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具有現代學術意義的中國書籍史研究出現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一些通論性書籍簡史著作陸續出版,但傳統書籍史研究幾乎是印刷史與出版史、文獻學與版本學的附庸。耿相新的《中國簡帛書籍史》(以下簡稱《簡帛》),其“研究對象及范圍是用不同文字復制于不同載體上的供閱讀、傳播之用的信息、知識、思想文本的——也就是關于書的——全部活動”。它既包括文字形態、復制工具、技術手段以及物質載體的變遷,還包括文本的編校活動、傳播方式以及商業行為;同時關注書本身的外在形式與內在表現方式以及內容類別,書籍在作者與讀者間如何傳播與流通,等等(《簡帛》,代序)。他所賦予書籍史的這個概念從時間和空間上突破了以往對于出版物和出版的界定,使其具有延展性和關聯性,將電子圖書、網絡數據庫等新的知識載體形式歸入了書籍的苑囿,從而完成從出版史到書籍史的轉型,并最終回答“書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在錢存訓《印刷發明前的中國書和文字記錄》問世之前,簡帛研究僅作為簡牘學一個小分支而存在。隨著出土文物的日益豐富,簡帛研究漸次蓬勃,簡帛書籍的概念逐漸清晰,但仍沒有獨立于簡帛學術史和簡帛文獻學。作為一名有著深厚文獻學功底和二十多年出版實踐的研究者,耿相新整合文獻學、考古學和出版學等多學科的研究方法與分類原則,將書籍史的概念置于簡帛研究之中,形成其獨特的研究范式,透過出土文獻和傳世文獻相互印證,追溯書籍的起源,重繪中國歷史上的簡帛時代。
一
關于書的誕生,《簡帛》提出了三個必備條件:文字系統的成熟;知識體系的形成;思想傳播的需要。中國文字的起源經歷了漫長的過程,從新石器時代各種文化遺存發現的龜甲陶器上的刻畫符號到商代后期殷墟出土的大量甲骨文,漢字構造法以及完整記錄語言信息的功能逐漸完備。甲骨文包含有卜辭類刻辭和非卜辭類刻辭,卜辭兼具信息性文字與記事性文字雙重屬性,主要用于幫助記憶存檔,并不是為了傳播而書寫,它們還不是今人或商代人概念里的書(《簡帛》,緒論,6頁)。與此同時,很多關于農業生產、畜牧狩獵、干支數算和醫學方面的知識被記錄在非卜辭刻辭里,商代人對知識體系認知程度的加深以及對知識的細分與專業記載,為書籍的誕生提供了必備的知識條件(《簡帛》,緒論,8頁)。思想的成熟是書籍誕生的最后一道門檻。它源自對生與死、時間與空間、自然與人自身的追問,天命思想、祖先崇拜以及圍繞這些思想的各種祭祀禮儀之軌漸漸成為商代思考天人之間關系的觀念共識,并成為統治人間秩序的工具。思想的傳播,在商代已經演成一種社會需要、宗教需要和統治需要(《簡帛》,緒論,9頁)。
從文字學角度考證,“冊”字的字形在甲骨文里像數枚竹簡用兩道繩編成,“典”字的字形則像人用雙手舉持著“冊”,或有宣讀、祭祀之義。冊、典記錄史事,貢奉祭祀,用途當有不同。占卜記事是史官之職,除貞人之外,見于卜辭的史官還有尹、多尹、又尹、作冊、多卜、史、大史、小史、御史等,他們同時還負責祭祀、天文、歷算等。這一史官群體不僅是商代文字的書寫者,而且是商代典冊的著作者,從《史記·殷本紀》中能找到商代史官作冊寫典的多條記載。盡管至今還沒有考古發現證明商代典冊的實物形態就是后來的竹簡書冊,但可以確信,商代的典、冊是最早的具有傳播意義的書,它們是中國簡帛書籍的源頭(《簡帛》,緒論,10—11頁)。書籍的起源在此有了一個明確的定義。
這部簡帛書籍史是一本溯源之作。它通過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的互證,條理出從簡帛書籍到紙本書籍、從載體形式到內部結構的演變與繼承。簡帛書籍的內部結構包括作者署名、書名、目錄、篇與卷、章、序、標示符號,其中的作者署名、書名、篇與卷、標示符號均有學者做過研究,但在缺乏整體架構的情況下,所獲得的是碎片化的局部放大,很難對簡帛書籍形成系統化的認知。《簡帛》第一次將這些構成書的重要元素集合在一起,為現代人勾勒出簡帛書籍的整體面貌,解答簡帛書籍內部構成是如何發生及其流變的問題。以目錄起源為例,“目錄”一詞最早見于西漢劉向的《別錄》,但“目”和“錄”在先秦時期并無意義上的關聯,“目”指眼睛,“錄”的引申義是記錄。《周禮》云:“職幣掌式法以斂官府都鄙,與凡用邦財者之幣,振掌事者之余財,皆辨其物而奠其錄,以書木曷之。”即王室的財物要逐件記錄到“木曷”上(《簡帛》,105頁)。木曷是一種記OlGi8lkQ60NhvJQHGikN8w==錄物品名稱、數量的木制標簽,伴隨出土竹簡上發現系有記錄竹簡篇題和數量的木木曷。兩相對照可以發現,《周禮》記載中“錄”與“木曷”相連,原本是為標記財物所用,漸而發展為借用木曷的標簽功能記錄書的篇目數量——書的目錄源頭豁然呈現。這種木牘“木曷”式目錄至劉向、劉歆總校群書時正式演變成型,“目”指篇目的記錄,沿繼“木曷”式目錄的特點,“錄”為諸書之敘,“目”與“錄”合聚成“目錄”,遂之成為書籍構成的重要部分和一個新的概念(《簡帛》,106—110頁)。這是書籍史研究中首次結合考古報告和文獻記載考證目錄的起源,整個論證過程嚴謹縝密而不乏趣味。
二
早在兩千多年前,孟子曾追問:“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簡帛》,94頁)簡帛時代的書籍沒有作者署名,現代意義的“作者”概念并沒有隨著書籍的誕生而出現。
在“作者群體”一章,《簡帛》歸納出簡帛書籍時期的三大作者群:史官,諸子百家,儒家、經師與辭賦作家。史官追隨王之左右,記錄天子言行,撰寫冊命文字。透過周代史官職事可以清楚地了解,史官幾乎壟斷了文字與知識的所有事宜。“學在官府”,“官師合一”的身份讓史官成為中國歷史上最早的官方知識創造和書寫群體(《簡帛》,250頁)。至春秋戰國時期,社會的失序使“人類體驗到世界的恐怖和自身的軟弱”,人的思想開始掙脫天命神學,開始思考關于人的各種基本命題。解放與拯救成為那個時代的主旋律,諸子百家無論如何劃分,他們的思想殊途同歸,都是為了救人、救世、救國(《簡帛》,254—255頁)。為了宣揚本家學說,先秦諸子游學天下,游說諸侯,興辦私學,聚眾授徒;他們“述而不作”,“書于竹帛”則往往由其弟子們記錄完成,諸子百家成為不親自著作的“作者”。章學誠《文史通義》里指出,諸子之學,乃成“專門傳家之業,未嘗欲以文名”,由此我們可以獲悉為什么簡帛書籍沒有作者署名的一種合理解釋(《簡帛》,96—98頁)。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這些思想巨擘是書籍史上第一批真正意義上的作者,他們開創學術源流,奠定文化基石,書籍因此擺脫誥、訓、誓、命的官方面孔,擁有了真正的精神與靈魂。簡帛書籍鼎盛在兩漢,此時的辭賦作家顯現出與另一作者群體(儒家、經師)迥異的特征,他們不僅自題姓名于作品上,而且獨創意識與立言趣味十分濃厚(《簡帛》,284頁),表明此時作者的自我意識開始覺醒。
由于知識的高度壟斷,書籍的官方傳播成為權力伸展的方式,典籍則是統治的一種手段和工具(《簡帛》,308頁)。簡帛書籍傳播的范圍集中,傳播的路徑自上而下,作者身兼傳播者、閱讀者的角色,王室、朝廷、官學和私學成為書籍流播的重要場所。簡帛書籍的傳播方式從官方的頒書、賜書、官學授書、求書、獻書(《簡帛》,309頁),到民間的家傳、師徒相傳、贈送、借閱傳抄甚至書肆相售(《簡帛》,330頁),經歷了從殿堂流散民間、從神圣退至尋常的轉變。閱讀群體也存在官、私分流兩個趨向,除了固有的史官、帝王、官學的學生和諸子門徒之外,新興的士階層逐步成為新的閱讀群體(《簡帛》,354頁),而庶民讀書階層更是簡帛書籍閱讀群體多元化的體現。
面對連續書寫、沒有斷字和句讀、沒有間隔和停頓的文字,人類早期的閱讀習慣都是高聲朗讀,中國如此,古希臘羅馬也如此。從口頭閱讀到書面閱讀,中國書籍沿用至一九二○年的一套標示符號恐怕是對傳統口耳相傳的閱讀訓練最自信的堅持。簡帛時代的學生通過“離經辯志”、斷章析句而加深學習效果,這是老師教授學業的一種方法,也是學生們習慣了的閱讀方式,代代相因,也就不需要更多的標示符號了(《簡帛》,82頁)。
研究閱讀史最困難之處在于史料的缺乏,幾乎很難找到記錄閱讀本身的直接材料,更何況是距今兩千多年的簡帛時代,要解決這個問題得采取迂回手段,至少先弄清讀者讀了什么。耿相新從傳世文獻中分揀出簡帛時代許多轟轟烈烈人物的讀書事跡,雖只是間接證明,但他所做的精彩研究或許能為我們提供不少啟發。中國傳統事死如事生的觀念,使我們通過發掘出土的陪葬書籍中得以了解墓主人生前的閱讀愛好。一位與孟子同時代的士是楚太子“東宮之師”,一九九三年從他的墓葬出土了八百零四枚竹簡,經整理主要有儒家和道家兩大類書籍;魏襄王之墓在晉太康二年(二八一)被盜,距離他下葬時已過去五百多年,其陪葬的書籍被《晉書·束皙傳》記載,從這份書目推知魏襄王對《易》及術數類書籍尤為傾心,其次是魏、楚、晉歷史,此外對兵書、陰陽家和小說家言也有涉獵(《簡帛》,360—362頁)。《簡帛》搜集了二十世紀以來出土的十數位墓主人的陪葬書目,使我們對難以取證的私人閱讀有了“在場”觀看的驚喜。雖然這種特殊性和個體性的挖掘無法反映當時的閱讀全貌,但這一枚枚竹簡畢竟帶著簡帛時代原汁原味的泥土墨跡和文字密碼。
三
抓住作者和讀者,等于抓住維系書籍生命的兩端。而唯有將關于書的“全部活動”置放于其時代與社會,并考察它們之間的互動關系,書的生命史才堪稱完整。簡帛書籍處于中華文明濫觴和奠基時期,占據極為關鍵的位置——中國古代社會幾乎一切思想智慧、統治法則、文學樣式都能從這里找到根源。它的書寫、內容、編校、傳播以及管理照映出整個社會與思想的互動,這正是作者想要求證并已成功做到的。
簡帛時代的書籍曾經貴為“天命”,也曾經遭受大規模焚燒禁毀,即便到后世,依然逃脫不了盛則大舉修典、衰則淪入“文字獄”的命運。書籍從誕生之初直至今日,無時不在如何服務于統治階層與挑戰權威者之間做著取舍,無時不在存續主流價值觀和傳遞新思想之間進行權衡。為什么?因為它是思想的載體,權力的象征,受制于當世君王的好惡和統治的需要。如諸子思想起于亂世,終于治世,因亂而需要,因治而揚棄(《簡帛》,431頁);再如“由禁口而禁書,由禁書而尊書,由秦皇而漢武,殊途而同歸,壹之為一也!”(《簡帛》,426頁)這是它的幸,也是它的不幸。因為它擁有一種能使時代和社會產生變化的酵母——文化影響力。在書中,作者一面嚴格按照文獻學方法梳理簡帛書籍的內容分類——六藝、諸子、詩賦、兵書、數術、方技,一面將其對這些書籍在簡帛時代中的作用和影響的思考穿插其中,這種規矩莊嚴與哲理輕松的搭配并不讓人覺得文風有異,反而被他每一處畫睛式的點撥燃起濃厚的閱讀興趣。
對于無法用量化指標衡量的簡帛書籍的文化影響力,沒有什么比歷史哲學的思考更適合處理這個話題了。作者將他關于簡帛書籍和簡帛時代全部的感性領悟和理性思辨傾瀉于斯,宏闊絢麗,深邃精辟。《詩》是周人心靈的顫音;《書》是中國政治智慧的最早教科書;《禮》是中國早期法律制度的軟性說法;《樂》是中國先人精神生活的特殊享受;《易》是中國哲學思想的搖籃……(《簡帛》,結語)簡帛時代頓時在書的場景中鮮活躍動,其中深味還是留待讀者自己品啜吧!
四
《簡帛》研究方法的實踐是在反省傳統書籍史研究之后的選擇,并讓我們看到這種創新的有效性。作者首先立足于文獻學、考古學和出版學三個學科,使之相互間整合與對話,搭建起書籍史研究的平臺。他對傳世文獻中常見的與簡帛書籍相關的記載進行梳理,并將這些材料分類納入其構架的書籍史研究范式中,這一嘗試既更新了傳世文獻記載的相互關聯,又增強了研究的文獻基礎。同時引用大量考古成果和出土文獻信息,與傳世文獻記載交相輝映地展現了簡帛書籍的多種面貌。對傳世文獻的選擇,則嚴格以同時代文獻論證同時代的史實,盡量避免“后世之見”。此外,兼容并蓄地接受了政治史、思想文化史、閱讀史等研究的啟發和影響,從而使整部簡帛書籍史研究在堅實古拙的敘事中呈現出豐富的層次和肌理。這是一部系統地以書籍史的角度探討簡帛書籍的載體形式、出版、傳播、文化互動等問題的開創之作。
在論述過程中,由于大多章節基本都按照朝代更迭的順序來敘述,雖然秩序井然,但往往容易忽略歷史發展的遷延性和滲透性。社會與時代風貌的轉型并不是完全以朝代來劃分的,很多時候會表現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重疊與交叉,如商周之際,春秋戰國,秦漢之交。假如能將一些篇章置于更長時段的歷史進程中考察,或許會更為凝煉,更能準確把握歷史十字路口的動態細微。這是關于研究方法的一點思考,在此不揣冒昧,希望將來能與作者共商切磋。
探尋書籍的起源,重新衡量書籍在人類歷史上的地位,是為書籍的現實突圍所做的沉潛與努力。每每聽到作者向身邊的朋友們喋喋于他的書籍史寫作,都會被他對書籍的摯愛與癡迷所感染、感動,相信愛書、知書、讀書、品書的你們也會掩卷會心。
(《中國簡帛書籍史》,耿相新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二〇一一年版,6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