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莊子·德充符》,有一個問題始終在腦中徘徊,揮之不去。這就是:總覺得文中的最后兩段文字和全篇太不協調,似乎毫無關聯,從而引發我思考其真正的歸屬何在。
這兩段文字是:
故圣人有所游,而知為孽,約為膠,德為接,工為商。圣人不謀,惡用知?不,惡用膠?無喪,惡用德?不貨,惡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惡用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眇乎小哉,所以屬于人也!乎大哉,獨成其天。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槁梧而瞑,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
長期以來,我經過了苦苦思索,最近突然對其歸屬問題有了一個探索性的解答,故在此提出,以引起討論,也就教于方家。為了將這一問題講清,我分為兩步進行論述:第一步,論述這兩段文字不該出現在《德充符》中;第二步,論述其該歸于何處。
先做第一步的闡述:這兩段文字不該出現在《德充符》中。
為什么我認為這兩段文字不該出現在《德充符》中?因為《德充符》全篇討論的主旨是:什么樣的人生才真正有價值?也就是探討養生的真正主旨到底是養什么?文章通過特意塑造的一批非正常人因為具有高于常人的道德從而突顯了一種“德長形短的別樣人生”,從而說明了養生的真正主旨不在單純地養身體,而在養道德、養精神,這樣的人生才真正有價值。而上述兩段文字和這樣的主旨幾乎是風馬牛不相及,所以我認為其不該出現在《德充符》中。
為了將這一觀點講述得更具說服力,讓我們進一步對《德充符》的文章結構進行較為仔細的分析。《德充符》全文由前面的五個寓言和后面的卮言構成。開篇用五個寓言——“王駘”、“申徒嘉”、“叔山無趾”、“哀駘它”和“ 支離無唇與甕盎大癭”——展示了六個形體不全或丑陋不堪的人,卻因“德充”(道德充實)而讓人難以忘懷所產生的強烈反差和對比,然后用卮言“德長形忘”概括了文章的主旨:“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并且進一步一針見血地指出了世人的偏見:以貌取人,即“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人們念念不忘的卻恰恰是應該忘記的,這就是人的外形;人們忘記的卻恰恰是不該忘記的,這就是人的道德。這樣的忘記就真正是忘記:“此謂誠忘。”這是一種多么沉重的嘆惜!當我們讀到此處時,真感到文章寫得如此酣暢淋漓、一氣呵成、文意完備,不愧為莊子的又一篇奇文。照理,文章應該就此打住,卻又突兀地出現了上述兩段文字,一下子從“此謂誠忘”轉到“故圣人有所游”,這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盡管我已經知道莊子的文筆奇特,汪洋恣肆,但無論如何思考,也很難將其聯成一體。我也查閱了很多學者的注釋,但沒有發現一位學者能將此點解釋得較為圓滿。于是,我認為,必須轉換思路,應該做出結論:這兩段文字原本就不該出現在《德充符》中。
除了上述理由外,還有一點佐證,即如果將這兩段文字移走后,《德充符》的結構就和《人間世》及《應帝王》幾乎完全一致了。《人間世》由七個寓言和一段卮言構成。開篇先用三個寓言:“顏回之衛”、“葉高使齊”和“顏闔傅衛靈公太子”展示了亂世中的士人所面臨的三大難事:諫君難、使命難、輔太子難。然后再用四個寓言:“櫟社樹”、“南伯子綦游商丘及宋荊楸、柏、桑”、“支離疏”和“楚狂接輿”進一步說明了“散木自保”、“不才全生”、“支離養生”和“避世免刑”的亂世處世方法。最后,用一段短小的卮言“無用之用”將上述思想概括為“以無用間世”,點出了《人間世》的真正涵義。《應帝王》由六個寓言和一段卮言構成。開篇用五個寓言:“蒲衣子答嚙缺”、“肩吾見狂接輿”、“天根游殷陽”、“陽子居見老聃”和“神巫季咸”闡明了治理天下的原則:“未入于非人”,“正而后行、確能其事”,“順物自然”,“游于無有”,“雕琢復樸、紛而受封”。然后用一段卮言明確地概括了至人治國的方略:無為守虛,應而不藏,勝而不傷,無為而治。最后又用一個寓言“渾沌之死”從反面說明了“有為”的危害。一方面與卮言的正面主張做鮮明對比,另一方面為整個“內七篇”作結。如果將寓言“渾沌之死”作為整個“內篇”的結尾,那么,《應帝王》的結構就和《大宗師》完全一致了。由此,如果將《德充符》改造后,其結構和《人間世》及《應帝王》也統一了。而這種結構正是《莊子》內七篇的兩種標準結構之一。內七篇的另外一種標準結構是:先講一段卮言,然后是若干寓言對卮言的主旨做進一步闡明。屬于這種結構的有:《逍遙游》、《齊物論》、《養生主》和《大宗師》,其中《逍遙游》和《齊物論》兩篇稍有不同的是,在卮言之前加了一個寓言,以增加文章的氣勢,在《逍遙游》中是寓言“鯤鵬與蜩、學鳩和斥”,在《齊物論》中是寓言“子綦吾喪我”。
再做第二步的闡述:其該歸于何處。
如果僅僅做出上述結論:這兩段文字不該出現在《德充符》中,而不找出其該歸于何處,這一問題仍未得到圓滿解決。但要找出其該歸于何處,卻是更為困難的事情。又是經過了長期的思索,終于嘗試著找到了一個我認為比較合理的歸屬之地——《大宗師》。具體位置在其倒數第三段的結尾處,即“此所游已”之后。原文如下: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徙之涂乎?”意而子曰:“雖然,吾愿游于其藩。”
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
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
原本我在讀到此處時就感到過突兀:怎么就突然結束了此段的論述?是不是還應該有一些文字?現在如果將《德充符》的最后兩段文字插入此處,語氣和文意一下子就連貫了。先看語氣。從“此所游已”轉到“故圣人有所游”,十分自然,毫無突兀之感。再看文意。《大宗師》中這一段的寓言“意而子見許由”講的是許由不同意堯告訴意而子的“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的人生觀和治身方針(即養生原則),可是在原來的這一段中只論述了不必躬服仁義:“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卻沒有論及不必明言是非。而如果將《德充符》的最后兩段文字插入此處后,其中就有“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的文字,這樣文意就完備了、連貫了。如果再聯系到《天下》篇中講述莊子思想時的話:“不譴是非”,我曾經指出,其意指《養生主》,具體體現在“秦失吊喪”寓言中的“安時處順,哀樂不入”八個字上,其既是“不譴是非”,又是“無情”的具體體現,而《大宗師》又是這一寓言的進一步展開,也正是因為“無情”,才能“是非不得于身”,才能“哀樂不入”,才能成為真人。如果沒有了插入的這兩段文字,上述文意就無法體現了。
綜合上述兩步的闡述,我認為,《德充符》的最后兩段文字應該移至《大宗師》的倒數第三段的最后處。這一思考有無道理,請各位方家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