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半堵墻》,首先讓你不能跳過的是“寫在蟲子的邊上”的一組“動物肖像”和“植物”的描寫。細讀這一組散文,在分享妙趣橫生的同時,又不禁對作者對于動物們的精密觀察以及傳神且不乏幽默意味的描摹肅然起敬。作者筆下的蜜蜂、蜘蛛、蜻蜓、蠶等昆蟲群體,其生命體征與生活之姿居然都被呈示得那么生動有趣,有些畫龍點睛之筆簡直就是一種如詩的箴言。如寫蠶“那只舊娘的燈盞——無窮的絲是她對大地最后的遺囑”;寫螞蚱“秋天的螞蚱長不了——食人者總是被人食”;寫蜻蜓“蜻蜓點水,是她花枝招展之后按捺不住的落寞的心情”;寫螳螂“它一生居然都將錯就錯,把‘臭屎’當成了黃金”;寫蟋蟀“唧唧復唧唧,木蘭當個織”;寫蟬“一個拙劣的模仿秀,總是在別人揮汗如雨時出現”等等。這些直面昆蟲們生存百態的負面描寫,既寫出了昆蟲們不幸的命運,又給讀者帶來了一種悅讀的快感乃至啟迪。
作者對于植物們的描寫也同樣充滿情趣和詩意,一道道關于植物們的風景撲面而來,讓人與美文一并融入鄉土田園世界深處、細部,去感悟靈魂可以扎根的“真境界”之所在,諸如“蠶豆開花是紫色”“在酣睡中被驚擾的紅薯”“拔出蘿卜帶出泥”“誰家女兒落花生”等等,都足以呈現了作者對于植物入木三分的觀察和微雕微刻的描寫,由外而內,由形而神,形美與神美兼備,可謂見功見情見真,詩情畫意盡在其中。比如寫“龍松”中有一席文字就凸現了中國文化中的“真靈魂”:“現在,佇立在這一棵棵‘龍松’下,仰望著龍松擎天的華蓋,我一遍又一遍地觸摸著它那干硬、粗糙的皮膚,我就不由得驚嘆它那無比堅固的鎧甲,感覺它如同一個即將出征的武士!忽而,一陣風從頭頂上吹過,瑟瑟有聲,樹葉就如濃密的胡須披掛了下來。這時,看面前的‘龍松’臨風捋須,謙然瀟灑,恍惚就是一位和藹可親的中國老人了”。由“龍松”而及“龍文化”,字里行間不經意地漫溢著一種“中國式”田園情語的溫馨與浪漫,讀起來很來勁。筆者十分看好散文作者這種與鄉土家園親密接觸與互相滲透的文字,跟著動物、植物入鄉土,似乎鄉土的質地感更強,更加可觸可摸可感,鄉土不在別處,就在作者抑或讀者的感知里。通過鄉土,作者與讀者的心都成了“同鄉者”。我們也應該看到徐迅鄉土散文的“記述性”和“藝術性”所在。“散文的寫作方式應該是自由的、豐富的,單一地沉迷于文化追索,會嚴重縮減散文應有的精神空間——尤其是散文作為一種‘記述的’‘藝術的’文體這一傳統,理應再次獲得重視,周作人在他那篇著名的《美文》中,稱這種‘記述的’‘藝術的’文字為‘美文’,即便是在今天,‘記述’和‘藝術性’,依然是散文寫作的理論基石。”謝有順先生如此說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筆者雖然對其有關“好的散文只適合閱讀而不適合闡釋”說不予茍同,但對其所推崇的“記述性”“藝術性”的散文觀,我們沒有任何理由不給出最有力的聲援。
限于篇幅,這里對《半堵墻》所選入的作品不能一一加以評析。故而取“鳥瞰式”“跳躍式”和“散點散評式”兼而顧之,盡量讓每一個單元的“主旋律”都能得以筆者的“蜻蜓點水”。如“皖河,皖河”中由《油菜花的村莊》“領唱”起來的一組鄉土歌謠;“流逝的詞”中由《流逝的歲月或者詞語》“鼓吹”出來的鄉土風俗民情;“陽光照得最多的地方”原來就是《窮人的天堂,富人的夢想》,或許《渴望陽光》就是一切鄉土生命的生性與本質;“壇城根筆記”中《我們多么喜歡在夜晚剪指甲》的鄉人中好像就有我們自己的影子夾雜在里面;“零碎時間”中的“文化老照片”《民國的散文》《五四兩鄉音》《讀碟記》等告訴讀者:我們、你們、他們,不僅都活在鄉土的國度里、鄉土的歷史里,而且也活在時間的“碎片”里、鄉土的夢境里??梢?,鄉土于你于我于他,早已結下不了情。無論身在何處,即使已隨著城市化的進程高高地居于都市,但我們心靈的視線仍然能望穿鋼筋混凝土而定格在鄉土家園。鄉土永遠都給我們找“心”尋“命”以支持!
徐迅筆下的鄉土有一種撩人的質樸與本真,也很自然,再加上作者那比較低調而又謙卑的運筆風格,《半堵墻》折射出許許多多鄉土中國特有的文化元素。正如小說家劉慶邦在代序《自然的感召》中所言:“徐迅不是只描摹自然的物象,他把每一種物象都看成一種有生命的東西,甚至是當成人物來抒寫,賦予自然景觀以人格的魅力。”可見,劉慶邦很了解徐迅,這一席評判很準確,也很到位。自然本身就是一種美,再賦予自然以擬人化的修辭意味,那就更有些味道了。更為可貴的是,徐迅不僅做到了這一點,而且又做得十分率真、十分從容,這也符合他自己所堅守的散文立場:“散文是心靈缺憾者的藝術,生活在現代文明里留戀鄉土,懷念鄉村——只要不虛偽和濫情,卻是人們心靈缺憾時的一種精神的企冀,是藝術對心靈的一種補充。”是的,無論是寫“不說話的父親”,還是寫《沒有父親的年》,作家都沒有刻意去表現一種詩意和哲理,都是自然而然,原原本本地下筆,把一個終生少言寡語直到臨終也沒說一句話的父親置于讀者的眼底,讓你強烈地感到《父親不說話》有如朱自清筆下的《背影》,那里面的父親并不是一個人的父親,而是整個鄉土中國的父親之縮影。同時,這也讓我們看到徐迅鄉土散文的個性色彩,他筆下的鄉土與自然、風物與人文景觀都深深地打上了自我主觀性情的烙印,絕少模仿他人以及重復他人的痕跡。古往今來,寫父親的文章不計其數。而唯有徐迅抓住了臨終的“父親”不說話或者有話也不必說了這一典型特征,不僅給人以哀愁,而且也給人以啟示:鄉土中國的“父親”本來就具有一種“跪牛”之精神,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血、是奶,死到臨頭也懶得多說一句沒用的話,對于這樣一個“中國式的父親”,我們很無奈,最好的敬畏與感恩莫過于理解與傳承,中華民族需要這樣的“父親”。生活中少了一個父親,但年還是要過的,而且還要好好地過,然而父親在與不在,畢竟有一些異乎尋常,在親人們中間,就像是一個“神”被抽走了。這種感受與體驗很真切,也在悄然地提醒讀者:一個人活得最踏實也最安穩的精神資源就是父親母親都雙雙健在。所以從《父親不說話》到《沒有父親的年》,又讓我們愈加懷念朱自清筆下父親的“背影”,那里面濃縮了多少鄉土中國的“父親情結”?。∮腥苏f往事并不如煙,對于徐迅似乎也然。他在《湮沒》一文中深情地表述了被夜色湮沒了的體驗,那無非是因為父親缺席的緣故,一個人沒有了父親,連夜色都會欺壓你呀!這也可能就是作家創作《半堵墻》的內在誘因。他在《半堵墻》一文中這樣寫道:“原以為父親死后,下邊就該輪到我了。及至讀到里面關于母親的句子,我的心頭悚然一驚:我排撻不去內心的傷痛,怎么就沒有注意到正在為我遮擋著風雨的‘半堵墻’的母親呢?”原來徐迅先生拜讀川端康成的《父親》在先,從中獲知川端康成把父親和母親視為自己生命中的一面墻,為自己遮擋著風雨乃至死亡。父母雙雙健在,做兒女的往往看不到死亡。一旦父親這半堵墻倒了,死亡也就在你面前露餡了;輪到母親這半堵墻也崩了,那么死亡也就與你面對面了。而讓徐迅深感不安的是:“母親陡然間失去了她相依為命的丈夫和婆婆——她心中飽含著怎樣的凄苦?我怎么就視而不見?我感到了羞愧!”接下來,“干脆”連著“干脆”的文字,都是對于祖母及母親這兩代“半堵墻”的種種人性化的美德操行的集中描述,尤其對于母親這“半堵墻”的細說更為切近自己的成長史乃至生命線,寫的雖然都是細枝末節,但揭示的意義卻幽深高遠,耐人尋味,放大在讀者眼前的就是那豐碑般挺立的“半堵墻”??!
徐迅的鄉土散文很本分,很純粹,絕對拒絕花哨與浮躁,沒有動輒呈現出一種躍躍欲試于什么超越與突破的衣袂飄飄之姿,可以說“中國式”的鄉土文化已滲透在他的血脈之中,所以他筆下的一組組鄉土人文風景,其本土化文化元素就有如一根無形的紅線,貫穿著一串串珍珠般的鄉土中國美。的確,徐迅筆下的父親是屬于鄉土的父親,“半堵墻”也是屬于鄉土的“半堵墻”(母親形象的密碼),一眼看去,滿紙都是平實、而又“干脆”的言談,絕無當下“新散文”所張揚的“把不可能的事變為可能”的虛構傾向,而是鄉土自我的,“為情而造文”“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是不折不扣的“中國式”的田園歌韻。
“中國式”鄉土散文的重要籌碼就是情真,情真才能入景。入景才能傳情,情景交融才可得美文也。《半堵墻》就沉淀掉了一些浮光掠影式的東西,筆意很堅挺。顯然,作者也是屬于鄉土的“精靈”。作者筆下的鄉土雖然也很平淡,甚至也很閑適,但這些平淡甚或閑適的文字未必就只適合閱讀而不適合闡釋。作者徐迅及其《半堵墻》飽含鄉土文化及其鄉土思想體系,作者NBbaIvhKOUs3LwYmWenCzA==感于斯表于斯,當然也是有目的、有動機的,只要有思想、有目的、又有內在動機,就存在可闡釋的空間。筆者相信徐迅其人其文也不會拒絕闡釋,因為拒絕闡釋也就意味著關閉了與人交流的大門,如此,也就完全不符合散文家置身于“前臺”的風度了。
是啊,筆及于此,吾人又不禁想起了作家筆下“皖河,皖河”那一組散文中的美麗意象,尤其《有些雪不一定落在河里》寫得很出彩,如結尾一段:“或許最平靜的還是皖河。它不需要白雪的裝扮,當然也就堅決地拒絕雪花給它的外套。在那個寒冷的冬天里,我跟著母親拿著一個瓦罐在皖河的河邊收拾了一回雪花。母親說,要用冰涼的雪水腌上幾只咸鴨蛋——這時,我才發覺一冬的白雪,全都落進母親那油黑亮亮的瓦罐里去了?!?br/> 對于一切寫景抒情性的文學作品,王國維先生曾一語中的:“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蹦敲础熬罢Z”又來自何處?也正如國學大師所言:“故能寫出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憋@然,在王國維先生看來,所謂“景語”就是能寫出“真景物”者也。唯有景物之真,才有“真感情者”,故情與景相交融,才可謂有境界之人也、文也。古有山水田園詩,今有鄉土自然散文,都離不開寫景。凡由情入景者,才能成為“情語”的創造者,因為每一個風景都是情感的符號。自然,一切有境界者,也都在于你筆下的風景洋溢著真情實感的張力,否則,何來“情語”與“境界”之真諦?《半堵墻》里面實在是景語連連,情語連連;謂之有境界不為過,謂之有詩有畫也不為過。由衷地希望徐迅先生一如既往,繼續走自己的散文之路,把“干脆”的“中國式”的田園情語進行到底。
?。ㄗ髡邌挝幌祷茨蠋煼秾W院中文與傳媒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