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小輯

　　掌紋或者命運
　　林海蓓
　　
　　掌紋或者命運(六首)
　　我在自己的掌紋中
　　尋找某些似乎早已存在的命數
　　書上說情深緣淺
　　書上還說恨不相逢
　　這手并不夠大呵
　　怎么會是遇見的全部
　　
　　秋天的銀杏
　　有人說
　　人生百年
　　也不過三萬六千天
　　我看見銀杏葉
　　一片一片
　　從秋天的枝頭
　　落下來
　　那曾經在風中戰栗的幸福
　　又被風輕輕地吹走
　　
　　與油菜花相錯而過的春天
　　我想走下車
　　近距離地看看這些凋謝的花朵
　　如何收攏芳香四溢的臉龐
　　千里迢迢　我奔著千萬盞
　　金黃的花朵而來
　　可是閉合的身影捂著無望的羞澀
　　那大片燃燒的顏色
　　仿佛前世綻放的陽光　或者根本沒有呈現
　　
　　跳舞草
　　如何讓我步履輕盈　無憂無慮
　　春天　可否收起一些慌亂
　　在你的節奏中
　　我想做一個內心空明的人
　　跟著歌聲搖擺
　　即使再渺小　愛也從來
　　沒有停止過期待
　　風唱起歌的時刻　讓人寢食不安
　　滿懷憧憬
　　
　　看到
　　微雨中的燈光搖晃飄逸
　　微雨中的石板路
　　透出堅硬的氣息
　　遠處的油菜花　在微雨中輕舉
　　散發出溫暖而柔軟的味道
　　陽光下的喧響
　　在夜幕的遮掩下　悄悄退去
　　留下幸福的沉默
　　沉默后的嘆息
　　
　　風雨在今夜敲門
　　我閉上眼睛
　　你就從風雨中
　　走進記憶
　　靜靜地　什么也不說
　　一些歡樂的往事
　　迎面走來
　　雨打著窗欞
　　瞬間的記憶都成了憾事
　　今夜
　　風雨淹沒了我的哭聲
　　
　　草木靈魂(三首)
　　泥馬度
　　
　　炸裂
　　燒紅的器皿被內部漆黑的光澤
　　充裂低空飛撞的石榴
　　炸開一道道裂紋鼓舞著
　　玉碎的聲音釉彩奔跑的星火
　　都歸于漆黑的光澤
　　多么濃烈的呼吸
　　重新會聚在瓷的枝條
　　力透皿表
　　那紋路在光澤中行走像伸展的插圖
　　透著埋鍋造飯的氣息
　　陶瓷有了皮囊般痛感的回憶
　　花椒粒粒在其中烈酒般沉睡
　　并夢到星火燎原
　　把瓷燒得火紅又返回了土
　　一粒粒星火在夜幕卷起的釜中
　　烈氣摩蕩
　　時光為之密布不流陶瓷感到伸縮與充血
　　霎時進裂射入了土
　　都消失了連同那破碎的諸瓷上的
　　蒼狗火燒云都化作了氣流
　　
　　星火
　　石頭從空中隕落風馳電掣
　　擊中誰的心臟收斂了光華
　　擊中了遍野的谷物
　　看見灰燼的人比看見星的人更多
　　小小的七星瓢蟲趴在茄葉底下
　　長到茄里做種子了
　　在北想到你是北斗的使者
　　在南猜到你是七星的余氣
　　香蹦蹦蟲兒一身星星點香
　　內里又著大紅裙透示的黎明何其鮮美
　　放火的是石頭懷著石器時代擊打的余熱
　　即使死去也亮起磷火
　　像不滅的燈盞愿意給每一個人打墻
　　像蓋著最亮堂的建筑
　　散光的是螢火蟲它把火小心翼翼地
　　裝在身上
　　越黑它的燈越亮沒有風能吹息
　　像群星來到地上
　　平靜如初大地有自己的夢想
　　你看見也不要吱聲
　　
　　稻草人的心
　　在水里露出身來
　　低矮的宿命把洪水理得平靜下來
　　地也要侍弄得平靜下來
　　開始吐花樸素地結婚
　　人矬語聲高說是家中的青蛙
　　把洪荒梳理進青蛙的歌聲
　　高處的蛙聲
　　驚動星辰里的蟲害
　　一個個田里的人一動也不動
　　身體里滿是雜交稻草
　　騾車裝走他們的心
　　如果穗都墜落到異鄉人的幣面上
　　稻返回水草
　　人煙亂為團團稻草
　　現在他們戴著一頂麥秸草帽
　　心被換了一代又一代
　　
　　黃昏后的力量
　　紅旗
　　
　　黃昏后的力置
　　為什么，時光彎腰
　　埋下了疼痛的根莖
　　住進驛站，黃昏的驛站
　　燈芯掌起渾圓的屋頂
　　黃昏，是另一種微笑
　　黑夜，有一根米蒿續火的長繩
　　黑夜，許多人睜著眼睛
　　關門，把許多包裹打開
　　稚嫩的夢，常常去伏在敞開的胸膛里
　　等待乳白的奶水
　　
　　留下一把種子
　　收回糧食，草芥累了
　　收住槳，小船累了
　　收回泉水，但不要收回大地的眼睛
　　可以把眼睛安置在劉海兒下
　　但，上帝啊——
　　收回閃電，會有許多燈花冒出來
　　月兒彎彎，天空只剩刀把了
　　河水流走，也只落得幾塊裸石和一綹莎草
　　我當筑一道堤壩，堵住水
　　修一條渠，留下口
　　在冰雪消融的季節，在萬物需要澆灌時
　　清風替我開閘
　　
　　清水刀子
　　洗手，白刃入清水
　　是為給鋼刀淬火
　　漂白，是為裝飾，彌補一些裝飾
　　勞作，是為了勞作，而勞作
　　鋒刃是洗出來的，是磨出來的
　　邊洗，邊磨
　　邊揣摩刀口
　　吹吹虎口，屏住氣
　　浸在水里的往事，蛻下來的皮
　　是否是糧食的皮
　　煩惱的皮，愛人的皮
　　掰開手，數指頭
　　數用過的筷子、椅子、碾子
　　吃過的桃子、李子和驚飛的燕子
　　用手摸摸面頰，看下巴還有沒有米粒
　　不要使勁，不要用鋒利的手
　　不要甩手、搓手、轉臉去哭
　　要靜靜地、慢慢地想
　　想白刃，入清水
　　想那剪不斷、理還亂的毛線
　　洗不掉的老繭
　　想，哪根是扁擔，哪根是牧鞭，哪根是干柴
　　等米下鍋的光景，找找
　　有沒有石子、土粒
　　有沒有麥衣、草籽和螞蟻
　　那浮出水面的手掌，是不是一彎月
　　而父輩的嘆息，始終對著沒有脾氣的土地
　　
　　額爾古納(三首)
　　喬欣
　　
　　額爾古納
　　一條千里流淌不息的大河
　　從廣闊的呼倫貝爾草原經過
　　當森林遮蔽藍天
　　雄鷹把羽毛一次次擦亮
　　在紛飛沖天中
　　沾滿了河床上的圣水和金沙
　　森林、牧場激起了
　　萬籟回響
　　千百年來，人們回頭張望
　　沒有把養育圣人的地方遺忘
　　他的祥云仍在飄蕩
　　一場雨水過后
　　人們還在訴說英雄打馬走過時
　　馳騁的背影
　　
　　干草垛
　　額爾古納河畔的那么多革
　　相擁在一起取暖
　　用郁郁蔥蔥的顏色
　　把年輕的自己招展
　　走過多少春與秋，暑與寒
　　人們用言語為它們編織美麗
　　秋風的寒冷將它們枯萎
　　它們被割草機連根拔起
　　一捆一捆離開了出生的地方
　　草垛就是故鄉
　　在草垛的每一個泊位里邊
　　都有母親起起伏伏的憂傷
　　算計著日子的短短長長
　　把儲存的溫暖
　　交給了歲月
　　交給了遠離家園的游子
　　
　　傾聽森林鳴響
　　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
　　那陣疾風，把興安嶺的林子動搖了
　　像是數落著多少家事
　　多少憂愁
　　回味著樹木久遠的年輪
　　那些年發生的事情
　　不同身份的人在這里盤剝
　　到如今
　　樹木已被看到了邊
　　幼小的林子弱不禁風
　　如霜打的荒草，擋不住
　　狂風暴雨的侵襲
　　傾聽被風陣陣吹過的林子
　　誰能讀懂這嗚咽的琴聲
　　誰能說出
　　它在長久地為誰而鳴
　　
　　那條路在我心里長著(三首)
　　劉雙紅
　　
　　冬天，為父母準備一些木柴
　　這些被劈得棱角分明的
　　短短的木柴
　　這些如同我的秉性
　　一樣火爆的木柴
　　堆在屋后
　　它們早早就聽到了
　　寒風走來的腳步
　　它們發出噼里啪啦的叫聲
　　回應飄在枝椏上的警告
　　在這個冬夜
　　這些木柴爭先恐后
　　全部抵擋在寒風的入口
　　就像兒女們
　　向著父母的方向奔跑
　　將他們包圍在溫暖之中
　　
　　一把舊銅鎖被母親擦拭干凈
　　一個下午，母親
　　擦著舊銅鎖
　　在出嫁的前夜
　　她的母親交給她的
　　一把舊銅鎖
　　一個下午，雪白的手帕
　　一遍又一遍擦拭
　　漸漸變成
　　母親枯黃和皺巴巴的臉
　　舊銅鎖終于躺在手心
　　夕陽下，錚亮的鎖孔
　　朝向母親渾濁的眼睛
　　有時泛著金光，有時深不見底
　　
　　給在工地上的兒子
　　你走在喧囂的工地上
　　穿過橫亙的鋼筋和雜亂的磚塊
　　一只蝴蝶在塵埃里徜徉
　　你的笑容像火苗，灼痛我的淚眼
　　我盯住安全帽的表面
　　那些比生活還硬的硬物砸下的斑痕
　　兒子啊，偌大的工地上
　　腳手架犬牙交錯
　　長頸鹿般的吊車張牙舞爪
　　你行進在下面，渺小得像一只螞蟻
　　也專注得像一只螞蟻
　　而我是比螞蟻更小的虛空
　　在灰暗的天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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