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斜雨和樹滴的淅淅瀝瀝里,這個黃梅季節盛期的午后,我走上了孤山的西泠印社,想在四照閣內坐一坐,靜靜地看一看西湖的水色山勢。四照閣說是已被訂出,唯雨中的露天茶座空無一人,便讓服務員在閣左的座位上支起大傘,拭凈藤椅和桌面上的雨水,泡一杯龍井,側向湖面落座。
居高臨下,西湖景色最動人處恰在左手揮下。對岸是輕描淡寫的南山,前后兩抹自東向西逶迤而去;雷峰塔在朦朧煙雨中顯出格外的柔和,倒有了如有如無的莊嚴。小瀛洲似浮在水邊的荷叢,任由游舟牽來蕩去一般;而小舟,間或稍大的航船,一霎霎從小瀛洲后面劃入,又從阮公墩前方飄出。
凝神處,卻又冒出個陳舊的念頭,寫意山水總應該起源于江南梅雨山水的表象。這般模糊而牽扯不清山水的界限,造化先于意象,也當是堂皇的想法。
傘上有一棵茂盛的樟樹,一棵長成喬木的枸骨樹即杭州俗稱老虎腳底板的,還有一棵不知名的樹,葉葉肥綠而積雨水,又匯成大水滴,斷斷續續敲打在雨傘上;這原是梅雨的韻律,而人的情趣原來也是可以這樣節奏分明的。
中午時分游郭莊,人與雨同行在湖岸,走入迷茫的湖景,又去探視曲院風荷湛碧樓前幾枝先開苞的荷花,花的明艷和嫵媚越發托出了水色的空。好友應奇和老包,浙大哲學系的兩位高士奇人,選這樣一個地方來聊天和聚餐,只眼別具,卻也應了時下的奇景。
而此刻湖是盡在眼底,只覺著瀟灑的靈動。西泠印社雖然是湖邊的名勝,常時人卻很稀少;而在古物薈萃的閑泉周遭,以前每次來都是靜悄悄的,有幾回只我一個茶客,在閣中自坐,就著油然而起的閑適愜意,獨享西湖風光。右邊是三老石室,里面除藏有“漢三老諱字忌日碑”外,還有漢魏以降至明清各代的原始石碑十多塊。石室形制,從第一次見起到現在,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少年時來訪,總會扒著鐵柵欄往里探視一陣,對著那模糊的字跡發呆。這石室,連同漢碑,聚著兩千年前的光陰,那時的風度和氣象。人可以對比著這不動的光景,做一分無謂的思想,彼此觀照,而曉得原來心里深藏著這么悠遠的靜思。
中學期間就常來這里,第一次是什么時候記不得了。當初不是為了風景,杭州西面原本處處皆是風景,只為這里有字帖可購,復有書畫和篆刻可看。近十余年回鄉漸多,雖然每次行程匆匆,但稍有余暇,就會來這四照閣里坐坐,是為了這里的安靜,濃綠叢里的閑適,和浮光掠影的西湖。今天從頭想來,原來還有別樣的緣故。這里的所見,是記憶、知識和想象中經典的傳統光景。西泠印社的設立,雖然也就一百年左右的時間,但因這期間沒有什么變化,也就保留了幾百年前的風物。北面的山峰,東面石壁與崖上的題襟館,南面的本色西湖,大抵原來就是如此的,與西湖山水不協的那些時下的建筑,在這里都遮蔽不見了。人能夠在這里單單追憶一下前賢,遙想一會兒古典的風流,而與過去的世界保持幾絲精神上的關聯。
西湖原有這樣的好處,各色人等,皆可以尋著一塊自己喜歡的地方,坐下來,歇一歇,無需門票,亦無需別樣的破費;面對勝景,不論怎樣的世局,或可享受一時的人世平等和平靜。
呵呵,在這世界上,走走停停,又能夠時時回到故鄉,做一時的逍遙,而故鄉又偏是這樣一個綺麗的山水,無論其他,這只是你的造化。
記得幾年前也是仲夏的一天,不過是晴朗爽快的日腳,在此地幾乎靜坐了一個下午。一位上海的吳姓友人發短信來問在哪里,回說在西泠印社喝茶寫字。友人覺得好,竟有當下趕來的心思。那天寫的文字記在一張紙上,稿紙又在書桌上的夾子里存了幾年,不忍扔掉,卻也無心續完,后來就終于不見了。今天在雨中傘下用電腦記下的這些句子,大約是會讓人留下一些念想的。
龍飛聽說我在這里,一時寫了好幾首詩詞過來;乘其詩興,用其原韻,我也和了四句:飄舟搖葉皆無心,細雨斜風念遠吟;漢石新荷人自閑,輕湖淡霧入衣襟。
雖是雨天,今天卻還有一些游人,三三兩兩地從三老石室、閑泉和缶亭前面逛過,東張西望,這個幽雅的所在便添了一些熱鬧的趣味。
雨漸漸地落大了,電腦的電池也快耗盡了。于是,帶著這梅雨的濃濕,纏綿的思緒,起身暫別了這里。
二○一○年六月二十五日午后記于西泠印社,八月三日改定于北京魏公村聽風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