警察、戶口、租稅、國債、預算決算、貨幣、教育、生計、公眾衛生、外交及歐戰等課目。
第一課《中華民國》,說明我國兩千年來“君主專制,不足圖治”,因而“起革命軍于武昌,全國響應,清廷遜位,中華民國于是成立”。開篇講述國體變革過程,給人強烈的歷史定位感。
《政體》一課對比立憲與專制,說明分權制衡機制:
立憲與專制之別,即在主權作用之有限無限。蓋立憲之國,既有憲法,以定政權所屬。又設國會以立法。設法院以司法。政府失政,國會得彈劾之。訴訟裁判,法院主之。行政官不能干涉。故政治趨于正軌,人民無所冤屈。專制國則反是。政權無限,威福自專,人民冤苦,末由陳訴。積久潰決,必起革命?,F代各國,或由人民請求,或由君主自動,均已改為立憲政體。否則人民革命,變為民主國體,而行立憲政體。我中華民國亦其一也。
《國會》一課告訴學生,國會由人民選舉議員組成,“國會之行為,不啻人民之行為”。國會職權包括立法權和監督財政權:“凡政府收入支出,事前必編造預算,求國會之同意。事后必編造決算,得國會之承認?!?br/> 《政府》一課講述大總統的性質、產生方式、權能及任期,并介紹國務院的組成及政務施行程序。
《選舉》一課強調“選舉為人民之權利,故人民不當放棄選舉權”,選舉的原則是:“其人而果善也,雖與我絕無私交,我當舉之。其人而不善也,雖權足以制我,利足以動我,我亦不當舉之也……”
課文最后總結中華民國的根本精神:“自大總統以至各級官吏,皆為國家之公仆。故人人皆治人者,人人皆治于人者,人人自由,人人平等。”
這些在今天看來都是非?;A的政治常識,是作為一個現代公民的必備知識,但很難想象在近百年前的教科書中已經有如此妥當周全的論述。
該書為“國民學?!庇脮C癯鯇W制劃分小學校為“初等小學校”和“高等小學?!?,初小修業四年。袁世凱任大總統后將“初等小學校”改為“國民學校”,修業年限不變。作者說明這部讀本就是遵照《國民學校令實施細則》而編。課文文辭雅馴、論述中平,沒有空洞的道德說教,以近代國家結構和運行機制為核心,強調國體變更、政體改革的意義和中華民國的歷史地位,這是一種寶貴的現代啟蒙。
讀本的編輯者方瀏生已不可考,不過筆者搜羅查知他編寫過數種教本。一九一七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他編著的兒童識字書《蒙師箴言》,同年,中華書局出版的他編寫的高等小學用《新式修身教科書》已發行至第七版。該書的校訂者也是學有專精、具有新知識和新理念的學者——主要校訂人是著名政治家、法學家、外交家王寵惠。一九一七年王寵惠結束護國運動后赴京擔任法律編纂會會長,在此期間校訂了該讀本;另一位校訂者是著名教育家、出版家、中華書局的創辦人陸費逵。該著通過教育部審定并多次再版,市場影響頗佳。
更重要的是,如果對照方瀏生自己所編著、銷量不錯的《新式修身教科書》——觀其第一冊二十二課目錄:慎獨、不妄語、尚樸、有恒、進取、求知識、修技能、勇武、致良知、力行……可以看出《公民讀本》已形成自成一體的知識結構,在知識內容和觀念培養上與修身教本幾無重合。在“修身科”尚未退出課程體系、“公民科”尚未登上歷史舞臺之時,它開創了日后公民教科書的知識體系,標志著公民教科書的誕生。
二
方瀏生的《公民讀本》并非無源之水。
眾所周知,兩千多年前的古希臘已經產生了含有政治權利和社會結構意義的“公民”概念,不過古希臘的公民將婦女和奴隸等排除在外。近代意義上的“公民”伴隨著資產階級政體的確立而建立,公民作為政治參與的主體在各國憲法中獲得認可。在中國傳統典籍中,“公民”一詞出現很早?!俄n非子》中有“是以公民少而私人眾”,但其含義略近于“具有公心之人”,并不具有政治參與內涵。正如馬克斯·韋伯認為的,傳統中國沒有發展出近代公民觀念。
中國近代意義的“公民”概念出現于十九世紀末。據金觀濤、劉青峰的研究,一八九九年何啟、胡禮垣的《新政真詮五編》中,有“無論科甲之士,商賈之家,皆得為議員,但須由公民舉”之句,這是中國人最早用“公民”指國家成員的意義。晚清以來,近代政治常識尤其是國家制度學理等知識已大規模引介到中國。熊月之曾列舉出清末“譯作最多,成效最大”的若干法政類書籍,指出它們“將西方國家觀念、國際觀念、法制觀念、天賦人權觀念、權利義務觀念、自由平等觀念,集中而具體地介紹進中國”。這正是蔡元培等教育家認為“公民教育”從晚清開始的原因。
晚清一些新式教科書中,逐漸出現有關近代公民知識的課文。一九〇三年文明書局出版一套“蒙學教科書”,其中《蒙學修身教科書》是近代學制確立后的第一部較有影響的修身教本。此書分修己、保身、待人、處世四章,有關守法、納稅、財產和政治等內容屬于“處世”章,相關課文有:
納稅者皆有監督用此稅項之權。(第一百十一課)
我于公財產無取用之權,我于私財產有支付之權。(第一百十四課)
天下無無政治之國家……同一政治,必民之多數以為可者,方著為令。(第一百一十五課)
這些論述已明顯屬于近代政治常識,是對國家和社會的新認識。
中華書局的創辦者陸費逵在晚清也編有修身講義。一九一〇年清廷尚未覆亡,他的講義就論述“君主國體”和“民主國體”的區別,“立法、行政、司法三權”并立的“立憲政體”與“專制政體”之別,較早介紹三權分立等知識。這些固然是晚清新政和立憲輿論浪潮的推動,但也不能不讓人佩服其膽識。
一九〇六年廣智書局出版了麥鼎華譯日本元良勇次郎著《倫理學》,課文雖然論述“臣民相互之關系”,但開篇先論“自己”,其后講“國家組織”、“政府與人民之關系”等。蔡元培為之作序,申明中國傳統學術缺乏國家倫理和“蔑視個人之權利”之弊,認為此書可補此不足,“吾愿我國言教育者,亟取而應用之,無徒以‘四書’、‘五經’種種參考書,擾我學子之思想”。該著是晚清少見的強調“個人權利”的著作。或許正是由于蔡序對“個人權利”的肯定,學部大為不滿,指斥該書“中西學說雜糅其中,且有蔡元培序文,尤多荒謬,下令查禁”。不過這部書還是很受學堂歡迎,商務印書館加以變通,署名“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編輯而出版,各省中小學堂“仍多用之”。
清政府于一九〇五年底成立學部,為實現“國定本”目標而與民間出版機構展開競爭,它的教科書也介紹一些近代政治知識。學部第一次編纂高等小學《國文教科書》有一課《國家三要》:“孟子曰,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政事者,主權之謂也?!薄耙粐?,當同心協力,以助其君上共保主權,勿使為他人干預也。”教育目的是使“通國之民,皆具忠君愛國之誠心”。由于學部所編教科書數量較少質量一般,影響不如文明書局、商務印書館等民營機構的新式教科書。
民國建立之后,教科書中的政治常識有所增加,也更接近近代政治學。
伴隨民國建立而出版的《共和國教科書新修身》可做代表。其“高小”用書共八冊,每冊十幾至二十幾課不等。涉及近代政治知識的課文有自由、人道、守法律、納稅、服兵役、選舉、博愛、人權、國際道德等,數量明顯比晚清增多,法國大革命的“自由平等博愛”精神在教科書中獲得高度肯定?!度藱唷芬徽n講道:“人權者,人人所自有、而非他人所能侵損者也?!比藱唷坝袑τ诠娭畽?,有屬于個人之權”——“組織社會、參與政治、選舉議員,舉吾學識之所及、皆得發布于外、以求有益于人類,此人權之對于公眾者。信教自由、營業自由、生命自由、財產自由,意志所在即權力所在,非他人所得干涉。此人權之屬于個人者。”課文要求“使學生知保護人權”。“共和國教科書”通過教育部審定,當月就再版五次,四個月后再版達十五版,獲得很好的市場認可。
另一部《中華共和國民讀本》有《權利》一課講說:“政治家有言曰,魚之游泳于水中也,出于自然。人之生于斯世,其必有權利者,亦出于自然。此即權利出于天賦之說也。次之有社會契約之說……”天賦人權觀念和社會契約理論堂而皇之走進教科書中,這是很大的超越,也是民初教科書的突出特點。
“共和國教科書”和“中華教科書”幾乎壟斷了民初教科書市場,它們的影響不容小視。日益增多的近代政治知識說明,教授公民常識、培養兒童認識和參與社會的意識越來越成為普通教育固有之意。這種背景下,方瀏生《公民讀本》的出現也就順理成章了。
三
其實在一九一七年一月,有兩種公民教科書同時出版。一種是中華書局出版、方瀏生編輯的國民學校用書《公民讀本》,另一種是商務印書館出版、劉大紳編輯、陳承澤校訂的“共和國教科書”《公民須知》。就內容之完善和影響而言,前者略勝一籌:《公民讀本》上下兩冊共三十篇課文,內容豐滿,編校者影響較大;該書還有教授書配套發行,初版后不斷再版,一九二五年已至第十八版?!豆耥氈穬H有十九頁,未發現再版情況或其他后續影響。故而方瀏生編輯的《公民讀本》配得上稱“第一部公民教科書”。
要強調的是,公民教科書的誕生、公民教育的開展,離不開中國近代教育體系的規制。
二十世紀初“壬寅—癸卯”學制的建立,確立起了近代教育制度,順應并推動了公民知識的傳播。不過從《欽定學堂章程》、《奏定學堂章程》,到民元頒布的“壬子癸丑學制”,都沒有“公民科”的位置。隨著“公民”概念被社會廣泛接受、公民教育觀念日益增強,它才逐漸從邊緣知識成為學堂課程。
一九一六年一月,教育部公布《國民學校令實施細則》,規定修身科從第三學年起,在原授《道德之要旨》外,加授《公民須知》。同年十月,教育部再發部令對施行細則進行修正,加入一項說明:“自第三年起兼授《公民須知》,示以民國之組織及立法、行政、司法之大要?!边@是公民知識進入學校課程之始。方瀏生的《公民讀本》就屬于修身科目下的“公民須知”,本文開頭所列“編輯大意”即以此修正細則為根據。
方瀏生編寫《公民讀本》的時代,國家政局并不安靖,“共和”國號有名無實。教育界人士深思認為“國民之無公民常識當為重要原因”(《近代中國教育思想史》,舒新城著,中華書局一九二九年版,第十八章,349頁。方瀏生也當是贊成者)。教育部于是聯合各界同仁成立教育調查會,于一九一九年擬定“養成健全人格,發展共和精神”為教育宗旨,明確指出“共和精神”包括“養成公民自治習慣,俾人人能負國家社會之責任”(《教育調查會第一次會議報告》,璩鑫圭、唐良炎編:《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學制演變〕》,860頁)。公民教育成為“發展共和精神”的題中之意。幾年后的一九二二年,“壬戌學制”確立——這是中國近代存在時間最長、影響至今的學制系統;次年《新學制小學課程綱要》公布,“公民科”取代“修身科”成為學堂科目,由此書寫了中國公民教育的華章。此是后話。
公民作為現代民主教育的核心已成為當今社會的共識。近二三十年來,由于對近代教育思想及其價值的發掘,公民教育研究重新成為熱點。從正本清源的角度看,呈現歷史實景越來越顯示出重要意義。我們有必要回望并發掘曾經擁有的“公民教育”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