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子思想強調抱元守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人得一以靈。想好自己一生要做什么,持之以恒,專心致志地守住它、實踐它;而不要做社會游戲的工具、羊群,隨風倒”
余世存已經在大理度過了兩年陶淵明般的生活,“一天曬的陽光,比北京一年的都多”,也見了不少“世外高人”。這段靜默歲月似乎讓他更柔和了。不經意間鬢邊染霜,卻也平添了幾分力道。
回到北京,因為寫了《老子傳》,難免要談談老子的故事。
他笑起來,哪里有什么故事!
總得有什么故事吧。
沒有故事啊!他還是笑。
你想老子是什么樣的人?
和你我一樣,普通人。人人可以做老子,“老子天下第一”嘛。
不一樣吧。也許在古代有專門生產思想的人,這些人我們稱之為圣人。圣人一生未必和凡人一樣,他們的職業就是思考。
在咖啡的氤氳里,余世存想了想,說,也是。
為何發愿寫《老子傳》呢?他說,在貴州朋友家里看到黑塞的《悉達多》,喜歡它的優雅、純凈。他想一個德國人能把軸心時代印度思想家的傳記寫得如此明心見性,自己也可以寫中國思想家。老子身處紛爭年代,經歷中年喪亂,喜交圣賢,走遍中國,飽覽歷史和人世,西出函谷關坐而論道,留下五千言之后不知所蹤。余世存抄寫著《道德經》,便要給老子作傳。
或許是自感經歷確與傳主有相似之處,在余世存的《老子傳》里,老子有親情,亦有愛情(甚至有性描寫一段),不只是圣人,也是一個普通人。余世存認為,中國知識分子啟蒙一百多年,整理國故也好,傳統熱也好,先秦時代的思想家們卻仍要么被神圣化要么被妖魔化。歷史學家、作家們多未能還原那個時代的社會習俗和個人的生存環境。用西方啟蒙運動的精神來看,就是沒完成“人文主義的讀解”。他寫《老子傳》,多少是要還這個愿。
余世存1969年生于湖北隨州,1986年考入北大中文系。“大學里是比較自卑的,農村到北大的孩子都有那種自卑的歷程,每天只吃兩頓飯,冬天晚飯都是不吃的。最大的問題是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東西,所以讀哲學書多一點,很喜歡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精神,覺得挺好的。那時候的學生都夢想對社會提供一種整體性的解釋,我也在想自己能給社會提供些什么。”
大學畢業后,他當過中學教師、報社編輯、國家官員。1994年底到1997年初在《戰略與管理》做編輯,后來離開,進國家機關做了一個“副處”。1997年底到2000年回雜志社做執行主編,被朋友們戲稱為“中國問題專家”甚至“帝王師”。做編輯時他幾乎告別文學,一心學以致用。做執行主編時,他的方針是兼容并包,把雜志做得更中立,只要是獨立思考,無論自由主義的,還是左派的,都可以發表。當年他約李慎之的稿子,李不愿意寫,說雜志的國家主義傾向太強烈了,并舉某人的文字為例。余世存數次向他解釋:此人也是堅守理想的書生,而且這么大的一個國家,不可能沒有軍國主義的觀察、思考角度。李慎之被他說服了,很快寫了幾篇大文章,雜志的影響也隨之擴大。
這個曾經的體制中人最終還是放棄了“俸祿”,成為了自由人。
“多年前我就說過,專家、學者、知識分子們對現實的解答已經告一段落。官產學精英甚至都做了壁上觀者,看著社會自行演進,聽任民眾維權或者圍觀,聽任政治經濟文化領域里的游戲。一些人雖然忙著評點時事,提出看法,但問題意識及其解答,提供的命題或話題多半是無聊、扯閑篇,是幫閑文字。那些故作優雅、閑適、富貴的文字,當然也是失掉民胞物與之情懷的。”
他的思考越來越轉向基本問題,而不再是社會潮流、行業政策、階層分析、都市文化游戲、大眾的羊群效應……他以為近30年來的中國生活或說社會游戲基本不出后發國家的通例,中國人要給當代世界提供原創思考、價值觀領域的實踐和產品,就必須回到各大文明的源頭,矯正這個世界。
“老子是不是帝王師,《道德經》是不是權謀術,是不是反智主義、愚民主義、保守的統治階級立場……這些問題我在書里都考慮了。”
“老子的獨立思考和自由精神在當時是超凡脫俗的。當周王朝的天命觀失效后,他提出了‘天道’概念,用以整合亂世的人心,使其有所皈依、敬畏和參照。”當然,余世存承認書中也夾雜不少自己的“私貨”。
老子、孔子都是自己時代的失敗者,余世存認為自己也是失敗者,因此容易感通。這是一個成功學、成功人士大行其道的時代,男人多半羞于承認失敗。但跟古今中外的大變革時代一樣,這個社會“多余人”、“畸零者”、“失敗者”、“憂郁癥患者”、“精神病人”所在皆是,只不過我們不愿正視而已。
他愿意平實地看待自己的“失敗”。“事實上,我跟時代、社會一直相互輕視、緊張、抱有敵意。”
歷史是中國人的宗教
人物周刊:你的《非常道》提供了許多歷史的細節,但只用只言片語來呈現人物、事件,會不會有盲人摸象的嫌疑?
余世存:這是見仁見智的事。一本歷史材料組成的書,多少會給讀者啟示。如果讀者自以為從《非常道》里能得到對某些具體的歷史人物或者事件的全面認識,這種讀書方法肯定不妥。這本書有文學的、歷史的、哲學的解讀角度,歷史角度只是提供線索而已。
人物周刊:這本書對歷史人物的記述,跟你以往的很多觀點,跟主流的說法很不一樣,你選用的史料都可信嗎?
余世存:中國的傳統是知人論世。我是根據可信的材料,加上對歷史情境的同情理解,來評點筆下的歷史人物的。我中學時還受意識形態史觀的影響,大學有了變化,后來有了自己的史觀,并對歷史寫作產生了當仁不讓的責任感。我說過要有孔子那樣“筆則筆削則削”的歷史寫作,要有使亂臣賊子懼、把羞恥當作羞恥、把罪惡當作罪惡、把人情世故當作人情世故的寫作。要有司馬遷那樣的個人寫作。
人物周刊:為什么你說歷史是中國人的宗教?
余世存:因為上古中國很少有神道設教(用鬼神迷信作為教育手段),而是多從歷史興亡中吸取經驗教訓,從歷史中尋找自身的生存之義。中國人看“王”這個字,是天地人三才,人活在天地人當中才算王。這樣的王有強烈的歷史感、祖先崇拜、慎終追遠意識,甚至相信歷史目的高于神正目的。因此我說歷史是中國人的宗教。現在的年輕人缺乏歷史意識并不奇怪。等他在社會上打拼一段時間后,發現自己有身份認同和文化認同的需要,會發現歷史仍是值得他們傾聽、見證、回報的。
希望《老子》能被當作枕邊讀物
人物周刊:有的讀者讀完《老子傳》后指出了一些錯誤,對此你怎么看待?書中引證并沒有指明出處,你覺得讀者應該把它當歷史人物傳記看嗎?
余世存:錯誤是因為我的學問不精不專,因為自己顛沛流離,也缺少足夠的條件跟師友切磋,或者盡可能占有所有材料。但我愿意說對自己知道的材料的運用,做到了誠實而非想當然。歷史領域不斷有新材料出現,我對新的研究成果把握得不夠。讀者愿意看成什么就是什么,老子傳、道德經傳、生命信仰傳……當小說也行。
老子的很多思想都對民眾的自立、自信、自尊很重要。讀老子可以培養一種獨立、自鑄人生的個體主義精神。老子思想中強調抱元守一,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人得一以靈。人要想好自己一生做什么,持之以恒,專心致志地守住它、實踐它;而不要做社會游戲的工具、羊群,隨風倒。不要今天信佛,明天信耶,后天信道。我希望《老子》能被更多中國人當作枕邊讀物,但我不知道他的什么思想容易被接收和傳播。
人物周刊:你是一個嚴謹的學者嗎?
余世存:我不是嚴謹的學者,我的詩人氣質太重,不會過真正的學者生活。像陳寅恪那一代人在求學時期就把該讀的書都讀完了,做學問時只是貫通、關注新材料的發現。那一代人在今天的中國是難以出現了。我讀陳寅恪的傳記材料,總有諸多感慨。他一生沒有幾年舒心的物質生活,但他念茲在茲的是文化。今天的學人無法跟他們相比,無論人格還是思想,絕大多數人留不下什么。
我到云南隱居,除了養病等原因,還有一個就是該讀的書沒讀完。我們跟陳寅恪那一代人的立言路徑不一樣,我們是一步步成長的,多年前的文字現在看根本立不住。好在我們能參與時代、介入社會,彌補我們的不足,所以一旦我們開悟,再回到那些之前未讀或未讀通的經典里,就像看到了老朋友一樣,那些思想家的心性跟我們是一樣的。
人物周刊:有一種批評說,老莊學說是對險惡政治的一種棄絕,完全離開了社會政治框架去追求精神自由,但這也造成后來專制傳統缺少制衡得以延續兩千年。你怎么看?
余世存:我最近給《藝術時代》雜志寫《中國藝術的神氣》一文,提到中國藝術的神品就在于棄絕。老莊的學說當然有棄絕的成分,但是他們對社會政治框架有極富啟示性的方案。他們是在個人和社會之間尋找平衡。只有充分個體化,才能充分社會化,反之亦然。
人物周刊:在你看來,全球化時代,中國還能貢獻一批具有強烈天下意識和人生擔當精神的思想者嗎?中國文化如何爭得自己的話語權?老子的思想會在其中起到什么作用?
余世存:中國當然會貢獻這樣的思想者。近代以來,中國處于國際社會的低位,一如乾卦的前三爻,潛龍勿用,見龍在田,日乾夕惕,因此有映照全局的視野和關懷,回應全球化時代的人類問題。但話語權不是爭來的,任何軟實力都不是爭來的,而是看你是否理解世道人心,并提升它。全球化時代充斥著人類的狂妄,以物質的名義解構了精神,以科學的名義無視了倫理,以進步的名義遺棄了傳統,以發展的名義征服了自然……老子的思想可以矯正這種單向度勝利觀,使當代人能生活在天地、自然、人倫組成的世界里。
我們擁有一切,
就是沒有擁有過生活
人物周刊:近代以來中國人在應激的轉型歷史中也開始以新的眼光,以西方知識譜系、科學標準來“整理國故”。我們是否過于崇尚西方的標準,而丟掉了本民族的珍貴傳統?
余世存:這確實是一個問題。因為中西文明交流與中國和印度文明的交流不同。大體說來,中印交流即佛教的傳入,在中國經歷相互沖突、印證和融會3個階段。明清以來無論上層還是下層,儒釋道漸趨合流。20世紀似乎中斷了這一進程,其實不然,中西之別反而使儒釋道擁有了相同的問題意識。這個儒釋道融會的新內核,可以叫新儒,也可以叫新佛。而中西文明交流表面上的沖突沒有掩蓋骨子里的簡單西化。不過我對此抱樂觀態度,我們和西方文明仍會達成和解、融合,這種新的融合,會提升各自的文化。
人物周刊:你在文章中提到,馮友蘭臨終前說的最后一句關于哲學的話是:中國哲學一定會大放光彩,要注意《周易》。
余世存:我同意馮先生的說法。《周易》被稱為群經之首,它為君子謀,有憂患意識,對陰陽、時位有一種敬畏和把握,其思維方式可以校正現代文明咄咄逼人的形式邏輯、科學主義。我雖然讀過一二十本這方面的書,仍覺得沒有登堂入室,只是大體感覺到它的現代意義。
《周易》未被充分重視是因為現代中國人入不了門,即使懂一些的人也說不清楚。現代的思維方式、概念范疇都跟《周易》哲學格格不入,難以理解其妙用。傳統文化中的人物則不然,他們接受起來沒什么隔膜。民國以前中國文化人一生求學問道,總要在《周易》前駐足,注《易》,留下自己的感悟、思考。可以說注《易》是中國傳統文化人學問精深的標志。
人物周刊:你在《重建生活》一書的自序中說:“一百多年了,我們一直在漂流……一百年的滄海桑田使我們擁有一切,就是沒有擁有過生活。”對個人而言真正的生活應該是什么樣的?你認為歷史上哪個時期老百姓是過著真正的生活的?
余世存:對我來說,個人生活要使自己和周圍明亮起來、溫暖起來。老百姓一直在過自己的生活啊。農耕文明的歷史上,除了改朝換代,老百姓多是自給自足的;只是到當代,超經濟性強制才使得民生凋敝,民眾生活才成為上層精英和時尚的拙劣仿制品,進而陷入權力和資本運作的游戲無法自拔。
人物周刊:能列出你現在最關注的3個問題嗎?
余世存:個人能否創建一種自足、親近自然、從容讀寫的生活;中國的轉型能否完成、何時完成;人類能否找到一種不必耗盡地球資源的生存方式。
(實習記者黃柳蓉對本文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