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運
“我這個人總能給別人帶來好運,只要我一沾邊兒,啥好事都能成。朋友們說我可神了,屬于幸運女神式的美女。旺財、旺夫、旺友,太奇怪了,有時連我自個兒都不敢相信,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誰要是請我吃個飯,給我送點兒禮,轉身就能交好運,不是升官就是發財,你說神不神?”擔任地產公司聯絡主管的白麗女士在所有社交場合的開場白或結束語總是這樣說。
熟悉她的人當面全都爭先恐后地附和她,并能提供一系列神奇事例。在我第一次有幸參加被白麗稱為朋友的聚會時,飯桌上有好幾位男士向我繪聲繪色地描述了白麗美女給他們帶來的意外之財和望外之喜。
一位政府部門的處長說,他的提拔就是白姐促成的,“那回我記得很清楚。我,老趙,還有鄭總,加上白姐,我們一塊兒搓麻將。鄭總那天求我辦事兒,手氣不太好,輸了兩三萬。我那天狀態不錯,連續和了四回,贏得最多。白姐夸我耳朵和鼻子長得有特色,屬于富貴相,早晚能當上處座。結果沒出兩個禮拜,司長就找我談提拔的事兒。怎么樣,神吧,來,我得敬美女白姐一杯!”
另一位自稱是青年科學家的博士立馬接過話茬兒,“說到搓麻,我想起了有一回在‘驚濤拍岸’打牌。那次白美女來晚了,我那天運氣可臭了,全是碎牌,打了兩個多小時就沒贏過。等白姐一到,她往我旁邊那么一坐,運氣馬上就來了。那牌抓的,清一色的大個兒。打到半夜也不犯困,精神頭那個足啊,兩眼像充了電似的……”
“那是我往你嘴里塞了片西洋參含片,別凈說好聽的,你和錢處長怎么回報我呢?”白麗嬌滴滴地舉起了酒杯,“我這個人就是旺友、旺夫,誰都這么說。”“我老公認識我之前,混得沒個人樣兒,就差睡橋洞了。你看現在,西裝革履的,凈穿大牌子。哼,你這輩子要是不對我好啊,你瞧著吧,天打五雷轟?!彼呎f邊夸張地揪了一下趴在桌邊打盹的老公。
“好、好、好,對你好,對你好,我哪敢對你不好呢!”老公迷迷瞪瞪地連連點頭。
還有幾位也跟著奉承,列舉白姐的種種神奇。反正凡是與白美女見過面的人,事后要么升了職,要么賺了錢,要么分了房,要么出了國,個個都沾了光。就連老趙的小孩也說白姨救了他的命,有一次吃飯讓魚刺卡住了嗓子,正好碰上白姨到家里串門,他一看見美女姨姨不知怎么著,這魚刺就下去了。
“你們說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啊,神通大著呢!你們知道香港是怎么收回的嗎?美國怎么就那么順利占領了伊拉克?”“嗨,說起來你們不見得相信,那都跟我有相當的關系?!卑酌琅孕哦衩氐貨_在場的先生們逐個拋媚眼兒。
“‘9·11’那天,您要是在美國雙子大廈就好了,那飛機肯定撞不上!”雖然此前我并不認識白麗,拿不出真憑實據證明她給我帶來的幸運,但我不能光傻坐在那兒忙吃喝,我覺得自己有義務從一個虛擬的角度探討一種可能性。
“你還甭說,不少人都這么替美國人遺憾。只要我在,那場悲劇肯定不會發生。真的,你看我的眼睛,會刷刷刷地放電,恐怖分子也禁不住我的誘惑。”白麗邊說邊用眼睛做放電的示范。別人被她電得哈哈直笑,而我的身上起了一層厚厚的雞皮疙瘩。
吃完了飯,白麗女士要求我送她回家,她老公十分高興地表示贊同,并約其他各位朋友換個地方喝茶打牌。我很不自然地攙扶著處于半醉狀態的白美女下樓。
白麗住的公寓與我們吃飯的酒店只有一條馬路之隔,距離不足一百米。白麗女士借著酒勁,不顧紅燈禁行的提示,突然跑到快車道上,手舞足蹈地又唱又跳。這可把我嚇壞了,我沖上前去一把拽住了她。
等我醒來,發現自己躺在醫院急救室的病床上,四肢和腦袋上纏滿了繃帶。白麗女士見我醒來了,一個勁兒地向我表功:“你說你多幸運,要不是我在你身邊,你早就給軋成肉餡了。那輛車都撞報廢了,你還能活著,簡直是奇跡!而且,撞你的是一輛新款寶馬,多有檔次!我這個人就是旺友,總會給周圍的人帶來運氣,這回你信了吧?”
當時,憑著我重度腦震蕩的腦袋,覺得她說的有一定的道理。在我完全康復出院后,我瘸著腿一步一拐地走在路上時,又不時地懷疑白麗女士的說法——我因跟她在一起而發生了車禍,撞成了終生殘疾,這怎么會是一種幸運呢?可是話又說回來了,若那天不是她在身邊,我會不會一下子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呢?腦袋疼,想不通。
潛臺詞
潛臺詞是一種表達藝術,在某些特定場合和特定人群中普遍流行。它指的是不明說的言外之意。俗話講“敲鑼聽聲,說話聽音”,就是讓你去用心體會弦外之聲、畫外之音。
我的朋友老鬼對潛臺詞很有研究,他深知其中的奧妙,并能學以致用,觸類旁通。在領會領導意圖方面,他尤其技高一籌,因此深得上司信任和欣賞。
潛臺詞屬于暗示行為之一種,比使眼色還隱蔽,相對于黑夜中的眉目傳情,它更像是美女戴著面紗,又半抱琵琶,若隱若現,忽明忽暗,需要聽者和觀眾用心揣摩。老鬼深諳此道,爛熟于心。當然,過度關注上司的“畫外音”也可能導致“會錯意”的嚴重后果,這就屬于“言者無意,聽者有心”了,搞不好則是“弄巧成拙”。
老鬼有一次約我喝酒,專門給我上了堂“潛臺詞”課,其中他講了個他最得意的精彩案例,讓我印象深刻。老鬼是個生意人,常要與企業主管部門的領導打交道,他練就了一雙善解人意的火眼金睛。
有一次,他請某位主管處長吃飯,企圖借機辦點小事。領導對他所托之事未做正面表態,臨別時有意無意地夸了句老鬼:“你這條領帶挺漂亮。”
老鬼心領神會,第二天一上班就給處長送去了一條高級領帶。領導笑納了,老鬼挺得意。
沒過兩天,老鬼開始后悔了。他責罵自己怎么這么笨呢,領導穿的是圓領衫,那領帶直接系在脖子上啊?于是,又趕緊買了兩件名牌襯衫去了處長的辦公室。領導說了句謝謝,但沒提他托辦的那件事兒。
老鬼回來后又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心里把自己定性為蠢驢。他覺得自己太不會辦事了,怎么能只送兩件襯衣呢?簡直是昏了頭了,太不成熟了。
接下來老鬼又送去了一套高檔西裝和一雙進口皮鞋,連換洗的襪子也準備了一打。處長那天給他讓了座,為他倒了杯茶水笑著說:“這種衣服我平時也沒機會穿!”并向他表示那件事正在研究之中。
老鬼的心里踏實了許多,走出大樓門口時,他還不由自主地哼了幾句流行歌曲,那是他跟兒子學的,叫“嘻唰唰,嘻唰唰”。
又過去了一個多月,老鬼還沒得到準信兒。他媽的,他心里又犯嘀咕了。難道領導的潛臺詞還有別的意思?哎呀,他猛然一拍腦袋,差一點暈死過去。“這種衣服我平時也沒機會穿”,這不是說到家了嗎?真是榆木腦袋!
老鬼以最快的速度組了個由三人組成的企業家考察團,親自陪同處長一道出行歐洲各國。與處長朝夕相處了半個月,開闊了眼界,加深了了解,增進了感情,原先說的那點破事兒根本不值一提。處長坐在回國的航班上拍著胸脯說,以后你老鬼有什么難事盡管找我。他還深有感慨地說,歐洲之行收獲不少,回去后要鼓勵兒子爭取到德國留學。
老鬼這回算是聽明白了,當即表示,孩子留學的事情就包在他身上了。
所以,最近老鬼很忙很得意,他告訴我他又拿到了一個大項目,同時忙著替領導的孩子辦理留學手續呢!他說等他忙過了這陣子,再找個機會請我喝酒,他還想深入細致地給我單獨做一個系列講座,繼續探討“潛臺詞”的絕妙之處。
腦袋
老婆說我長了個木瓜腦袋,我很生氣。但后來細細地想一想,她的判斷也有一定的依據。
局長住院半個月了,我竟然一點都不知道。要不是物業公司的保潔員小殷向我打聽局長的病情,我還被蒙在鼓里哪。
對于我一無所知的茫然表情,小殷十分緊張。她說,全局上下的干部職工早就排起長隊到醫院探望兩輪了,你竟然還像個傻瓜似的沒有知覺。她真有點替我著急和害臊。連一個打掃廁所的保潔員都敢當著我的面說我是個傻瓜,這要比我老婆的“木瓜”說更傷我的自尊。
領導生病對于下屬來講是一個百年不遇、千載難逢的表現機會。領導經常教導我們要抓住機會,可是當這個機會真的擺在你面前時,你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天下還有比這更讓人追悔莫及的嗎?
我決定立即前往醫院向局長表達我對他的忠誠和敬意。為了彌補自己后知后覺的罪過,我絞盡腦汁地盤算著探視時要說的慰問話以及必須呈送上的慰問品。這兩者都很重要,因為自己畢竟知道得太晚了。若不事先準備好一番巧妙的說法并呈上頗具特色的禮品,局長是不會原諒我的。
老婆說我只長了半個腦袋,我很憤慨。但冷靜下來,我還是覺得她說的有一定道理。
局長對我姍姍來遲的探望一點都不介意,甚至表現得很高興。他還試圖從床上欠起身子跟我握手,讓我撲上前去按住了。他說謝謝你小王,這么忙還來看我。
這句話讓我很失望,因為我姓張,顯然局長因病有些認不清下屬了。我不好當面糾正領導的口誤,再說領導永遠都是正確的,如果他認為我姓王,那我只好姓王了。況且,我二姑夫就姓王,這也不算什么大錯。局長的夫人告訴我,領導只是做了個小手術,切除了闌尾。我也認為這種手術太小兒科了,簡直不足掛齒。我說,這個手術我兩年前就做過了,手術的第二天我就上班了,而且還打了場籃球。局長對我的這種樂觀態度并沒有產生共鳴,他可能認為我把他的住院行為看成小病大養了。我從他的表情上意識到自己口無遮攔的毛病又犯了,趕緊設法補救,我說領導的闌尾與群眾的闌尾有著本質的區別,局級的闌尾炎比處級、科級和一般辦事員的要嚴重得多,一定要精心治療。為了挽回我的過失,我趕緊打了盆熱水,替局長洗了腳。局長很感動,說咱們局的同志們真好,每次來探望都幫我洗頭洗腳的,今天已經洗了四次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小王啊,今后要再接再厲好好干。我不得不向領導報告,我三十年前就改姓張了。對于我精心挑選的禮物,局長再三推辭,最后還是經不住我這類犟種下屬的執拗,只好笑納了。
老婆說我根本就沒長腦袋,我再也忍無可忍了,真想給她一記響亮的耳光。因為我摸了摸脖子上面,那圓滾滾的東西明明擺在那兒,但后來我還是不得不接受老婆的尖刻批評。
我去醫院探視回來的一周左右,又遇到了那個眼尖嘴快的專門負責刷廁所的保潔員小殷。她見四處無人,便湊近我的耳邊,小聲打探,問我去看過局長沒有。我趕忙退后一步,點了點頭,我的鼻子受不了她身上的硫酸味道。她特緊張地告訴我,那你算笨到家了。據這位以刷廁所為掩護的“間諜”透露,局長得的不是闌尾炎,而是晚期肝癌,完全沒救了。所以,這些日子幾乎沒人再去探視了。另據可靠消息,某副局長正在暗中調查這段時間前往醫院表忠心的人員名單,他是接替局長寶座的第一候選人。
我的腦袋嗡嗡作響。木瓜腦袋會響的,半拉腦袋也會響的,但沒有腦袋怎么會響呢?我老婆最后的結論肯定錯了。
重要情況
趙科長說有重要事情向我匯報,我不得不停下手頭的工作,專門騰出時間約他到辦公室里面談。
“處長氣色不錯呀!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人逢喜事精神爽嘛!”他一走進辦公室就滿嘴抹了蜜似的。
“啊,啊!”我敷衍地笑了笑,示意他坐下。
“看來讓我猜對了,您還真有喜事,而且是喜事盈門。聽說您去年買基金發了大財,賺了二百多萬,該請客了吧?”他屁股還沒落座就胡扯上了。
“哪里,哪里?!蔽野欀碱^。
“去年的基金邪了門了,成倍地漲,不少人都翻了番地賺。媽的,我就沒那眼光和運氣。不像您,還是領導站得高,看得遠啊,能把握大局,抓住機遇。對了,說到機遇,聽說您又要高升了,上面準備考察了,這好事您怎么不向我們這些小兄弟透露透露,也好讓我們慶賀慶賀蹭頓飯吃?”他一臉饞相。
“那個,那個……”我試圖委婉地打斷他。
“對、對、對,那個、那個,那個嫂夫人最近挺好的吧!我是說新夫人,據說特年輕漂亮。什么時候也讓我們開開眼,一睹芳容,過過眼癮。有個成語怎么說的來著?叫金屋,金屋,對金屋藏嬌。老藏著不見陽光就會發霉長毛的。呸,您看我這臭嘴,把嫂夫人說成奶油蛋糕了。不過這個比喻也不算錯,奶油蛋糕甜啊!誰不想咬一口!不像我那個老婆,簡直就是一個糠面窩頭,咬上去牙磣,吞下去拉嗓子。我早就想換一個了,沒法子,那家伙是一個母夜叉、母老虎,一聽說我有那心思就怕不能掐死我。就我這副身子骨,哪兒打得過她呀,就剩下挨揍了。這跟您可沒法比,有權有錢又有魅力,哪個小姑娘看見您還不是轟地一下子撲上來,要我說,您真沒必要金屋藏嬌,應該走紅旗不倒、彩旗飄飄的路子?!边@個家伙一反常態地肆意胡說。
我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開始低頭看文件,不再答理他了。
“對金屋藏嬌,光顧著說‘嬌’了,忘了說說金屋了。男人就這副德行,一提起女人就兩眼放光、兩腿發軟。處長,聽說您那新房裝修得很豪華,也很有品位。得花不少錢吧?這年頭,什么都貴,房價呼呼地漲。就您新置辦的那套房子至少也得一百多萬,不過現在又漲了,越往后升值的空間越大,說不定過個三五年,您那房子沒有個千八百萬還真下不來哪!真行,您不光有實力,還真有眼光。不是我拍領導的馬屁,我確實佩服您。不像有些人,當面一套背后一套。”他好像沒在意我的表情變化,仍在滔滔不絕地胡謅八扯。
“您兒子怎么樣?他在哪個國家留學來著?瞧我這記性,我想起來了,英國,對,英國。都說那個國家的大學辦得不錯,不像咱們國內的有些大學,全他娘的誤人子弟。讓孩子到國外留學好,我贊成。就是學費高了點,一般人可負擔不起。英鎊那玩意兒也太值錢了,比人民幣高十五六倍,憑什么呀?明明是欺負中國人嘛!不過,處長您有條件,我覺得這個錢花得值,真值!有些人雖然當了官、賺了錢,可就是沒把自個兒孩子的事搞明白,那絕對不算成功。天大地大不如孩子的事大。您又要說我拍馬屁了,真的,您相當有遠見。把孩子安頓好了,下半輩子就萬事大吉了。我得像您學習,將來勒緊褲帶也要把丫頭送出國門?!彼秸f越離譜。
我把文件夾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摔,把他嚇得一哆嗦。
“你小子今天是喝醉酒了,還是吃錯藥了?”我用手指著他的鼻子咬牙切齒地問道。
“沒、沒、沒有畦,我沒喝酒也沒吃藥?!彼麚狭藫项^。
“那你的腦袋是不是被狗咬了?”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嘿嘿,狗哪能咬到這地方?!彼謸狭藫项^。
“那你今天干什么來了?”我氣得直抖。
“匯報唄!”他答。
“匯報什么?”
“工作唄!”
“什么工作?”
“重要工作?!?br/> “什么重要工作?”
“我忘了?!彼移ばδ樀嘏牧伺哪X袋。
“你給我滾出去,滾得遠遠的,快滾!滾!”我怒不可遏地抓起筆筒向他砸去。
這小子比猴子的反應還快,“嗖”地一下就躥出了門外。
我氣得半天緩不過勁來,心里盤算著要好好收拾這個王八蛋。沒等我想好法子,趙科長的半張臉又從門縫里探了進來。
“對不起,處長。我想起要向您匯報的重要情況了。昨天到咱們廳新上任的廳長是我的親舅舅。”
老史
老史這個人很了不起,我對他越來越佩服。
他在領導面前能放得開,不像我們通常看到的那些下屬(包括我自己在內),一遇見領導心里就打鼓,一副畢恭畢敬、唯唯諾諾、戰戰兢兢的樣子。
老史的確與眾不同,他跟領導說話很隨便,連請示匯報也嘻嘻哈哈的,常把領導弄得哭笑不得。他雖然只是個處級干部,但在我們廳里很吃得開,上下左右關系融洽,沒有誰會跟他過不去。
我給張廳長當過多年秘書,看慣了下級在上級面前千篇一律的拘謹謙卑的表現,只有老史是個例外。
老史約見廳長時總先給我打個電話:“趙大秘,廳長忙嗎?看看他現在有沒有空兒,我得見見他!”
“喲,史處座,老張忙啊!現在不行?!蔽胰鐚嵒卮?。
“廳長幸虧不姓劉,要不你就得說老劉忙(流氓)。那算了,你通報他一聲,就說我沒啥事兒,就想給他敬個禮。要不你替我向他打個立正舉個手算啦!”他干凈利索地掛了電話。
下次見到廳長時,老史保證要跟領導當面核實一下:“趙秘書說要替我向首長您敬個禮,他辦了沒有?”他總稱廳長為首長。
有一次廳里開大會,很多干部遇到廳領導都爭先恐后地擠上去握手,而老史卻旁若無人遠遠地躲在一邊抽煙。等大家都落座了,老史突然站起來,大聲嚷嚷:“哎,搞什么搞嘛!都是廳里的同志,怎么還弄成了兩種待遇。領導要握手就都得握,憑啥就把我先丟下啦?有的女同志還握了兩三遍,我可都看到啦!”于是廳長只好在哄堂大笑聲中主動走過來雙手擁抱他一下。“瞧,咱這待遇,擁抱禮,懂嗎?咱能不替領導賣命嘛!”他得意揚揚地坐下來。
老史特別善于匯報工作,簡明扼要,生動有趣,絕不像其他下屬那樣拖泥帶水。別人花一個鐘頭才開了個頭,他三言兩語就能把事情說得明明白白?!巴炅?”領導還想接著聽?!巴炅?。得留下時間聽首長指示?!彼荒樥洝!班耍阏f得也太簡單了吧!”廳長挺失望?!拔艺f一萬句,不如領導說一句。還是聽您做指示吧!再說,我平時做得多,說得少,這您最清楚。我那些工作您了如指掌,用不著浪費首長的寶貴時間??偠灾邑撠煹哪切┕ぷ鞒煽兪侵饕?,都是您領導有方,缺點和失誤當然也有一點,都是我執行不力。”他回答得很誠懇。
老史也擅長自我檢討。若遇到重大工作失誤時,他總能主動拿起自我批評的武器毫不留情地“向我開炮”?!皥蟾媸组L,有件事情讓我搞砸了。我覺得太對不住您了,連自殺的心思都有了。昨天我差一點投了河,那一刻要不是想到您的恩情,我今天就不會站在您面前了。當然,那護城河里的水還真他媽的涼,我用手試了試,渾身一激靈。嘿嘿。不過,我已經安排了事故處理的各類補救措施,保證把損失降到最低點。這回責任完全由我個人承擔,嗨,錯就錯在沒有不折不扣地按照您的指示辦!”廳長沉默了一會兒,拍了拍老史的肩膀,“其實也沒啥事,你別太往心里去,我知道你盡力了。這事幸虧是你負責的,要是換了別人,還不知搞成啥樣呢!結果肯定會更慘。再說,其他部門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我心里很清楚。你用不著上火,先休息幾天,散散心,天塌下來……”領導本來想發火批評,最終都變成了安慰表揚。
老史有時也求領導替自己辦點私事,但他沒有一點不好意思的神情。有一次,他事先沒預約就闖進了廳長辦公室,廳長正在批閱文件。
“忙啥呢,首長,寫檢查啊!”他打著哈哈。
“老史,快坐!你就沒句好話,修改一份上報給省里的經驗介紹,怎么成了檢查啦?”廳長起身招呼,“你有什么事?”
“說匯報吧,還真沒啥可說的。說請示呢,也沒個啥難題兒。不請示不匯報又缺個幌子做掩護。嗨,實話實說吧。最近廳里分房子,我聽說差不多所有的人都來找過您。我要是不來一趟,又怕您覺得我眼里沒有領導,心里瞧不起廳長。所以,我只好禮節性地來拜見首長。沒啥事,我走了,就是給您請個安?!彼孟駴]說請廳長關照,但,我知道那次調房,老史分的房子面積最大,樓層和朝向最好。
我沒見過老史給廳長送過什么名貴禮品,但他偶爾也有些特別的表示。有一次,我見他大搖大擺地走進廳長辦公室,從兜里掏出了一個大信封。那天里屋的門沒關嚴,我在外間的秘書室里能清楚地聽到他們的談話。
老史說:首長啊,快過年了,我給您送點禮。
廳長連忙謝絕,說,咱倆就別整那些俗氣的了。
老史說,您說得對,我給您整點雅的。我這個禮物很特別,是“贈言”,就是送給您幾句格言。我把它逐條摘出來,抄在幾張賀年卡上,您回去抽空看看。我本來想用毛筆寫,可又不會使那玩意兒。就用我兒子小時候用剩下的鉛筆頭,像小學生一樣工工整整地抄了幾段,全是馬恩列斯毛的經典語錄,您不會拒絕吧?對了,我記得有這么一條:“凡事辦不一定成,不辦肯定不成!”您聽,馬克思說得多好,絕對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啊……
我想我的領導肯定會欣然接受老史的特殊禮物,至于那句名言是不是出自馬克思之口,我就搞不明白了。
反正新年過后不久,老史便升為副廳級巡視員了,而我對他也越發欽佩了。
佩服
我打心眼兒里佩服莊領導。多年以來,我一直想找個機會當面贊美一番,以表達我對他由衷的崇敬之情。但這個機會太難找了,比抓足球彩票中獎的概率還低。他是司局級的大官員,我認識他,他不見得認識我。像我這種基層低級干部,只能在會場上離主席臺一百多米的后排抻著脖子一睹他眉目模糊的神秘風采。據有幸坐在會場前排的職級比我高一些的干部們說,莊領導講話絕對有水平,像澆花的噴壺一樣“潤物細無聲”,每當他慷慨激昂時,總是唾沫四濺。還有人告訴我,若從近距離觀察,你會發現講話中的莊領導的兩個嘴角能“卷起千堆雪”——其實,這肯定是個別下屬的奉承,只不過是堆起兩堆而已。
莊領導令我欽佩景仰的地方正是他的講話水平。像我這樣一個天生少言寡語的小干部,每到必須講幾句的場合,若沒有事先準備的稿子,簡直無法張嘴,只會三言兩語地草草收場。即使拿著稿子,也是結結巴巴地挑幾段重點念念,絕不會照本宣科地長篇大論一番。我覺得自己很自卑,生怕講長了別人不愛聽。然而莊領導給我等樹立了光輝的榜樣,也為我打消了長期困擾自己的自卑心理。他的秘書曾跟我說過莊領導確立自信心的秘訣:你不要把聽眾當人看,你把臺下黑壓壓的人頭當成蘿卜白菜。如果你非要把他們當人看的話,那也是一群啥也不懂的傻瓜。那樣,你就會放開講了,你要堅信,不管你講什么,都是他們最需要、最喜歡聽的。
我不知道莊領導私下里是否這么說過,但從他在公開場合的講話當中,我似乎悟到了這一點。
莊領導一坐上主席臺便顯得異常興奮,目光充滿激情。他一開口總是說,今天參加這個會議非常高興。接著便很謙虛低調地向大家表示道歉,因為前一個會議剛剛結束,所以來晚了,讓各位久等了。然后又說,下一個會議安排在幾點幾點,因此只能簡單地講幾句,講完還得趕到下一個會場,等等,請大家原諒!在掌聲激烈地響過之后,他便從容不迫地“簡單講幾句”,這幾句其實很不簡單,沒有三兩個小時是絕對講不完的。熟悉莊領導的干部,背后里常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莊來講話。他們十分有經驗地在公文包里裝點餅干、面包、巧克力等零食,以防領導興致所致講忘了時間,好隨時墊墊肚子,免得出現頭暈、惡心、低血糖、虛脫等不良反應。
有人顯然是頭一次聽莊領導作報告,因此顯得焦躁不安,不時地皺眉頭、晃腦袋、看手表。我記得有一次我鄰座的一位資深基層干部就不時地看手表,另一位坐在他前排的同事說,莊領導講話你不能看手表,得看日歷!我深有同感。莊領導能將簡單的事情講得復雜漫長,這的確是一絕,不管多長時間,他都不夠用。從一件芝麻大的小事情他能總結提煉出高不可攀的大道理,而且他怕講話水分大,講話時從不喝水。
若莊領導照稿子講話,大伙兒心情就會放松許多。稿子再長,也有念完的時候,總有個盼頭兒。不像信口開河那樣滔滔不絕、無邊無際、遙遙無期。當然,有時也會出現一些小小的意外。比方說,前不久的一次會上,我就親眼看見從主席臺上走下來的莊領導當眾批評他的秘書:“你是怎么搞的,把稿子寫得這么長。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只講一小時,可是你讓我念了整整三個鐘頭。”秘書滿臉通紅,那種羞臊的表情讓我都替他難受。他小聲辯解說:“對不起,領導,我忘了把另外兩份準備存檔的復印件抽出來了?!币环葜v話稿,反復讀了三遍,一般領導是絕對覺察不出來的,這我相信。問題是,一千多位聽眾,包括我這種一貫聚精會神洗耳恭聽的人在內竟然也沒有任何疑問,這可太令人難以置信了。我知道,有些同志總是缺覺,工作一忙睡眠肯定不足,因此他們常常在領導口若懸河之際偷偷地打打瞌睡。但開會時頭腦清醒、眼睛圓睜的人還是不在少數,怎么會聽不出領導把稿子一口氣讀了三遍呢?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這個稿子寫得太好了,別說僅僅讀了三遍,就是反復念上三十遍,大家還是喜歡聽,百聽不厭。
這就是我作為一名基層干部佩服上級領導的真正原因。
初一的早晨
正月初一一大早,曹鄉長就率領七八個鄉干部敲鑼打鼓地給村民趙三柱一家拜年。
憨厚老實的趙三柱和他的老婆從未見過這種場面,慌慌張張地迎出門口。老趙面對著向自己拱手作揖的鄉領導們竟不知如何回禮,索性拽著老婆一同跪下來沖著他們磕了三個響頭,算是答謝。曹鄉長等趕快把趙三柱兩口子攙扶起來,一個勁兒地替他們拍打褲子上的土,嘴里不停地叨咕:“這怎么行,這怎么行,您二位是中央領導的父母,可不能再磕頭了,這要是傳出去,我這個鄉長就完蛋了?!?br/> “啥,中央領導?”趙三柱目光呆滯,雙手緊握鄉長軟綿綿的大手,又扭頭看一眼滿臉通紅的老婆,哆哆嗦嗦地問。
“趙老爺子,您太低調了!您兒子在北京當了大官,您也不宣傳宣傳,鬧得鄉里很被動?!辈茑l長深情地嗔怪道,還順手幫老趙扯了扯棉襖領子。
趙老爺子是誰?趙三柱頭一次聽人這么叫他,而且是從鄉長嘴里冒出來的,這簡直讓他不敢相信。平時村里的人都喊他三柱子,連老趙都很少有人叫。怎么突然變成趙老爺子了呢?“我才五十多歲?!彼X得腦袋有點暈,眼睛有些花,耳朵也嗡嗡作響,若不是曹鄉長一直攥著他的手,他說不定又得跪下去。
“聽說您二兒子昨天回家過年了,我們鄉里今天頭一件事兒,就是給您老兩口拜年。也想借機向他匯報匯報工作。您兒子是咱全鄉、全縣人民的驕傲,他在中央工作那是我們的福氣啊!”鄉長一邊說一邊輕輕地拍著趙三柱的手。
“嗨,您是說我家二小子二愣子啊。他是昨天后晌回來的,都大年三十了,原以為不回家了呢!他昨天睡得晚,還沒起來。我去里屋把他給您叫來?!壁w三柱覺得特對不住鄉長,急著要去喊二愣子。
“別,別,別,讓領導多睡一會兒。我們改天再來匯報,不打擾他了。噢,等他醒了您告訴他。縣里的領導初二,也就是明天要請他吃飯,明兒上午縣里來車接,千萬別忘了。對了,鄉里給您準備了點年貨,時間太倉促了,考慮得不周全,您就湊合著吧。這點錢請您收下,一點心意?!辈茑l長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了紅包,塞到了趙三柱的棉襖兜里。
“這可不敢,鄉長,這可不敢。我做夢也想不到您會給我拜年。東西和錢是萬萬不敢收的?!壁w三柱帶著哭腔推辭著。
“您老可別嫌少,以后鄉里還會經常看望您。這點心意,您要是不收,就等于抽我的嘴巴了。大過年的,我要是讓人抽了耳光子,這一年可怎么過。您一定得收下!”曹鄉長不由分說地把紅包又塞進了趙三柱的衣兜里。同時,其他鄉干部呼啦啦一起動手,把面包車里裝的年貨卸了下來。趙三柱活了半輩子還從未見過一次這么多的年貨,雞鴨魚肉、水果蔬菜、大米白面、煙花爆竹樣樣齊全,堆了小半間屋子。
老趙兩口子瞅著這堆五顏六色的年貨發了好一陣子呆,半天說不出話來。等他老婆緩過神來一跺腳說:“咱二愣子是個騙子!他咋就成了中央領導了呢?”這句話又把趙三柱嚇出了一身冷汗,“走,咱得問問,可別惹出禍來!”
二愣子迷迷瞪瞪地被他爹媽從炕上拽了起來,好不容易才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兒。看著父母驚恐萬狀的樣子,他覺得又好笑又可氣:“我不是中央領導,也不是騙子!這幫家伙就這副德行,拍馬屁也不講究個分寸!都是勢利眼。以前我年年放假回家,也沒見有哪個干部來看我?,F在可好了,鄉長親自拜年,還他媽的敲鑼打鼓,縣領導還要請吃飯,真是的!”二愣子安慰道,“爸、媽,你們不用害怕,沒事的。我心里有數,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他不想跟老兩口說得更多,說多了他們也不一定聽得懂。
初二上午,縣里派車來接二愣子。他坐在車上,心情很復雜,一個鄉下孩子,考上大學又讀了研究生,畢業以后進了中央領導機關工作,一個工齡不滿四年的普普通通的小公務員,回家過個年都受到鄉、縣兩級領導高度重視。如此規格的禮遇,的確讓二愣子的腦袋有些暈暈乎乎。走到半路上,二愣子讓司機把車停下來,他打開車門沖著雪地“哇哇”地吐了幾口,他說他有點暈車。
班干部
王廣田找到我的那一年正好五十歲,我記得他伸出五個手指頭,反復說:“我今年都五個整張了,生日剛過,屬羊的,五十整了,比你大一歲?!?br/> 他千里迢迢地進京找我,肯定不是為了跟我比歲數的,我猜他一定遇到了什么難事兒。
廣田是我初中同學,他算了算說,自打十五歲以后,他就再沒見過我。我心里也算了算,認為他說得對。我十四歲考入縣城高中讀書,他初中畢業回家趕牛車了。后來我讀大學,直接留在北京工作,他趕了四年車后,在村委會謀了個差事,又一步一步地挪到了鄉政府當上了干部。
已屆半百的王廣田雖然臉上布滿了皺紋,頭頂禿了一塊兒,牙齒掉了兩顆,但基本輪廓沒變,仔細端詳,還能辨認出少年時的模樣。他說他費了很多周折才打聽到我的單位,還給我帶了兩箱家鄉的特產——咸鴨蛋。
寒暄了一陣子,他又從興奮放松階段轉為緊張局促狀態。他開始吞吞吐吐起來,臉色也變紅了。
“廣田,有事吧?咱們是老同學,有什么事兒盡管說,不用客氣。只要我能幫的,一定盡力。是不是孩子要上學了?”我想替他從窘迫的狀態中解脫出來。
他搖了搖頭,嘿嘿地笑著。
“那是不是家里有誰生病了,手頭緊巴?”我進一步探詢他的真實意圖。
他還是搖了搖頭,嘿嘿地笑著。
“不會是來上訪告狀吧,你不像是受欺負的樣子?!蔽乙埠俸俚匦α藘陕暋?br/> “不是,不是,”他擺擺手,“你想到哪兒去了?我其實是想讓你替我做個證明,當個證明人。”
“證明人?證明啥?”我還真有點迷糊了。
“是這樣,前兩個月,鄉里發了張‘干部履歷表’,上邊有一個欄目,要填上‘何時何地受過何種獎勵’、‘何時何處擔任過何種職務’。我從小到大還真沒得過啥獎勵,連買東西抽獎也沒抽中過,這一條我就不填了。咱不能作假,糊弄組織。可是我初一的時候當過半年班長,這事我得寫上,所以我這就來找你了,想讓你做個證明人?!蓖鯊V田認認真真地看著我。
“你可真逗!你大老遠跑來找我,就這么點事兒?你自己填上不就完了!”我覺得太有意思了。
“這可不是小事,是大事!這涉及任職資歷問題。”他一本正經地解釋道。
“任職資歷?中小學當干部也算資歷?你要被提拔了?”我不解地問。
“提拔個尿,我都這把年紀了。過兩個月我就退休了,你別笑話我了。”王廣田搓著雙手,不好意思地咧著大嘴。
“那你填個啥?是不是初中時當班長算離休干部?”我跟他開玩笑。
“那倒不是。咱當過班長就是當過班長,這事兒得寫上?!彼荒槆烂C。
“那就寫上唄,誰不讓你寫上了?”我覺得怪可笑的。
“寫是寫上了,可欄目后面有個空格,得填上證明人?!彼谋砬橥Τ林亍?br/> “那就填上班主任曹老師的名字唄,是曹老師吧,外號叫大瞪眼對吧?”我隨口建議道。
“對,對,對,看你的記性多好,連班主任的外號你都沒忘,真了不起!不過,不過,曹老師死了好幾年了?!蓖鯊V田犯起了難。
“那咱班當年的同學有四五十個呢,他們不都在當地嘛!你何必舍近求遠,坐了一夜火車跑來找我呢?”我皺著眉頭問他。
“他們我都找過了,沒一個人肯替我證明的。你記得‘大面桶’嗎?就是咱班原先的體育委員,我去找他,你猜他怎么說。他說:‘啥,你當過班長?你做夢吧,我怎么不知道?你那時要是當班長,那我就是校長?!矣秩フ移渌瑢W,他們一個個跟我來勁,都說我是想當官想瘋了,說我腦袋讓牛角頂了,還罵我神經病,說我小時候除了淌鼻涕沒干過別的。沒人肯證明我當過班長,他們還起哄說,你要是敢填上‘班長’這兩個字,我們就到鄉里告你,鄉里要是不管,我們就去縣里、市里、省里上訪,不行我們再去中央。你說這叫什么事嘛!”王廣田越說越氣憤,端杯子的手都有些發抖了。
“那你真的當過班長沒?”我也認真起來了。
“怎么沒當過?連你也忘了?嗨,這年頭到哪兒說理去,我算說不清了。我為啥花錢坐車來找你,還以為你能記住呢!鬧了半天,你也不相信我說的話。咱班的同學都跟你一樣,都假裝不知道。他們說,咱班的班長只有一個,從小學一直當到畢業,那就是老馬,別人沒干過。人家學習好,門門功課都是五分。說我是個大草包,連乘法口訣‘小九九’都背不全,不可能當班長。老馬,你當班長這不假,可初一下學期,你鬧痢疾,半年沒上課,那會兒就是我當班長嘛,這你還記不住?”王廣田坐立不安地來回走動。
“是嗎,我還真記不清楚了。對了,你爹外號叫王大疤,是吧?”我似乎想起點什么。
“嘿嘿,對、對,一點不錯,你還記得我外號嗎?”他充滿期待地問我。
“王小疤唄,對吧!”我挺興奮。
“還有一個外號,你記得嗎?叫‘班干部’!”王廣田急切地提醒我。
“對、對、對,我想起來了。你是叫‘班干部’。你爹當生產隊長,一年四季披著灰上衣,呢子做的。兩只袖子從不穿在胳膊上,走路一甩一甩的。兩手總愛叉著腰,把衣服支棱著,挺有派的,像個大干部。你小子老學他,在學校也披個破褂子,小手叉腰上,鼓個癟肚子,挺個小胸脯,說話拿腔拿調的,對、對、對,就是你,大伙兒有時喊你‘班干部’,你還挺美。對,一點沒錯,‘班干部’,王廣田。”我眼前朦朦朧朧地浮現出他初中時的典型形象。
“我沒說錯吧,我就知道你腦瓜兒好使,能記住我。我當過班長,要不大伙兒怎么叫我班干部呢,一點不錯。我就是那段時間當班長的。你當班長時間長,這我知道。但我也干過,這錯不了。”他顯然心里踏實多了。
“不管你當沒當過,反正你叫‘班干部’,你回去寫上吧。證明人就寫我,沒問題,我給你作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當過,當過,我肯定當過?!蓖鯊V田態度極其堅定,“你不能含含糊糊的,這關系到我的任職資歷。以后遇上別人,我可以拍胸脯向天發誓,我當過初一下學期的班長,有你證明,我就更有底氣啦!”
王廣田沒在我這兒多逗留,當天夜里坐火車返回了老家。臨走時,他還一再向我解釋。他這樣做不為提拔,也不為漲工資,只是為了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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