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愛莉,當時我為什么不叫住你?我為什么不給你多說兩句話?我為什么不叫你進屋給我拿那個扳手?只要耽誤兩分鐘,不,哪怕半分鐘,哪怕十秒鐘,就不會趕上那個時候,你就不會被出租車從后面撞上,撞到前面的卡車上,拋出去,死得那么慘。
生死一瞬間。劉雪城從前對這句話體驗都不深刻,而現在,他知道了,也就是那可恨的三秒鐘,決定了愛莉的命運,當然也決定了他的命運。
現在愛莉躺在急診室的床上,她的身體還是熱的,軟的,可是醫生說,人已經死亡。醫生說這話的時候十分冷靜,沒有一點感情色彩,他們已經習慣于說這句話,他們日常工作的重要內容就包括說這句話,絲毫不管這對聽的人是怎樣的晴天霹靂,不管門外哭號的人。不,那不是他們的工作范疇,他們所要做的就是冷靜地告訴你,人已經死亡。
正是大熱天,急診室的走廊上是各種各樣熱氣蒸騰的人,身上散發悲壯的熱力,這熱力和中央空調的冷氣抗衡,他們從那酷熱的太陽下撲進來或者再一頭扎回那太陽下,要么痛哭失聲要么臉色煞白地把自己的親人抬著進來或者架著出去,他們把這急診室的空氣攪拌得驚魂不定,成為吉兇未卜的旋渦。
愛莉依然躺著,溫熱而柔軟。她怎么就能死呢?醫生是不是胡說八道,嚇唬我呢?劉雪城不相信,他再次進去,蹲在愛莉頭邊,拉住愛莉的手,輕輕喊著,愛莉,愛莉,你醒醒,你不能扔下我和三個孩子呀。他撫摸她的頭發,撫摸她后腦勺那個模糊的洞口,幾個小時前,血不斷從那個洞口出來,現在那里微微腫著,腫得自己把洞口封住了。
他塌著腰弓著腿走過去給醫生說,醫生,麻煩你們給她把頭上的傷口縫起來,別叫她這樣到那邊去。
醫生疲憊而忍耐地看他一眼,我告訴你,你們的心情我很理解,可你們這樣大哭小叫的幾個小時了,我們不是只管她一個人,你看,這搶救室躺的都是人,我們也得工作,你出去給你們家屬說一下,不要再哭了,交了錢,就會有人給她處理。
還是交錢,幾個小時前,愛莉被抬進來的時候還活著呢,可是沒有錢,誰出車禍的時候還帶著搶救的錢呢?醫生對她看都不看一眼,只去管其他病人。他讓自己的一個老鄉立即跑回去拿錢,他攔住醫生,在他面前跪了下去,他想,他一個四十歲的男人了,還沒有給誰下過跪呢,可他看著愛莉在痛苦地蠕動著,他想著跪下就能打動醫生。沒想到醫生平靜而鄙夷地看他一眼,輕輕從他身邊繞過去,好像他的這一跪令人厭惡,給醫生帶來了煩惱和恥辱。
錢拿來了,小老鄉手里捧著錢跑進來,雙手舉著來到醫生面前,大家基本上是異口同聲地說,大夫,錢,這不是錢嘛,快救人吧。醫生冷靜地說,去交費吧,給我干嗎,我又不收錢,去吧,先交五千。說著他走到愛莉的身邊,好像才第一眼看了愛莉,翻開她眼皮,摸摸她脈搏,聽診器在胸前走了兩趟,說,胸腔有淤血,排不出來,要割開脖子前面,把血排出來。劉雪城心說,從頭上已經流了那么多血,怎么還淤血排不出來呢?可他不敢說話,他想咱不懂醫咱就得聽醫生的。
交了五千塊錢,搶救的結果是搶救無效。在醫生把愛莉脖子上的切口縫合的時候,他請求醫生把她后腦勺的洞也一起縫上,醫生說,那屬于遺體處理,不歸我們管。
他出來勸愛莉的大姐不要哭了,愛莉大姐馮愛榮已經坐在地下靠在墻上抱著腳脖子哭兩個鐘頭,她哭哭停停,哭哭說說,嗓子早已經啞了,這會兒知道妹子生還無望,就硬撐著去醫院門口的小賣部買來塑料盆、毛巾,接了涼水和熱水,兌成溫的,給愛莉擦洗身上。一個女老鄉在一邊幫忙,另一個女老鄉跑出去買棉毛衫棉毛褲。劉雪城癔癔癥癥中對那個剛才回去拿錢的小老鄉說,小強,快去給你媽說,得買上褲頭,胸罩,要好的,全棉的。
現在,愛莉上午出門買菜時穿的汗衫和棉綢花褲子在搶救的時候就被剪開,愛莉那豐滿碩大的身子基本上裸露著,姐姐愛榮在細心擦洗,邊擦洗邊在愛莉耳邊說話,愛莉,既然是這樣了,你放心走吧,三個孩子有我呢,有雪城呢,別掛他們了,誰都別掛了,好好歇歇吧,你這么些年,太累了,沒好好歇一天。
劉雪城說,好了,大姐,這一遍我來給她擦。他端著那盆血污的臟水在水池里倒掉,把毛巾洗凈,先接涼水,再接開水,用手攪著,覺得水溫剛好,他端著盆回到愛莉身邊,單腿跪地,邊擦洗邊在她耳邊說話。他想這是他最后一次在她耳邊說情話了,他不用在乎搶救室里來來往往的人,病人家屬各忙各的聽不見他說話,醫生們在從事救死扶傷的高尚事業不屑于聽他說話。他和愛莉結婚十七年,恩愛十七年,今天他要把所有的情話說給她,他要讓她帶著他的愛情和溫存走向另一個世界。據說人的靈魂走的時候你說話她能聽得見。
愛莉,放心走吧,三個孩子都會長大的,我再苦再難把他們帶大,培養成人。愛莉,你跟著我沒有享過一天福,沒有穿過一件好衣裳,我現在叫花云去給你買內衣內褲去了,買最好的,全棉的,名牌的,你穿上走吧。
要是有個機構評選當代最能吃苦女人,最忠厚善良女人,非你愛莉莫屬,咱倆結婚這么多年來沒吵過架沒生過氣,你從不大聲說話還別說吵架了。你為了給我姓劉的生個兒子,你白白生了四個女兒,上面的兩個我們都讓她們出生成人了,下面的兩個在肚子里五六個月,做了B超驗出是女孩,你義無反顧地要引產。忘不了那個秋天,冷風習習之夜,我和大姐陪你到郊區小診所,那么簡陋,按城里人的說法那就是黑診所,一間小房子,拉個布簾子,收了咱的錢她就敢做引產手術。我都有點怕了,腿直抖,而你勇敢地進去,仰面躺到床上,溫順地分開雙腿。大姐在里面陪著你,我在門外站著。我看到血在地上流,我聽到你痛苦的呻吟,你那呻吟是壓低著聲的,你向來都是這樣,有苦不訴說,連這種撕心的疼痛你都忍耐著。我站在門外的冷月里,嚇得發抖,疼得發抖,愛莉,我跟你一樣疼。孩子已經很大了,后來我們知道,她白白胖胖的,有四五斤吧,先打針讓她不活,然后,手伸進去拽出來。我現在說起來很容易,可是那時候多艱難呀。我們去摘一個熟瓜,那叫瓜熟蒂落,輕輕一動,雙手捧著就下來了,而這瓜是生著的時候,我們把那瓜蔓扭呀扭拽呀拽,折騰好久下不來,有時候把藤蔓都擰壞了。足足兩個小時,你就被那樣撕扯著,忍耐著。最后大姐手里提著個小包裹,大姐不讓我看,她在月光里走向村頭的下水道。
兩年后,同樣的罪你又受了一場,你沒有一點怨言。
又兩年后,B超驗出是男孩。你從那個小診所出來臉上是勝利的笑,除了成親那天,你就那天最美了??焐臅r候,你像獲勝的將軍一樣回老家了,帶著我們辛苦掙下、攢下的錢回家交罰款,交了罰款我們理直氣壯生兒子呀。你跟我出來這幾年就是為了回去生個兒子,像咱這種情況的人,說是出來打工掙錢,其實也是出來躲計劃生育的。
我在城里掙錢,你在家帶三個孩子,我一年回去兩次,過年一次,麥收一次。那年,一個城里人問我,我看新聞上說,現在農村不是有聯合收割機嘛,割起麥子可快了,你干嗎還得跑回去收麥?來回路費不花錢?耽誤做生意不是錢?哪個劃得來?唉,咋給他說哩?他們城里人,兩口子成年守在一起,哪知咱這種情況,收麥子是重要,難道咱的見面就不重要嗎?咱的恩愛就不重要嗎?咱夫妻相見總得找個借口吧,比如說回去看看我媽,回去辦點啥事,反正我不能公然說想我媳婦了,我得回趟老家。城里人總有一個偏見,咱農村人不懂愛情,甚至咱不需要愛情,他們哪知道咱們的愛情比他們一點不差,咱們的恩愛要比他們濃厚多少倍,他們一天身在福中不知福,還什么婚外戀啦,出軌啦,我看是福燒躁的。
過了好幾年分居兩地的生活,兒子三四歲的時候,你帶著他出來了。你來了,我和你,在一起,咱倆再也不分離,這叫天天廝守,夫唱婦隨,不,你唱我隨也中啊,反正咋弄都是恩愛唄,咱租了這個門面房,我有修自行車的手藝,連帶配鑰匙修鎖,上門開鎖,修簡單家電,幾部公用電話,香煙飲料,刨除咱倆吃喝花銷,每個月五六千的凈落。錢寄回家,咱媽給管著兩個女兒,你每天接送兒子上下學,買菜做飯,給我搭把手幫忙,拿東西找零錢,把一張張整錢收起來,藏到只有咱倆知道的地方,咱一家三口也像城里人一樣生活。愛莉,這是多好的日子啊,你為什么丟下就走呢?
花云把內衣內褲買回來了,看樣子跑了很遠的路。劉雪城拿在手里一看,果真是很好的質量,愛莉從沒有穿過的,愛莉以前穿的都是廉價衣服,還有很多是城里人送的,愛莉從來不嫌,愛莉總說,三個孩子都長起來了,兩邊老人年齡都大了,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愛莉,我來給你穿衣服,大姐和花云幫忙,讓我把這新衣服套到你身上,你先穿著這些內衣,外衣這兩天就去買。
劉雪城將平生第一回穿名牌內衣的愛莉送往停尸房。值班的人讓他在門口的本子上登記。他按照表格要求填寫:馮愛莉,女,三十八歲,中原省××縣人,車禍。他看到表格上填得滿滿的,上至八十七歲,下至五歲。他想。五歲的孩子,怎么死的呢?他看到死亡原因欄里寫著:急性腦膜炎。出于好奇,他翻看了這個登記本,發現每天都有十幾個人從前面那個大樓送到這里,年齡不分長幼,死因五花八門,并不是像我們認為的,都是活夠歲數把一切準備好交代好對這個世界深情地說聲永別了才死的。想起黃泉路上無老少,他的心些許不再那么疼了。這可能是命吧。
二
通知老家來人,娘家婆家都得來人,兩邊舅家姨家姑家也得通知到。長輩們當然不來,他們電話遙控,出主意,想辦法,這邊劉雪城及時匯報情況。
肇事司機在交警隊扣著,對自己的全責撞人事故沒有異議,表示愿意接受交警隊調解賠償。
第二天,人來了一群,娘家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二姐二姐夫,還有劉雪城的兩個女兒,大女兒招弟十六歲,二女兒換弟十四歲。婆家人來了倆,劉雪城的姐姐和妹妹,她們分明是心疼劉雪城來的,先姐弟三人抱著哭了一通,姐姐妹妹低聲給劉雪城說,事已至此,你不要太難過,咋都得挺住,老的小的都靠你哩。
娘家人對著劉雪城,臉色都不太好看,分明是說,俺妹子人哩?唵?哪去了?當初嫁給你是想興不定能跟著你享兩天福來著,就算沒福享圖個安寧也中吧?馮愛榮見了她哥又是一通哭訴,說自己沒有把愛莉招呼好,當初他們兩口子出來得早,在這有了點小營生干著,愛莉結婚后,就開始生閨女,沒有消停過,鼓勵雪城先出來,多少掙一點,這兩年家里穩住事了,院子里跑著姓劉的男孩,村里人不敢說旁的話了,也就出來跟著雪城我們在這生活了,不管咋說比要飯的強一些,他們過得也怪知足。我們住得幾步遠,有啥事互相照應,這不是挺好的日子嘛。卻不想她生成沒福的人,不愿過這好日子,著了迷一樣,明明家里還有點菜,中午湊合夠吃了,她非得再去買一把小白菜,騎上車子走了,看那樣子是非去不中啊。
我的妹子呀,你咋是這么苦的命喲,你這一輩子怕就沒享過半天福……大嫂唱歌似的大哭起來。她可能還不懂城里人不興這個,或者她才不管城里人興不興,她是娘家大嫂她得做個好榜樣,她坐在劉雪城修車門面外邊的馬路沿上拍著腳脖子哭開了。二嫂一看也不能落了后,二嫂多少有點文化,她知道在城里不興那樣哭,便只捂了自己的臉,肩頭顫抖幾下,嘴里發出嚶嚶聲,算是行了禮節。馮愛榮白了大嫂一眼,心想,當初愛莉在家當閨女時你一百個不待見,仗著愛莉人實在可著勁使她,你幾個孩子都是她帶大的,連褲頭襪子都是她給你洗,可你就沒給過她一個好臉,到現在倆人不說話,而你這會兒卻像哭自己親妹子一般哭。
嫂子妹子孩子們哭完,就該安排一行人住的地方了。劉雪城修車鋪所在地是一個研究所圍墻的門面房,因劉雪城這幾年在這里,手藝好,人勤快,嘴甜,交了一些附近的城里人朋友,這會兒見他家出了事,研究所常來修車的幾個人也來隨了禮,站在愛莉的遺像前鞠了躬,還拍著劉雪城肩膀說,小劉有啥需要幫忙的盡管說。陳明先對劉雪城說,他認識研究所招待所經理,可以找經理批了條子,讓這些來人以研究所職工的親屬身份住宿,普通間一天三十塊錢。三個房間開好,大嫂進去一看,捏著嗓子說,咦,咋沒空調哩?這能住人?就一個破風扇,這可不比家里,咱家里多涼快呀,看你們城里,到處熱得人受不住,我可是有心臟病哩呀。劉雪城趕忙又給陳明先打電話說,不好意思,得換成有空調的。陳明先又給經理打電話,換成空調房間,每天五十塊。馮愛榮小聲嘀咕嫂子,你好像在老家還得晚上吹著空調才能睡著?
劉雪城自己的姐妹不用住招待所,睡在劉雪城的床上,劉雪城和幾個孩子扯兩張涼席睡在門面房里外的地上。
大哥發話了,人不能輕易火化,得談好價錢再說,聽說現在國家有政策,農民和城里人的死亡賠償金一樣了,電視上報道,南方有個省軋死個農民,賠了三十萬。
派出幾個老鄉去交警隊談判,交警隊說,三十萬不可能,想都別想,全省還沒有這個先例,前兩年車禍死一個農民也就是四五萬,這幾年有所提高,可也只在十萬以下。不過,鑒于這起車禍是出租車司機全責,你們可以要價,他再來還價,我們交警隊從中調解。
大哥在老家鄉上是個小干部,到了城里生怕別人小看了他,說話一套一套的,全是國家有關政策,先查找了好多文件,又叫劉雪城拿錢,他去買了錄音筆、U盤,裝自己兜里,每次去交警隊都要錄上音,回到招待所,吹著空調聽來聽去,在一堆資料里拿筆畫來畫去,或者到網吧上網。
馮愛榮借來一口大鍋,在劉雪城的門面房里做好那么多人的飯,其實也就是熬一大鍋稀飯,買些油條包子花卷了事,頓頓去招待所請嫂子下樓吃飯,過幾頓也就覺得飯太簡單湊合對不住娘家人,就把哥嫂妹妹妹夫請到飯館吃一頓。妹妹比愛莉大,是愛莉的二姐,當年上了大專,在城里工作,理所當然找了條件相當的女婿,這會兒人家夫妻倆是不折不扣的城里人了,也趁趁摸摸的有點講究,女婿還沒有完全脫盡農家子弟的土氣,正是拿腔作調的狀態,好賴是個城里人,也不能虧待。大嫂不識字,可她會說,哪個哪個菜,聽說過沒吃過,嘗嘗唄。馮愛榮站一邊扭過頭去撇嘴,心說你沒吃過的多了,瞧你那樣吧,稱不稱坐這點菜吃??粗麄凕c好飯菜吃著,她交了錢回到劉雪城的修車鋪,和劉雪城的姐姐妹妹、孩子們一起吃飯。她也心疼雪城,主要是心疼愛莉,想愛莉躺在醫院的冰凍盒子里,而這些人來,挑這挑那,大嫂還說她從家里來得太急,連換洗衣裳都沒拿,劉雪城立即拿了錢去超市給買了一身棉綢衣褲,回來一想不對勁,又跑去按樣給二嫂也買了一套。馮愛榮這會兒滿腹辛酸回到修車鋪,見劉雪城捧著頭坐在修車鋪門前的陽光里,他姐姐妹妹分坐在兩邊,從遠處看就像三尊雕像,愁腸百結地各自捧著腦袋,好像都不知道熱似的。
雪城,快一點了,你吃點啥吧,老這樣不吃飯也不中,你再難過,沒有人體諒你,你看在三個孩子的分兒上,得把自己身體弄好。他姐姐妹妹說,是啊,我們也是這樣勸他的,就是不吃,他不吃我倆也吃不下。
馮愛榮嘆口氣,坐下來,變成第四個雕像。
大姐,你說這樣下去咋辦?劉雪城嘴唇干裂地問她,愛莉在那里,躺一天就是一天的錢,交警隊給的一萬塊喪葬費眼看花光了,大哥還不表態。
馮愛榮為這事也是左右為難,她想,大哥這是怎么了?他怎么就不想雪城的難處?人已經死了,你還要這般拿捏活著的人干啥?一群人在這里,吃住花銷一天就是好幾百,你當雪城是大款哩?你們在家花錢也都知節省,可一來這里花起雪城的錢,卻像花公家的錢一樣不心疼。
哥嫂一小群抹著嘴回來了,其實他們這幾天在這兒也沒什么事,修車鋪聚一聚,討論一番,回招待所房間開了空調歇著,去交警隊打聽消息。
馮愛榮看著哥嫂臉色說話,大哥,大嫂,你們看看,事都五六天了,交警隊那邊也在催,人是不是該火化了?人家交警隊說了,火化不影響事故處理。
他們那是哄憨子的話,大嫂搶著說,誰都知人在好說理,人要沒了,找誰說理去?
時候不到哩,大哥說,我的錢還沒算夠哩,死亡賠償金是一回事,幾個孩子的撫養費哩?老人的贍養費哩?兩邊四個老人哩,精神損害費哩?
咱說的是咱的理,到了交警隊人家只管說自己的理。馮愛榮忍耐地對大哥說,你列舉的這些,人家一句話都給你碓回來了,還三個孩子哩?你們咋不生八個哩?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是干啥的?
這種事不能急,咱一急,人家正想哩,給你七八萬把你一打發,想得怪美,我正查資料哩。
噯,得好好查查,理論理論,不能咱老農民啥也不懂叫人家把咱哄了。大嫂得意地說。
馮愛榮長嘆一口氣,不敢跟大嫂頂撞,只低下聲給大哥說,那你就賄看著雪城作難?你看把他愁的。
他愁啥哩?大哥放高了聲,這不是有這么多親人在他身邊嗎?我們不是來給他出主意想辦法來了嗎?他大哥,他二哥,他擔挑,我們不是正在收集材料想辦法嗎?我們不是為幾個姓劉的孩子著想嗎?多要點錢誰會花他的?還不都是他姓劉的。大哥是故意叫劉雪城聽的。大哥想,自打我們來,他用個哭喪臉對我們,好像誰對不住他了,我們還沒問他要人哩。我妹子跟他一二十年,罪受夠了,我還沒說啥,他倒作難起來了。
私下里,大哥給愛榮說過,人家賠的錢,他劉雪城休想掌握,他作為娘家大哥,作為幾個孩子的大舅,他得拿住這錢,他不花這錢,他只是為幾個外甥著想,防著他劉雪城拿了錢再找個年輕的。這話馮愛榮當然不敢給雪城講。
交警隊那邊不斷催促,快點來結案,現在車主做出讓步,愿意掏十二萬了結這事。大哥說不行,離我們的期待值太遠。交警隊說,你想要多少你說出來,我們還可跟車主溝通,現在正是你討價還價的時候嘛,我們再給他施加點壓力,有可能再多一兩萬。大哥只說,不到時候。
回來大家聚在一起,都認為十二萬不能接受,以大哥為代表的娘家人主張打官司。劉雪城心里只想著他和愛莉的感情,現在一落實到十二萬上,他也有點接受不了。他想,十二萬就能買個人命嗎?我和愛莉恩恩愛愛,兩年也就掙下十二萬了。
可是,打官司的結果是什么呢?會不會人家就能給咱想要的三十萬?就算給了,這個過程,受氣,等待,跑路,求人,而且,會得罪人,會讓人家知道,他有三十萬,咱畢竟是外地人,只身在這里,人家想收拾咱……一想到只身這個詞,他又無比難過起來。愛莉,你要在,就沒有這一切煩惱了。他流著淚上到陳明先家所在的家屬樓,去敲他家的門。
陳明先跟他同齡,前兩年來修摩托車的時候兩人相識,他們同一年參加的高考,他的分數比陳明先多了二十多分,可他所在的中原省年年高考分數線全國最高,比他少二十多分的陳明先上了本科,而他大專都沒上,回鄉當了農民。陳明先大學畢業分到研究所的時候,劉雪城來城里打工,最早住在妻姐馮愛榮幫他找來的一戶人家墻外搭建的一個窄長溜小房間里,面積大約六個平方,他和他的全部家當在里面住了五年,他白天在研究所門口修車,晚上躺在小屋里想念遠在家鄉的愛莉。
由于多出的二十多分,陳明先把他當了朋友,常常路過了就停下說幾句話,給他介紹一些社會上的新知識,說些網上的新奇事,找一些他愛看的書報雜志,送一些自己家人不要的衣服、物件。陳明先開上車了,常常把車停在他的修車鋪門口,他如果有時間,就和愛莉一起接桶水把他的車擦洗干凈,時不時心疼地撫摸一下,給愛莉指一指,這是剎車,這里可以調整靠背的角度,他倆把陳明先的車當自己的一樣愛惜。陳明先說,雪城,你這么愛車,快點掙了錢,也買一個,閑了拉上愛莉去兜風。愛莉開心地笑,因為有人把兜風這個詞跟她聯系在一起,劉雪城謙虛地笑,咱一個農民,咋趁有個車哩?這輩子沒想了。陳明先心里一酸,又想起那二十多分,拍拍他肩膀說,現在不論這些,你只要有錢。他說,嗨,我掙的永遠沒有花的多。那天晚上,劉雪城給愛莉說,等他們三個上了大學,咱就買個車,我開著,帶你回老家去,咱們把車直接開到家門口。愛莉說,嗯,路上我就把那座位靠背調成個斜坡,我靠上去,睡一覺,不,我不能睡,我睡了你一個人開怪沒意思的,雪城我不睡,我睜著眼陪你。
在這個憂傷的時候,劉雪城也想起他這個城里人朋友,他想讓他給拿個主意,到底打不打官司。
陳明先沉默了好一會兒。
雪城,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十二萬就不少了,真的,俺村前年撞死一個人,賠了四萬,不過那人是個年輕小伙,單身漢。這次人家肇事司機可能也考慮愛莉上有老下有小,他又是全責,提出賠十二萬,不算少。當然,多一些更好,比如她娘家人想要的三十萬,可那是有難度的,打官司,勞民傷財,結果誰也不能保證,而且,你知道嗎?在中國,打官司后能夠執行的賠付只有百分之三十幾。
劉雪城有點失落地離開陳明先家,他原以為,陳明先這個文化程度高的人會支持他打官司。
交警隊說,如果你們要打官司,那就打吧,也就是說,你們中有一方不愿意聽從交警隊的調解,從現在開始,這事移交法院,跟交警隊無關了,停尸費自理,其他費用都在打官司后的賠償金里。
劉雪城的媽在電話里說,賠十二萬不少了,除了先前給的那一萬,趕快拿著十一萬回來吧,咱也不掙那大城市的錢了,回來在咱縣上開個修車鋪妥了,啥都不勝守在自己家里強,平平安安最重要,你爹我倆老了,再也經不起事了。
三
一時間,圍繞著打不打官司展開了討論。劉雪城一心想著他和愛莉的恩愛,一心想著好好個人招誰惹誰了,憑什么就把我們一家伙撞到前面的大卡車上再彈出多遠呢?眼看我們的好日子剛開了頭,憑什么就給我攔腰斬斷呢?愛莉呀愛莉,你死得太冤,我如果不吭不哈地接住這十一萬,是不是太對不住你了?是不是沒有給你出這一口氣?我們真的就是任人捏任人欺的農民嗎?我們真的不知道維護自己的權益嗎?那電視上天天不是在說,要敢于拿起法律的武器保護自己。
愛莉,那咱就保護自己一回吧。
最終,劉雪城決定,不要這十一萬,而是打官司。
陳明先對他說,雪城,既然你決定打官司,你就不要后悔,不管是什么結果,你都要認,你不是為錢而打,你是為你和愛莉的感情而打。記下這一點,你就無怨無悔了,好吧?
娘家大哥聽了劉雪城的決定說,好樣的雪城,這官司咱打定了,我支持你。于是大哥宣布,愛莉可以火化了,他們哥嫂四人就先回了?;鸹?,他們一行人將骨灰帶回老家安葬。
好似晴空一個炸雷,大嫂突然扯著嗓門哭開了,愛莉呀,你太不值了,你為了劉家把罪受夠了,光是引產那倆閨女你受多大的罪呀,你沒有享過一天福,你嫁到他家的時候他家任啥都沒有,你就沒有見過金項鏈金耳環是啥樣,現在你要到那邊去了,他們劉家咋都得給你置辦一下這些金貨吧,最不濟得給你弄個金戒指戴戴吧。
場面一下子有點尷尬,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誰也沒想到大嫂來這一出,大嫂邊哭邊沖二嫂使眼色,二嫂說,是啊,再作難也就這一回了,不能太虧了愛莉。
劉雪城的姐姐妹妹扭頭走開了,劉雪城捧住頭靠墻一點點蹲下去,一時間門面房里沒有一點聲兒,只有冰箱上方愛莉的遺像默默看著大家,愛莉厚厚的嘴唇閉著,啥話都不說,愛莉那苦命臉呆呆地愣怔著。外面馬路上過了一輛車,把太陽光反射到遺像玻璃框上,愛莉細長的小眼睛里好像突然流出兩行淚水。馮愛榮一屁股坐地上哭開了,愛莉呀愛莉,你睜眼看看吧,看看亂成啥樣了,你咋就這么不聽話非得走哩,你看看你惹的這些事……馮愛榮豁出去了,比大嫂的哭腔更大,一下子把大嫂嚇住了,買吧買吧,想要金戒指,叫雪城拿錢去買吧,都不想想你妹子手指頭腫成啥樣了能戴上那戒指不,都不想想你妹子活著咋心疼每一分錢,咋心疼雪城的,咱今天說好,買回來就算套不上手指頭也得扔到火里燒了去,誰也拿不走,拿不走!還要嗎?還要嗎?
她一哭一鬧,還真把大家鎮住了,屋里又一下安靜了。大嫂剛才張開的嘴這會兒也閉不上,也發不出腔兒來,就那么傻傻地定在那里。馮愛榮對著大哥仰起臉,大哥你說句話吧,大哥你體諒一下雪城吧,別鬧得太不像話了,愛莉可都看得見,愛莉活著倆人就沒生過氣,愛莉知道咱鬧成這樣她心里好過不?
大哥呵斥住大嫂,大嫂閉上嘴,氣鼓鼓不再吭氣,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了。二哥二嫂二姐二姐夫也走了,分明是覺著這事不好辦,他們又不好說啥。
晚上馮愛榮去招待所請大嫂下來吃飯,大嫂說,我身子不舒坦,你們吃吧。馮愛榮下來氣鼓鼓對大家說,咱吃吧,不管她,反正早晚都是個對不住她,倒不如早點挑明了好,雪城你防著,回家埋骨灰的時候她還得想法兒,不會叫你順順當當埋人的。
劉雪城晚上拿了錢到陳明先家里,托他媳婦肖老師幫忙買個克數輕點的金戒指,他想,悄悄給了大嫂算了,省得她再找事。
算是順利地火化了人,送回老家安葬,少不了娘家人又是借此找了這樣那樣的借口,要了想要的東西,他們知道這是最后的機會了,埋了骨灰,劉雪城拍屁股走人,今后這親戚走不走動,還是兩可呢。
四
官司的結果出人意料,法院判車主賠付七萬多。這七萬多理由充分,有理有據的,是由條條件件的文件和法律套出來的,哪里也找不出欺負你們農村人的意思啊。刨除律師費一萬,去掉先前給的喪葬費一萬,還有五萬多。
光是你找人哩?人家車主就不找人了?花云的男人說,你想想,現在的事,不找人啥都辦不成,人家這就叫給你扮難看,當初給你十二萬你不要,非得打官司,這就是相信法律的結果。
可人家電視上都演了呀,南方那個農民,賠了三十萬。馮愛榮也對這個結果難以接受。她想這法院的人是怎么了?真就這樣欺負農村人哩?為啥城里人和農村人的價錢不一樣?
全中國就那一件了,要不為啥上電視哩,就是哄你們這些人哩。花云的男人噴出一口煙。那文件上寫得明明白白,軋死城里人賠二三十萬,軋死個農民也就只幾萬塊,你們就是不信。不過叫我說,這樣也好,這官司呀,是打也后悔,不打也后悔,凡事自己經歷一回,就知是咋回事了,雪城不是只想給愛莉出氣嗎?你們不在乎錢。
事情還沒有這么簡單,真就像陳明先說的,錢要不回來。一打官司,車主也保釋出來了,頭回去要錢,他說,當初給你們十二萬你們嫌多是咋的?不想要,現在想要這七萬,可我沒錢了,我爹保我出來,我們找法院的人,花了好些呢。劉雪城問那你啥時有錢,車主說啥時有錢再說吧。
晚上,劉雪城關起門,跪在愛莉的遺像前,愛莉,這個過程你都看到了,我只是為你爭口氣,你死得屈,如果不打官司我心里不安,對不住你,現在打了是這樣的結果,咱沒有那個命要那么多錢是嗎?這個結果你怨不怨我?
照片上愛莉那像花瓣一樣的厚嘴唇好像動了一下,他仿佛聽到她深情而溫柔的聲音,雪城我不怨你,你也別怨我娘家人,他們也都是為了孩子,你們當時不是商量了嗎?要來的錢誰都不花,給三個孩子留著,誰考上大學誰花,雪城你別難過,我不怨你。
愛莉出事后,大姐馮愛榮就在打工的商場請了假來幫忙,心碎成那樣,劉雪城也基本沒有停下修車配鑰匙,常常是邊干活邊流淚,來了打電話買飲料的還得招待,馮愛榮幫忙收錢找錢,熱淚滾滾地接過人家的一塊錢,眼淚吧嗒地給人家找八毛,或者一手接錢一手擦眼淚。
在他們拿著愛莉骨灰回老家的火車上,劉雪城給愛榮說,大姐我跟你商量個事,你能不能把商場打掃衛生的活辭了,來給我幫忙?
馮愛榮當下不好一口答應,只說,牽扯到收錢找錢的事,我來恐怕不合適,你得找個自己人。劉雪城說,自己人?除了愛莉可不就是大姐你嘛。你想想,每天幾百塊錢進出,我到哪去找一個可靠的人?馮愛榮心里愿意,可還得推辭一番,這事我個人做不了主,得回去跟你志遠哥商量一下,我在商場打掃衛生是倒班,還能有時間給他和孩子做飯,在你這從早到晚走不開,他們吃飯就成問題。
大姐這我都想好了,叫我哥和孩子在我那吃飯,你每天早上來的路上買好一天的菜,邊收錢邊做好大家的飯,菜錢你就從營業款里拿,我每月給你六百,跟商場一樣。
馮愛榮其實心里已經滿意,可她還得再推辭一番,只說恐怕不方便,親里親戚的,哪一點不得勁,怕招弟的奶奶姑姑們說閑話,你要是掙不住錢了,是怨我給你收錢收的了。劉雪城說,咦,大姐你咋這樣說呢?她們誰也不會這樣想的,你是招弟他幾個的親姨呀。唉,怕你志遠哥不同意。馮愛榮繼續扭捏著。劉雪城只一個勁說,大姐,就算我求你了,你不來我這個修車鋪就開不下去了。
馮愛榮回來跟丈夫商量,志遠只說,每天去他那里吃飯,怕不得勁,時間長了難保有個磕碰。愛榮說,可你還得想想,這樣咱就省了每個月幾百塊的菜錢,對你來說,只是多跑兩步路,飯還是我做的,還是咱大家一起吃,只多了雪城和壯壯,你吃完抹嘴走人,咱這樣主要不叫雪城那么孤單,你想想,愛莉突然沒了,前一陣亂哄哄的老有人,他還好一些,現在人都走了,怕他一下子受不了,我看這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壯壯堅決不在這里上學了,他要回老家。劉雪城和馮愛榮做他的思想工作,壯壯悶著頭不吭聲,問得急了說,就不在這兒上,就不在這兒上,從前我媽天天接我,現在誰接我?
現在大姨接你呀。
大姨能跟媽比嗎?別人都有媽,我沒有媽了,我要回老家去,老家的孩子上學放學不用人接。
壯壯,你看大姨跟媽有啥區別嗎?大姨是媽的親姐,大姨還能待你不好嗎?老家的教學質量能跟大城市比嗎?回去你爺爺奶奶就知道由著你性子來,慣著你,把你慣壞了咋辦?
慣壞就慣壞,慣壞我就當個壞人,我把那個司機殺了去,反正我不在城市待,城市最壞,城市的汽車軋死了我媽!壯壯眼淚迸射出來。八歲的壯壯好像突然長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你們要是不送我回老家,我就自己回!
無奈劉雪城又把兒子送回老家。劉雪城的媽給他說,還是回來吧,回來再找一個,在家門口修車,平平安安多好,前兩天都有人來給你提親了,東邊那個村的,她男人和倆小孩也是剛叫車撞死,賠了不少錢,這會兒她光身一人,上門說親的人可多了,都為著她手里的賠款,我看你倆正合適。劉雪城不愿意回老家,他想他在西安剛有了門面房,生意穩步向前,每天穩掙二百,他怎么能急流勇退呢?
他回老家送兒子的這兩天,就由馮愛榮給他看門面,賣東西,一家三口在這吃飯。他下火車往門面房里走的時候,看到那里亮著燈,他們一家人在吃晚飯,他隱約看到愛榮的身影有點像愛莉,眼里涌出淚水,他也不擦,擦了還會再流,就不擦了吧,就那么讓淚水流著走進去。三個人見他進來,起身招呼,問候,給他盛飯。他端著碗看著愛榮兩口子說,志遠哥,還是那句話,全當我求你們了,就讓大姐在我這干吧,咱一起這樣吃飯吧。志遠說,中啊中啊,先幫你過了這一段。
從此后,每天志遠和兒子下班騎自行車到劉雪城這里吃飯。每次開飯,愛榮把飯都盛好,志遠說,等著雪城一塊吃,劉雪城說,哥你吃我這沒點呢,啥時沒活再吃飯,我有時候十一點還沒吃上早飯哩。馮愛榮說,以后別這樣讓來讓去了,自己家人有啥必要,你就先吃吧。這樣志遠才端起碗吃飯。晚飯吃完,有時候志遠等馮愛榮一起回,有時候劉雪城修車的活還干不完,志遠就一人騎車子先走。
陳明先拿來一張報紙,叫看上面一條新聞:某派出所放鴿子,指使妓女出來勾引男人,他們去當場抓獲,罰款獅子大張口,逼得一打工者跳樓。他看著報紙,陳明先目光在他臉上閃閃爍爍。他把報紙還給陳明先,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不是那號人,再說,愛莉百天才過。
我是怕那些人挖坑來讓你跳,我那天見一女的,在你旁邊站著,沒話找話,那么短的裙子,還往上撩呢。
嗨,我只顧低頭干活,啥也沒看見。
反正,你晚上一個人在這,注意點,門從里面鎖好,生人敲門不要開,錢隨時存起來,不要給屋里放太Ia0h7FmXUx3gaJOVf1zEn4vZGErVFUdChQOKFupdX/A=多錢。
唉,我哪有錢放啊,掙的不夠花的。
劉雪城想,我跟人家女方又不認識,咋能上去就那樣呢?還得花幾百塊錢,叫人抓住,丟人現眼又破財。
大家誰也不提賠錢的事了,好像這個事不存在了一樣。倒是有人上門給劉雪城介紹對象,還領來過一個女人叫他看,劉雪城問馮愛榮,大姐你看這人咋樣?馮愛榮說,你看吧,你看中就中,你跟她過日子哩。又來相看的一個女人走了,馮愛榮說,雪城,我看還是把愛莉的相片拿下來吧,老掛著她的相片,人家女方來一看不高興。劉雪城就進屋取下愛莉的照片。
先后幾個女人,沒有談合適,劉雪城就更加思念愛莉,有一天他暫時沒活,一個人坐在馬路沿上愣神,打西邊過來一個女人,手里提了一把小青菜,雪城忽地一下站起來,快步向那邊走去,愛莉,愛莉你買菜回來了?馮愛榮聽到他喊,走出來一看,那過來的女人確實有點像愛莉,大大的個子,短頭發,粗壯腰身,黑紅的大圓臉。劉雪城熱淚滾滾回過頭,又重新坐在馬路沿上,把頭埋在自己的胳膊里。
這兩天活多,劉雪城一直蹲著,站起來的時候,腰疼得厲害,從前腰疼的時候,趴在床上,愛莉給他用酒精搓后背,搓一搓會好一些。他遲疑好半天,那疼痛越來越厲害,終于他不好意思地說,大姐,我疼得受不了,你給我使酒精搓搓后背吧。
他走進里間床上,趴上去,不好意思像從前那樣,把衣服完全扒開,只象征性地用手撥一下。
門面房總共十幾平方米,里面隔出很小一窄溜,地上鋪兩溜磚,長著卡進一張寬一米二的床板,頭頂上還有一個同樣寬的床,兒子在上邊,上床的時候踩著梯子從床頭進去,下面這張就是他和愛莉相親相愛的地方,天天晚上他們親密無間地擠在一起?,F在他趴在這里,好不為難地叫大姐給他用酒精搓后背,緩解一下他積勞成疾的疼痛。
馮愛榮感覺到了他的為難,她提高了聲兒說,雪城你以后疼了就說,別硬忍著,時間長了落下病根就麻煩了。邊說邊用手掌蘸了酒精在他后腰上搓。屋里很安靜,彼此再找不出話說。劉雪城咳了兩聲說,昨天晚上你走后招弟來電話了,還問了你,她今年夏天就高考了,問她情況咋樣,只說差不多,唉,也不知到底差多少。
我看這閨女這半年多來懂事了,知道關心別人了,打來電話總是問問這個問問那個,就是換弟不聽話,聽她奶奶說不好好學習,老上網,還跟男同學跑著玩,唉……
沒話說的時候就有點難堪,只聽見外面柜子上王阿姨送的那個老座鐘滴答滴答地走。
哎喲,鍋溢了。馮愛榮突然說,過去揭了鍋蓋,錯開一條縫,回來坐在床邊繼續搓。劉雪城說,好了大姐,搓幾下就好些了,不那么疼了。馮愛榮說,再搓一會兒吧,酒精還有這么多,可惜了……唉,你這腰上的毛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前年就見愛莉給你搓呢。實在不行到醫院看看去,咱不能為了省錢把身體弄壞。一說去醫院,劉雪城不吭聲,他來西安十多年,除了搶救愛莉那天,他從沒走進過大醫院,對他們來說,有點病最好扛過去,進一次醫院經濟損失太大了。
劉雪城從床上爬起來的時候,眼圈紅紅的,不用說又在想愛莉,馮愛榮背過身擦了一下淚水,開始炒菜。
志遠回來吃飯的時候,有人推來一輛自行車要修,飯盛在碗里,志遠說,等雪城一起吃吧。雪城說,哥你先吃,別等我,我這早呢。志遠把電燈泡給他扯出去掛在門外的釘子上,客氣幾句說,那我先吃了,志遠端著稀飯碗,坐在小飯桌前,被什么氣味召喚著一扭頭就看見剛才那個酒精碗,順口問,這咋放個碗?馮愛榮說,雪城腰疼我給他使酒精搓了搓。志遠臉色突然變了,咚的一聲碗放桌上,你給搓的?壓低聲音問。
那我不給搓還能誰搓,把愛莉從墳里叫回來搓嗎?馮愛榮也壓低聲音說。
志遠噌地一下站起身,兩步跨出門面房,推起車子走了。雪城問,哥你咋啦?志遠不理,徑直去了。雪城回到屋里,也看到那個酒精碗,他默默走過去,把那個碗拿去水管下洗了洗,放碗架上。端起志遠喝了兩口的稀飯碗,說,大姐,再拿兩個饃,我給我哥送去吧。愛榮過去把碗拿過來,放回桌上,你別管他,小心眼。
晚飯大家都沒有吃。
第二天中午,志遠沒有來吃飯。雪城過去請他,見志遠笨手笨腳正在做飯,強著給他笑笑說,是這,雪城,我在你那吃飯不方便,你那一有活就得干,干完才能吃,老叫我先吃,怪不得勁的,也給你幫不上忙,我給你大姐說好了,以后我自己做飯吃。
雪城想提搓腰的事,也不知咋張口,見志遠不提,更不好說,只說,志遠哥你要非得這樣那就是嫌我哪一點沒招呼好你,咱不是只為掙錢嗎,活來就得干,叫你這樣也不是那樣也不是。這樣吧哥,等哪天活少了,咱哥倆好好喝幾口,現在你說啥也得再過去吃飯,要不你就是對我有意見。
志遠算是又被雪城拉來了,愛榮邊盛飯邊陰陽怪氣地說,不是自己做飯吃嗎?又來干啥?有本事你這輩子都自己做,別讓我伺候你了,怪有志氣的,活了半輩子了要自己做飯吃。這時有人叫雪城去家里修鎖,雪城拿起工具跟人家走了。愛榮見他走遠,假裝惡狠狠地對志遠說,把我當啥人了?我走得正行得端一個人叫你這樣看,我四五十歲半老婆子我還有啥別的想法不成?難道我在一邊看著他腰疼不管他?志遠說,我就看不慣你那樣,一會兒雪城你要香菜不要,一會兒雪城你放醋不放,一會兒雪城你覺得今天的包子好吃不,看你周到的吧,我就不好這樣,我就想眼不見為凈。
你不好別人好,你當哥的你跟他計較啥?你看他還不夠可憐人的,想愛莉想得天天掉淚,這會兒別人介紹的對象一個不合適兩個不合適的,我再不關心他誰關心他?你今天到底得說清楚,我不給他搓腰叫誰來給他搓?要不,下回你來,你來行不?你以為我那么賤,我愿意在他這,我離不了他是不是?我也盼著他早點找個合適的,他前一個鐘頭找來個女人幫忙,我后一個鐘頭就滾蛋,不信你看著,我現在這樣不為別的我只為我幾個外甥……趁著雪城沒在,愛榮好好對著志遠噴了一回唾沫星子,解了心頭的郁悶和委屈。
又有人給雪城介紹一個本地女人,見過面后,連著幾天一下班就來,有在這吃晚飯的意思,還像是自家人一般跟愛榮爭著要洗碗。愛榮常常放下飯碗就找個借口走了,她猜想這女人是不是晚上住在這了,早上也就不敢來那么早,害怕碰上不好看,也不好問雪城,只在一邊察言觀色??裳┏且恢被乇?,好像不愿談她。過了幾天,那女人不再來了,愛榮才問,小張怎么不來了?雪城這才說,唉,不是塌心過日子的人,只打聽我每個月能掙多少錢,每天的錢來來往往是啥情況,還說她兒子上了個啥學要交好多錢,還說她超市的活不想干了,要是我這缺個幫忙的,她想來。我想了想,算了,咱自己三個孩子,再承擔她一個兒子,才十歲呀,把他供大,得花多少錢。
五
老家來電話說,換弟死活不上學了,要跟同學到南方打工去。讓她大舅來說了兩回不頂用,這會已經跟老師宣布過了,初中畢業證再有倆月發她也不等了,只說過兩天就走呀。
劉雪城火速趕回老家,見換弟剪了新式發型,穿了低腰牛仔褲,一走路腰上的肉不知羞恥地露在外面晃來晃去的。他拉住換弟的手剛想說,換弟呀,跟爸到西安去吧,換弟甩開他的手,紅嘴唇一閃一閃說,我同學在廣東打工,一個月掙好幾千呢,爸,你讓我去吧,我去掙錢,供我姐我弟上學用,你就不用那么苦了,你回來守著爺爺奶奶,多好。
換弟,你知道啥呀?那外面的錢咋能是那么好掙的?你初中都沒畢業,你咋能出去打工呢?劉雪城又打電話請來大舅哥,還讓愛莉的二姐從外地打電話來給換弟做思想工作。大家輪番進攻,苦口婆心,軟硬兼施,換弟終于跟著劉雪城來到西安。陳明先托人,把她安插到一個技工學校。劉雪城想,在我身邊還好,我能看著她。
一開始,換弟還像那么回事,早上去上學,中午在學校門口吃飯,下午正?;貋怼?捎幸惶?,老師打電話說,劉換弟同學三天沒來學校了,也不請假,怎么回事。這個時候,馮愛榮發現,怎么連著幾天結賬的時候都覺著錢有點少呢?
換弟回來,幾下里一問,她理直氣壯地說,上網去了,怎么了?我就不愿上這個學,上來上去不是還得工作嗎?說得急了,換弟抻著脖子跟他們吵。
晚上,馮愛榮走了,劉雪城把卷閘門拉下來,換弟躺在上面那張床上,他躺在下面。他面對自己的女兒覺得有點陌生,想一想,可不就是陌生嘛。孩子從小就沒跟他們在一起,他和愛莉只是賣力掙錢,想著讓幾個孩子不愁吃不愁穿,能走到人前頭,能上個大學,將來有個體面活干,可他們怎么就不體諒大人的心呢?他叫一聲換弟,換弟似睡非睡地哼一聲,他卻說不出話了,思量了半天說,換弟你聽話吧,別讓我再為你操心了。其實幾天以來,幾個月以來,幾年以來,他只能給孩子說這些,他還能說啥呢?更多的道理他講不來。換弟說,我長大了,我不用你操心,我要自己掙錢養活自己,我就不明白,你們為啥不愿意?這一下,還真把他說住了。
換弟宣布她再也不去那個技工學校了,她說那學校就沒好學生,全是抽煙打架。她趁馮愛榮不注意拿了錢就跑網吧。
劉雪城像害了大病一樣,無心修車,坐不是站不是,稍微有點難度的活,他給人家說,今天沒有進零件呢,你明天來吧。陳明先的妻子路過修車鋪門口,他叫住了她,她是一所重點高中的老師,他想,她對教育孩子肯定有一套。
肖老師,你幫我出出主意吧,該怎么對待換弟,我頭痛得很,這孩子為什么不聽話呢?
肖老師說,這孩子的主要問題是從小缺少愛,她才會在同齡人中尋求,再加上現在青春期,正是叛逆的時候,跟大人又溝通少。你先這樣行不行?比如她今天回來,你跟她談,你先給她道歉,你說由于家里的實際狀況,她從小你對她關心不夠,你跟她媽媽文化水平有限,家里各種條件有限,讓她或許有自卑感,請她原諒爸爸。
我請她原諒?難道我成年這樣吃苦受累不是為了他們嗎?我還對不住他們嗎?劉雪城委屈地看著肖老師,把他所有的疑惑都堆積在自己眉頭,在那里形成一個疙瘩。
這是對她的一個策略,你總得找一個突破口吧,怎么打開她的心靈窗口呢?只批評,只說讓她聽話,體諒你們,這話她已經聽多了,不管用了,就找她的薄弱環節來進攻。
劉雪城想,原來教育孩子還這么麻煩,我們小的時候怎么沒這么多事呢?吃飽飯就是好事,我們從來都能體諒父母,從來覺得父母沒有一點錯處,都是我們的不對,現在的孩子是怎么了?
晚上他吞吞吐吐給換弟說了,換弟像不認識他似的看了好一會兒,當他說道,爸對不住你,沒有給你一個好一些的成長環境,尤其你媽不在后,對你打擊更大。換弟嗚嗚地哭開了,頭蒙在被子里,哭著哭著睡著了。
劉雪城想,他在和外面那個世界爭奪換弟,在和網友爭奪換弟。他給老師打電話,老師說這兩天還行,天天都來,就是你得說說她,別穿那種低腰褲,她還是個學生。
可是這樣的話一個少女是聽不進去的,她認為她的裝束是世界上最前衛最光榮的,這褲子怎么了?這褲子如果不好人家那些大明星為啥要穿呢?劉雪城馮愛榮說了幾次,并且馮愛榮陪著她去自由市場買了運動褲逼著她換上,她不情愿地脫下了那個只懸在屁股上方一點點的褲子。
招弟說她的高考成績不理想,她不想再復習,隨便一個大專她都會去的。
放暑假了,換弟基本上天天去網吧,跟她那些遠在廣州的同學聯系。終于有一天,馮愛榮在里間床上看到換弟寫的告別信,她說她主意已定,她要到廣州打工,她那些同學在那都干得挺好的,她長大了,不用大人操心了,請爸爸和大姨放心,她先拿走一千塊錢,她掙了錢就還他們,她從此再不花家里的錢了,她要出去干一番事業回來。
她干狗屁事業,她知道事業是啥?馮愛榮氣得大罵,打電話叫自己兒子速速到火車站把換弟揪回來。愛榮的兒子在火車站找遍了,不見她人影。第三天,劉雪城接到換弟電話說,爸,我已經到廣州了,你別生我的氣,我會好好在這找事干的,掙了錢我就給奶奶寄回去。
劉雪城覺得從一年前愛莉走后,他一直是在病中的感覺,而現在他的病痛感更重了,腰更疼了,從前他蹲半天腰會疼,現在他蹲一會兒腰就疼,他不但腰疼他還腿疼頭疼脖子疼,有時候他眼眶子都是疼的。他想他不能倒下,他要是倒下這個家全完了,幾個孩子就完了。馮愛榮說,不行咱到醫院去看看吧,有病不能拖著。劉雪城說,那醫院能是咱去的地方嗎?小醫院常常騙人大醫院貴得要命,我還是歇歇吧,我躺床上歇兩天就好了。
馮愛榮學會了簡單的扒胎補帶,一些簡單的活她能應付著,來了技術含量高的活,她說,小劉病了,起不來了,你到前面那個路口修,要是不急就過兩天再來吧。那些人十分不解地看一眼屋里,那目光好像是說,怎么?他病了?他也會病嗎?他也需要休病假嗎?這多年來,我們已經習慣他在這,隨到隨修的呀,再難的活交給他,他笑笑說,中啊,你擱這一會兒來推吧。
陳明先夫妻倆來看過他一回,還把他拽到家里喝了一回酒。陳明先的家里地板光亮光亮的,他進門的時候,肖老師說,不脫鞋不脫鞋進來吧,可他每次都執意把鞋脫了,今天他走之前,專門洗了腳換了干凈襪子,他想他這次來是當客人的他得像點樣子。他喝著喝著又流淚了,他想人的命竟是這樣的奇妙,當年陳明先比他少二十多分,可他上了大學,他現在是高級職稱,媳婦是老師,兒子是重點中學的學生,學習好懂禮貌,總之他的家里一切都好,而自己落得個這般田地。肖老師說雪城你還是抓緊再找一個吧,有個合適的女人你的心情就會好一點。劉雪城說我也想找啊,可合適的女人在哪呢?我的情況明擺著,我想找一個沒孩子的,還得人差不多的,還得能看上我的,人家一聽說我三個孩子,嚇都嚇跑了,我媽一心想讓我從老家找一個,我也是這想法。
招弟被南方一個大專學校錄取了。她拿到通知書的時候對同學說,這下好了,我從此再不回北方了。
雪城他媽從老家來電話,說老家有個茬,她看著挺合適,讓雪城速速回家相親,又說幾個孩子不懂事,一聽說他爸要找對象,都跑他媽墳上哭去了。壯壯搶了電話說,叫我大姨接電話!馮愛榮去接了,壯壯說,大姨,你說,你反對我爸找對象,你說,你不同意,你快說呀。
看你這孩子,我有啥不同意的?他找對象跟我有啥關系?你們小孩家別管大人的事,在家聽奶奶的話,別叫你爸操心,啊。
媽又拿過電話跟雪城說,還是她的想法,希望雪城收拾攤子回老家去,多少掙點就中了,啥都沒平安重要,在家找一個,好好過日子多好。雪城說,回去相親可以,但他不能回老家定居,他還考慮再掙幾年錢把媽接出來呢。媽說,我才不去呢,我死也要死在家里?,F在人家給介紹這個挺合適的,在南方打工好多年,人挺精細的,早幾年跟前面男的離了,一個男孩判給了男方,現在獨自一個,三十六歲,就是咱前莊的,知根知底。
六
劉雪城回老家三天,第四天的上午,帶著倩倩來了,他和倩倩肩并肩順著研究所的一排門面房走來。馮愛榮本是出來給門口掛東西的,一扭頭看到兩個人一起走來,她看到劉雪城像是換了一個人,知道這短短幾天,生米已做成熟飯,知道這個女人不比從前那幾個,她扭身進了門面房。劉雪城已看見大姐看到他們,卻不像平常樣停在門口招呼,心里立時有點愧的慌,給倩倩說,一會兒見了大姐,你一定要熱情點。倩倩說好的。
兩人進門來,見馮愛榮給他們個后背。劉雪城說,大姐,這是倩倩。倩倩說,大姐,你好。馮愛榮還是不轉身,屋里安靜了片刻,是那種令人窒息的死寂,是暴風雨前的凝重,然后,響起馮愛榮高亢凄涼的哭聲。
愛莉呀愛莉呀,你咋這么命苦的,你咋說走就走了,你咋不管雪城和孩子了呀,你咋忍心叫雪城受苦受累呀……馮愛榮癱坐在地下。傷心欲絕的樣子。局面已經展開,索性痛哭一回吧,剛才她轉過身的時候是想控制自己情緒的,是想很有禮節不卑不亢地跟這個女人行見面禮的,她怎么就沒有控制好呢?現在她的感情堤壩完全崩潰,她已經在這個女人面前敗了,就索性敗到底吧。雪城從前相看的那幾個,都沒有叫她如此失控過,她在那些女人面前還有大姐身價,可這個女人的身影從那邊走過來,劉雪城和她那樣甜甜蜜蜜、配合默契地走來,就無情地擊中了她。
她不管不顧,坐在地上哭啊哭啊,一口一個愛莉呀,愛莉。劉雪城和倩倩站在旁邊,相互看著,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門外路過了王阿姨,王阿姨根據她幾年來在門里門外坐著閑聊的生活積累,一下就看明白了,她走進來拉著愛榮往起拽,小馮,你這樣做不對,你看看雪城和這姑娘剛回來,你不招呼人家你哭什么呀?快起來吧,起來,到我家去歇會兒。王阿姨給劉雪城他倆說,這兩天你不在,把你大姐忙壞了,看累成啥樣了?倩倩上來攙住馮愛榮說,大姐你辛苦了。馮愛榮天塌地陷的樣子,顧不上跟她說話,被王阿姨架走了。
倩倩放下手里的東西,就開始收拾屋子。雪城抱歉地說,你歇會兒吧,剛下火車挺累的。倩倩說,不累,一會兒你去買點肉和菜,我來做,中午叫大姐來吃飯。
馮愛榮在王阿姨家哭夠了,出來繞開劉雪城的門面房回到自己家里。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家這么冷清,寂寞,她開始生那好久不著的爐子,她發現她對自己家的鍋碗瓢盆陌生起來,使起來都不順手了??熘形鐣r倩倩和劉雪城去請她來吃飯。馮愛榮不好意思地挽著自己的袖子說,唉,我昨晚一夜沒睡好,夢見愛莉哭醒了,我現在到更年期了,打從愛莉不在,情緒一點都不穩,老想發火,老想哭,你志遠哥還說,不行了這幾天到醫院去看看,我也真是,沒成色樣兒,倩倩剛來,啥東西放哪都不知道,我應該在那做飯的,倒叫你做好了來喊我。
倩倩摟住她肩膀說,大姐,自己人不說這些。
馮愛榮再回到門面房里,覺得再不像從前那樣自由了,她真的到了曾經承諾的立馬滾蛋的那一刻,這里有了新的女主人,她倒像個客人一樣,也不敢像從前那樣,徑直去鍋邊盛飯了,她扭扭捏捏地坐著。倩倩盛了米飯放在她面前,她扭扭捏捏地吃。一會兒志遠和兒子回來,大家一下子都不自在起來,這個女人的到來使這里的一切都變了。倩倩倒是很大方,一個個地叫,盛好了飯一個個地讓。
吃著飯馮愛榮說,一會兒吃了飯,我都給你交待交待,啥東西在哪放,該咋找錢,咋拿貨,咋搞價。
咦,大姐,你這是弄啥哩?凈是說得叫人心里難受,你還像從前一樣天天在這,倩倩還不一定能拿得下來,這兩天她出去轉轉說不定還能找點別的活干。馮愛榮心說,咋可能哩?放著這里現成天天收錢的活她不干,她還能出去找別的啥活干?
是啊大姐,雪城跟我說好了,你還在這干,就像我沒來時候一樣,你們一家還在這吃飯。
馮愛榮心說,可現在跟從前不一樣了。她眼睛瞄到冰柜蓋上一個洗漱袋子,里面裝的瓶瓶罐罐,再看倩倩的臉,分明是用了幾層子東西抹出來的,愛莉一年四季只用一瓶大寶,再趁倩倩轉身給志遠盛飯的時候,上下打量她,中等身材,渾身上下緊致有形,該粗的粗該細的細,還沒有像愛莉那樣,早早地整個身形松垮了(可愛莉那是為了給劉家生兒子呀,生得多了,苦吃得多了才把身形松垮成那樣的),倩倩穿衣打扮也是個講究人。怪不得雪城幾天就不一樣了,里外透著幸福和知足,完全忘了愛莉走了只一年多。
馮愛榮給自己說,必須馬上離開,我不是傻帽兒,留在這里影響人家的幸福生活。盡管劉雪城一個勁說,大姐你得在這兒,你這會兒沒地方去呀,超市也去不了了,你年齡也大了,工作不好找,在這吧,你已經學會扒胎補帶了,倩倩啥都不會,你起碼得帶一帶她,咱三個一起干,人多力量大,等旁邊誰家門面要轉讓了咱就盤下來,把場面做大。
馮愛榮說雪城你不用勸我,我說啥也要走,我快五十了,自打愛莉走后,又傷心又勞累,這一年多我都沒緩過來,在家先歇歇,再找別的活,我再找活也就是給誰家當個保姆看個孩子了,好點的活找不來了。
劉雪城去買了一個二手手機,辦好號,又拿著一個月的工錢給馮愛榮送去,他沒要倩倩陪,自己來到了馮愛榮家。他說,大姐你想歇就先歇歇,見天沒事了,就去那跟我們說說話。雖然倩倩來了,可今后情況啥樣還不一定,我們到底才認識了這幾天,還不是太了解。馮愛榮想說,不太了解都幸福成這樣了?話到嘴邊咽了回去,只說,就看她能不能吃得了這苦,南方打工回來的人,誰知啥情況哩?反正雪城你記住,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像愛莉那樣塌心跟你了。劉雪城說,大姐我知道。
劉雪城那晚跟志遠一起喝了酒,說了好一會兒話才回來,一進門就見倩倩已經把這里收拾得比從前更加有條理,里面那小床上鋪了粉紅的新床單,放了新被子,從前他和愛莉蓋的被子被她打包歸攏到頭頂那張床上了。
倩倩是個麻利人,收拾屋子,做飯,招呼顧客,樣樣都做得很好,還會說一口普通話。劉雪城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招弟從南方來電話要錢,說剛入學,要置辦的東西很多,離家在外,處處都得要錢。倩倩親自去銀行給她卡上打了一千塊。過半個月,招弟又來電話說,需要一個數碼相機,倩倩又去給打了兩千。這讓劉雪城很感動,他早先只擔心這幾個孩子的花銷會造成他和倩倩之間的不快,可沒想倩倩如此大度,再看她樣樣活干得合適,每天干那么多活還知道抽時間打扮自己,雪城心里越發愛她。
倩倩說,咱倆都在一起兩三個月了,我不能不明不白的這樣,咱把結婚證辦了吧。雪城說,快過年了,過年回家一起辦,少跑一趟路。立時倩倩臉色不好看,大過年的,回去誰給你辦?人家辦證的人不放假過年?雪城忙說,那好吧,這兩天就回去辦。請馮愛榮來給看著門面,倆人高高興興回家辦了結婚證。雪城說,那咱過年就不回了,讓媽來西安過年吧。
馮愛榮這是第一回給自己口袋里裝了三十塊錢,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她想,我從前對你劉雪城多真心啊,除了工資一毛錢我都沒多拿過你的,我買完菜回來剩兩三毛錢都再放回抽屜里,我這么做是圖啥?我是為了讓你找個新女人尋歡作樂嗎?是為了讓你剛認識兩天就跟她睡到一塊嗎?是為了讓你和她在一起就把那股甜蜜勁藏都藏不住嗎?你哪怕哄哄我哩你哪怕做做樣子哩,你一下就跟那女人親成這樣稀罕成這樣,你一下就忘了愛莉,你一下就忘了我這一年來對你的照顧體貼,我為了你跟志遠鬧不愉快,志遠幾次說不要我在你這干,可我說啥也得在這幫你,這會兒你跟著那不明不白的女人回家扯結婚證去了,我在這里給你看攤,我不是傻帽兒我又是啥呢?唉,再不是為我幾個外甥,這會兒你過你的幸福日子我過我的窮日子,我睜眼都不看你了。幾天總共拿了他一百塊錢,馮愛榮心里有點平衡。她又勸自己說,是啊,雪城不找我給他看攤又找誰呢,他如果找個張三李四來給他看,我心里還是個難過。
陳明先想辦法在附近給劉雪城找了間房,是研究所閑置的一間,讓他長期白住,不要錢。倩倩麻利地把這間房子粉刷一新,置辦了些東西,算是有了新家,這天晚上做了一桌子飯,請來陳明先夫婦、馮愛榮一家來吃了頓飯。馮愛榮進到屋里來回一看,床上鋪的蓋的是新的,廚房鍋碗瓢盆是新的,酸酸地說,喲,都是新的呀,老的都使不成了?倩倩不吭氣。馮愛榮自我解嘲地說,新的新的吧,新人當然得使新東西。看到梳妝臺上倩倩那些大大小小的瓶子,想她的臉每天就被這些東西涂抹著,她像那些高級女人一樣,對待自己的臉一道工序都不少,雪城也就為這而愛她,馮愛榮就像胸口被誰踹了一腳,鈍鈍的疼痛。肖老師說,倩倩不愧是在深圳工作過,能力就是強,門面那里打理得好,家里也弄得這么好。馮愛榮心說,在那不要臉的城市工作過,也把男人都伺候得好,看把雪城幸福成啥樣了。馮愛榮連帶著對陳明先也有意見了,她想你陳明先早幾年咋不給雪城找這個房子,咋不讓愛莉也住一住這明亮寬敞不要錢的房子,可憐的愛莉呀,幾年間就跟雪城擠在里間那么窄的床上,這會兒這女人來了,你就想方設法給他們找了這房,你不是勢利眼是啥?這女人除了臉比愛莉長得好,她哪點比得上愛莉。
過了幾天,倩倩請她爹從老家來逛西安城,馮愛榮立即給志遠說,我爹一輩子還沒來過西安哩,愛莉那時候咋那么傻呀,從沒想起過家里老人,人家這會兒才不管這些,咋不咋呢,把爹請來逛了,拿著雪城的錢可著勁花去吧。
白天,她主動去門面房給雪城說,我給你們看著攤,你們倆帶咱叔出去逛逛吧,輕易都不出來,倩倩來這么長時間也沒出去轉過。她想,不管你們怎樣,我這當大姐的還得把姿態擺高點。
倩倩她爹說,不了,不了,壯壯他大姨,不能耽誤掙錢,我自己上街走走,花錢的地方我不去,就在街上轉轉,看看景致就中了,其實也就是來看看你們,聽倩倩說這一年多都是你在這招呼著幫忙哩,叫你受苦受累的,叫我說要不是你,雪城這攤子就弄不成了,現在我看你們都過得怪好就中,主要是倩倩從家里走得急,好些話沒給她交待,你嬸叫我來再給叮嚀叮嚀,得在這下苦力起早貪黑多掙點錢,三個孩子今后上學花大錢哩,既然跟雪城過到一塊了,就得把幾個小孩當自己的孩子看。馮愛榮看老人說得怪像樣子,心里好過一些。
倩倩爹走的時候,馮愛榮想,他們一定給他錢了,給了多少呢?當然這事張不開口去問,現在人家沒必要事事叫你知道了。自己在心里合計,老人來回路費,來后買一身衣服,走的時候再給一點,咋不得花一千塊錢,這時她就有點后悔,當時火化愛莉的時候,為啥要阻止大嫂要金戒指呢?那時不要,現在都叫這女人花了去,今后娘家人再想花他劉雪城一毛錢怕都不容易了。
七
過年的時候,有個在深圳打工的男人不辭勞苦地抽出一天時間來到劉雪城他們村,兢兢業業地出這家,進那家,鉆入堆,攔路人,像是哪個城市派往北方的新聞發言人一般,公布了倩倩在深圳的所為,說她已經是個不折不扣的破鞋爛貨,跟了好多個男人數都數不清,她在美容美發店干過幾年她卻不會理一個頭,你們不信叫她給你剃個頭試試,她凈是給人按摩呢,把男人的頭摟到自己懷里按,她現在人老珠黃給人按摩都沒資格了,她連一個男人都套不住,在深圳沒人要了,扔馬路邊都沒人看一眼,跑回老家來,騙取了劉雪城的愛情。
老家人立即打電話告訴了雪城,雪城接了電話木愣愣半天,媽問他電話里說啥,他說沒有啥,失魂落魄地自己走出去,少有地沿著馬路像城里人那樣散步去了。這消息不用說,馮愛榮的家里人,倩倩的家里人也都用不同的方式在第一時間告訴了他們。馮愛榮好像聽到個大喜訊,立即揚眉吐氣,放下電話,激動得臉都紅了,看看,看看,我猜得沒錯吧,她心花怒放對自己男人說,咋樣,我看她就不是正經人,在深圳都叫男人們破了幾百破,劉家幾輩子的好名聲叫她壞完了,雪城個傻帽兒,弄了個破鞋還當是寶貝哩。愛莉跟他那么多年,村里誰人說過一個不好?
劉雪城散步到快半夜,回到家里,倩倩也不問他去哪了,只說飯在鍋里,我給你盛吧,劉雪城說他不餓。兩人各躺了床的一邊,誰也不說話,一人睡一個被子,這在他們倆的歷史上還是首次。第二天,雪城還是不理倩倩。
夜里,雪城做了一個夢,夢里又見愛莉,愛莉有一張灰色的臉,愛莉腦袋后面的洞還在流血,灰色的血,愛莉從他身邊走過,沒有理他,他拉住愛莉問,愛莉,你去哪呀?愛莉說,我走呀,我給你騰地方叫這女人睡在你身邊,他問愛莉,我該怎么辦?愛莉回過頭,眼里流出了淚,雪城別難過,也別為難倩倩,各人都活得有難處,她現在愿意跟你過日子,她對你好,對孩子好,這就中了,別再挑旁的理,咱有啥呀…一愛莉說著走遠了。
愛莉,愛莉。劉雪城叫著,從夢里醒來,茫然四顧,見倩倩在身邊躺著,可能是被他叫醒了,也可能她一直沒睡。倩倩睜著那雙在低檔美容院割了雙眼皮不太自然的眼睛看他,那假里假氣的眼里流出兩行真真的淚水,跟剛才劉雪城夢中愛莉的淚水一樣,縹縹緲緲地下來。
雪城,我對你不好嗎?你自己想想,自打咱倆認識,我用怎樣的心待你,我只念你是個好人,我不圖你別的啥,我不嫌你幾個孩子,我不嫌他們不叫我媽,我不嫌他們不歡迎我……我從前在南方打工飄來飄去,沒有遇到真心待我的人,我在老家跟你一見面就認準你是個好人。我就想快點跟你定下來,我只想跟你好好過日子,我有錯嗎?我是不是得一五一十把咱倆認識前的事都告訴你?傷心的,難過的,丟人的,都得說給你?
我沒說你都得說。劉雪城仰面說,看到房頂上,似乎還有愛莉的面孔,閃動著厚嘴唇想跟他說啥。
那你咋像害大病了一樣?兩天都不理我,你嫌棄我?
倩倩,我有啥資格嫌棄你呢?劉雪城轉過身把倩倩抱在懷里,眼里流出熱淚。想這半年來,這女人帶給他多少溫存和歡樂,把他的生活打理得多好,讓他一顆破碎的心慢慢愈合。尤其是,尤其是,天哪,我心里竟然這樣想了,尤其是她比愛莉精明能干,進貨談價招攬顧客,比愛莉強多了,愛莉只有憨厚實在,可這女人,從里到外,從白天到晚上都比愛莉招人愛。想起這些他覺得真羞恥,他不但身體背叛了愛莉,他心靈也背叛了愛莉,他常常陶醉在倩倩帶給他的幸福感中,他甚至感謝命運,給他送來了倩倩。他能比倩倩好到哪里呢?倩倩,我沒有嫌棄你,真的,我只是生那人的氣,我知道你跟他好過,后來你不愿意了,他懷恨在心,壞你名聲,這樣的男人就不算是人。
兩個人摟著哭了一會兒,又說了好多誓言,地老天荒心不變,誰變心出門叫車輾死,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是我們一起慢慢變老,將來我們老了干不動了就回老家住下,一起等死。
馮愛榮本來是想看他們笑話的,甚至她想看到倩倩被劉雪城逐出家門,哭哭啼啼無處可去,那時她再去勸,再去行使她大姐的權利,拉住倩倩,叫她不要走,叫她留在雪城的身邊,從此兩人在她的寬容與周旋下好好生活。平心而論她是滿意倩倩的,招弟幾次要錢她是知道的,她也知道招弟動的心眼。再者說了,叫倩倩走,叫劉雪城又回到從前的孤單清苦中,對她馮愛榮有啥好處呢?
可劉雪城的臉只是陰了兩天,第三天就給她打電話說,大姐,倩倩包的餃子,叫你來吃哩。擱平時她不會痛快來的,可今天她想,可能是叫她來給訴苦呢,叫她來說和呢,叫她來挖苦批評倩倩呢,她就興致勃勃地來了,一來看到兩個人臉色都正常,連劉雪城他媽也跟從前一樣,只是叫她來吃餃子的,便心中不快。想,幸福吧,美滿吧,過你們的甜蜜日子吧,摟著親吧,我今后再不來你這里了。
可十來天后,她便又拿著自己腌的咸菜來給他們送了。她給自己找借口說,我不是想你們了,我只是看在我幾個外甥面上,來給你們送點成菜,叫你們吃了好有勁掙錢,掙了錢給他們將來上大學用。
八
劉雪城又跑了幾趟去要錢,車主總算一點點擠牙膏一樣把錢給夠了。馮愛榮想,不如不打官司了,當初拿了那十一萬,她娘家大哥還能說為了孩子而把錢拿手里,這會兒,五萬多是分幾次要回來的,她大哥總不能從老家坐著火車來,當著倩倩的面把錢要走吧,你說你為了孩子,人家不是為了孩子?人家一個是孩子的親爸一個是孩子的后媽,用得著你外姓人操心?
馮愛榮給招弟打電話,問了她的學習情況生活情況,在南方習不習慣,那里熱不熱,給你爸打電話沒,要常打電話,要是那個女人接的你得有禮貌,該叫媽叫媽該叫姨叫姨,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們對她尊重她會知道的,她對你爸好了對你爺爺奶奶好了,大家和和美美在一起不生氣比啥都強,最后她有意無意地說,你爸去把那錢要回來了,你爸當時不是說了嘛,誰考上大學誰花這錢,招弟你在那要好好學習,不要為錢的事發愁,你爸早晚不會在錢上摳你的。
招弟第二天給劉雪城打電話說,她要買筆記本電腦。劉雪城問,買個那東西多少錢?招弟說得五六千,劉雪城吸一口氣說,招弟,你過完年都要好幾回錢了,這么貴的電腦,是不是非得買?你們學校不是有電腦室嗎?需要啥去那查還不行?招弟說,宿舍里大家都有就我沒有。劉雪城說叫我跟你倩倩阿姨商量一下。招弟說,怎么我上學花錢還得跟她商量?爸你現在不拿事了嗎?
劉雪城給倩倩說了,倩倩一時沒有吭聲。過了好一會兒說,再把六千寄去就一萬了,過完年才兩三個月,你想想。劉雪城也覺得這事不太對頭。
馮愛榮路過這里,走過來坐在門外閑聊。劉雪城說,大姐我這兩天可煩了,你看這孩子,又打電話要電腦哩,得五六千。
馮愛榮聳了聳鼻子,五六千,那還不算多哩,我聽說最好的筆記本電腦得上萬,當然,她是學生,不必要那么好的。小孩子那么遠一個人在外,也不能太虧了她,叫人一說真是沒媽的孩子。
可她老這樣要錢人受不了啊,哪有那么多錢給她花啊。還有下面小的,還有兩邊老人。
馮愛榮警覺地看一眼劉雪城,想問,兩邊老人,哪兩邊呢?她為了這個“兩邊”有點氣惱,張口一說話,聲音也就高了,語氣也就生硬了,你們倆這快一年掙的錢哩?弄哪去了?
過了,這話過了,她立即給自己說,可她有點管不住自己,怎么就把心里話說出來了?從劉雪城和倩倩臉上的表情能看出來,他們也認為她說得過了,可說出的話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就像上回她失聲痛哭一樣,既然控制不住,那就不再控制了,索性她臉上表情也配合了語言,變得僵硬起來。
劉雪城沒有回答她,轉身回屋拿東西去了。倩倩走到她面前蹲下來,一張清白而正義的臉仰在她面前,大姐我給你算算吧,自打去年我來這,有快十個月吧,連學費帶花銷光給招弟打過去一萬多了,要是再把這六千打去就兩萬了,壯壯在家上學,他奶奶看著,除了學費花銷每個月寄回去五百,去年我爹從西安回去不久就不在了,我倆又回去埋了埋我爹花了兩千,現在每個月給我媽寄兩百,剩下的就是進貨周轉,這不是,這一屋東西,看著亂七八糟不值個啥,可CBgV+CAsuS1QasnQ9o4VcSmd3So1lnXEkr75iMt7jV0=那都是錢買的,每個月還得摳著摳著存一點,咱又不像城里人老了有個退休金,我還不比你們,有個自己親生的孩子,將來他幾個要說不養活我,我不是賄等著睡到馬路上去了。
倩倩說得句句在理,馮愛榮再找不出旁的話,自己費了好大的勁把表情放緩和了,訕訕的又閑扯幾句別的,拍屁股走人。倩倩等她走遠了,把手里的一個新車帶摔得啪啪響,雪城你剛才咋一句話都不說哩?你咋不告訴她咱有結婚證哩?咱是正式夫妻,她憑啥質問我?掙的錢弄哪去了?難道我都拿到娘家了不成?難道我爹死了咱不該出錢埋嗎?難道給我媽一個月兩百塊寄多了嗎?她還別說從前愛莉不給娘家寄錢,那是你們正困難時候,那是她妹子沒福氣,說一千道一萬愛莉要是活著哪有我的事?她現在生這么大氣也沒用,看我來的那天她哭的吧,我又不是第三者插足把她妹子趕跑了,是她妹子先沒了我才來的呀,她給我扮那么難看干啥?雪城你咋一句話都不說?
倩倩,別說了,看在咱倆的感情上別說了,大姐好壞幫了咱一年,你沒來的時候都是她黑天白里在這撐著,她也是為了幾個小孩。
她為幾個小孩?她口口聲聲說為了幾個小孩,要真是為他們,她給你幫忙要啥錢哩?她別要工錢,她不憨不傻,她一家三口在這吃飯,哪個月不給他們省出五六百?她不是也圖了你的錢嗎?這會兒來問我錢弄哪去了?她問得著嗎?她算哪一角兒呢?
倩倩你別這樣說大姐,她其實心情很復雜,她一方面想叫我再找一個安心過日子,一方面看到你想起她妹子,心里不是個味,你原諒她吧,她那天不是說她更年期了嗎?
她更年期!我還懷孕呢。
一說到懷孕,劉雪城的臉忽地變了,倩倩最近老拿懷孕嚇唬他。
兩個月前,倩倩給他說想要個孩子。劉雪城嚇壞了,說,倩倩,咱見面時候不是有言在先嗎?你不再要小孩了,當時我的條件也只有一條,不帶小孩的,結婚后也不再要。你想想,現在有他們三個,再要一個,負擔不起了。
三個能養活四個也就能養活。你們光算自己的賬哩,我也是個女人,我不能到老了身邊沒一個自己生的。
可你那時候說好的呀。
凡事都有變,我就不能有點自己的想法?我三十七八了,再不生就不行了。
這對于劉雪城來說是最要命的一擊。
他又去找馮愛榮訴苦衷。馮愛榮說,我看這女人就不是省油的燈,她是一條條先占上,再一條條折磨你,你要是當時不跟她領結婚證她敢這樣嗎?
過了兩天馮愛榮來了,閑扯了一會兒把話題往孩子身上說。
小孩多了罪多,我要是年輕時候,一個都不生,省得跟著他們生不完的氣,你就沒有安生的時候。
倩倩一聽這話就知是劉雪城給她說了,心想你這會兒孫子都快抱上了,說能話哩,你們說來說去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說事情,想過沒想過我,我現在拼命干活,掙的錢都叫幾個孩子花了,都叫他們想著法要走了,好像我就是來給他們當牛做馬的,他們誰明白地叫過我一聲媽,誰給我說過一句好聽話?
劉雪城和倩倩開始不和睦,倩倩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有時候對于女人來說,獲得砝碼越多,和男人抗衡的力量就強,她現在有結婚證,她在深圳的經歷公布后劉雪城只是不高興了兩天半把她咋也沒咋,看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所擔心的事情都過去了,我還要爭取,我不能到老了干不動了,掙不了錢了,被人當破爛扔一邊。將來我們倆誰知誰走在前呢,假如他雪城走在我前邊,幾個孩子要是不理我,我不是干瞪眼,說再好聽也不如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當倩倩確定自己真的懷孕后,她先沒有告訴劉雪城,她一個人享受著這喜悅與幸福,她變得寬容而好脾氣,也不跟馮愛榮計較那么多,我的肚子我做主,我就不信我肚子大了你們還堅決反對。
馮愛榮眼毒,看出了點眉目,她先是見倩倩臉色蠟黃蠟黃的,分明是不見每天抹那些化妝品了,再看倩倩突然瞌睡多,動不動就鉆到里間的床上睡去了。她悄悄給劉雪城說,我看她是有情況了,你問問唄,她咋能這樣呢?跟誰不商量就懷上了?
晚上,劉雪城問了倩倩,倩倩看瞞不住了,點頭承認。劉雪城一下子頭大了。倩倩呀倩倩,你以前老那么說,我還以為你是嚇唬我哩。你咋就真的……你咋一點不體諒我哩?
我體諒你,誰體諒我哩?
你想過沒有?光罰款就得一兩萬,還別說生他養他。
掙錢就是花的嘛,不為孩子花,為誰花呀?你們不是老這樣說嗎?
倩倩,我們承擔不起呀,現在三個都這么難,你說這孩子生下來,不得受好的教育?咱沒那條件,讓他來世上只是跟著咱受苦。
從前你們一個又一個地生,也沒說沒條件,現在我才生一個,你就說沒條件。
從前那是沒法了,想要個兒子。
那你就不想要兩個兒子?人多勢壯,將來在村上沒人敢欺負咱。
劉雪城捧住頭,長嘆一聲,好半天說,倩倩,要不這樣吧,四五個月的時候做個B超,要是男孩就要,要是女孩就不要。
不要怎么辦?你叫我去引產?叫我去受那罪?那是人受的罪嗎?聽說弄不好要人命的。
可愛莉受了兩回罪,她都沒說啥。
她是她我是我,別拿我跟愛莉比!
九
劉雪城不知道有多少回夢見愛莉了,他知道他常常叫著愛莉的名字從夢里喊醒,有時候他醒來看到倩倩在一邊睡得香甜,慶幸她沒有聽見。
黑診所,愛莉在呻吟,地上的血緩緩流著,黑色的濃稠的血,愛莉痛苦的呻吟在他耳邊,愛莉手伸過來,想抓住他,他的手伸出去,他也想緊緊抓住愛莉,他要給她力量,他多傻呀,他為啥在診所門外等呢,他為啥不進去,不守在愛莉的身邊,不緊緊地拉住她的手,人家城里人現在都興女人生孩子的時候男人在身邊,據說那樣能給女人巨大的安慰。其實叫我說也應該那樣,孩子是兩個人的,為什么讓女人一個人去受那罪。愛莉,我來了,來了,你的手呢?手在哪?愛莉!愛莉!
他睜開眼睛,那呻吟聲還在,倩倩正在身邊呻吟哭泣。
倩倩,你咋了?是不是肚子疼?
我死了都跟你無關,我在你眼里啥都不是,你心里只有愛莉。倩倩惱怒地轉過身,怒目瞪著他,成天晚上喊愛莉,別以為我不知道,劉雪城你想想,我哪點對你不住?你老用愛莉的優點比我缺點,越比我越不算個啥,好了,你去跟愛莉過去吧。倩倩越說越氣,翻身下床,從柜子里拿出愛莉的相框,扔到床上,也不用整天背著我拿出來看呀摸呀,去吧,摟住好好親,摟被窩里睡覺吧。
倩倩抱住自己被子睡到沙發上。
劉雪城哪里還睡得著,起身看看表,天快亮了,不如早點去鋪子里,收拾收拾開張。
平常他早上一起來,倩倩也跟著起,兩人一起來到鋪子里,真有點夫妻雙雙把班上的美好感覺,最近倩倩瞌睡多,他就一個人先去,倩倩睡到八九點起來,做好飯給他送去。今天眼看九點半了,不見倩倩影子,他想,可能那會兒生氣睡不著這會在家補瞌睡。十點了,還不見她來,劉雪城心里不安起來,見馮愛榮買菜路過,叫住她給看會兒門面,他回去看看情況。
屋子里空空的,床上被子收拾好,愛莉的相框在桌上放著,相框下壓了一張紙,上面只一句話:守著你的愛莉過吧!我走了!!三個感嘆號畫得大大的,感嘆號下面的黑點畫成了空心的,像是三個張大的憤怒的嘴巴。劉雪城翻著柜子里的東西,見倩倩的衣物少了幾件。
他失魂落魄回到門面房,告訴馮愛榮說,倩倩走了。馮愛榮臉上表情比他復雜,又驚又喜又痛心的樣子,急切地問他,咋啦?你倆又生氣了?
嗯,還是為孩子的事,睡前吵了幾句,我晚上夢見了愛莉,喊著愛莉喊醒了,她生氣了,跟我吵幾句,自己睡沙發上了。
她管得也太寬了,管天管地還管得著人做夢?馮愛榮立時義憤填膺??烧f是生氣,倩倩真的走了,這還是個麻煩事。
劉雪城又沒心修車了,稍微難點的活叫他煩惱,完全沒有耐心,他從前不是這樣的,從前他對各種故障的自行車愛極了,只有它們出了狀況,他才會有飯吃有錢掙,他多么感激這些壞了的自行車啊,他還感激那些打不開的門,丟失了記憶的鑰匙,罷工了的洗衣機,轉不動的電風扇,它們為他打開幸福之門,讓他每天都有錢裝到自己的口袋,讓他從一個農民成為大城市擁有一間門面房的人,有一些調皮的人喊他老板,他知道人家是調笑,可他還是心里受用,尤其是倩倩為此而愛上了他,倩倩跟他見第一面就把自己托付給他??墒?,現在倩倩走了,她收回了對他的托付嗎?
劉雪城一下子百爪撓心,往火車站跑了一趟,臉色鐵灰地回來了。他往門面房走的時候,看到馮愛榮坐在那里,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一下子老了很多,腰完全塌了下去,有風吹過,頭發里隱隱一絲灰白。
他對著眼前的自行車發呆,他對它束手無策,他想命運怎么對我如此絕情?干嗎一次又一次這樣揉搓我呢?干嗎讓我一次次失去?是我不珍惜生活嗎?天哪,再沒有我這樣熱愛生活的人了,只要每天有活干,有這小錢掙著,我天天唱著歌生活的呀,從前愛莉在的時候,我就從來沒有煩惱過,抱怨過,我就不懂得難過失落焦慮這些文明詞是啥意思,人家城里人坐機關風不吹雨不淋,我在路邊風吹日曬我覺得我比他們不差哩,他們有我夫妻恩愛嗎?他們能像我這樣天天數錢嗎?人家大把大把掙錢我還不眼紅哩,他們有我安生嗎?我白天吃得香晚上睡得著,我向來就不知失眠是咋回事,我四十年都覺得生活是美好的。愛莉不在了,命運把她收走了,我也沒有詛咒過生活,我只是怪自己命不好。倩倩來了,我把她當成命運給我的第二次機會,就像新聞里說的,我倍加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大好局面。說是不想要小孩了,可我何嘗不為她著想呢?她執意要那就要了吧,反正孩子已經多了,沒少罰款也就不在乎再罰這一回,三個也是養四個也是養,現在眼見著上面兩個大的上大學了,工作掙錢了,今后的負擔會越來越小的。也許倩倩是對的,她應該有個自己的孩子。
一個大活人能到哪去呢?馮愛榮癡癡呆呆地說。兩個人坐在門口,各自的心揪著,找不出安慰對方的話。他們都口干舌燥卻都不喝水,他們常年沒有喝水的習慣。
你聽沒聽說她在西安還認識誰?馮愛榮干啞著嗓門問。
她誰也不認識,哪也沒去過,她身體不方便……出去再碰到壞人咋辦?馮愛榮心說,她還怕碰到壞人?她原本破鞋一個,還懷著身子,壞人能把她咋的?馮愛榮立時對倩倩又恨了起來,你不想跟雪城實心過日子就早說,干啥這樣,你要真的有本事,這輩子別回來。
她身上帶沒帶著錢呢?馮愛榮問,她想知道倩倩是不是卷了錢跑了。
也沒帶多少錢,我看存折她都沒動,可能身上就帶了幾百塊錢吧。
她可能也就是想氣氣你,沒想真走,弄不好就在很近的地方,過兩天錢花完了,她總得回來。馮愛榮安慰劉雪城也安慰自己。
唉,但愿吧。
倩倩,你回來吧,我同意你要這個孩子,我不再跟你生氣了,你回來我要好好跟你談談,我愛你疼你,這是千真萬確,可我夜里總夢見愛莉,這由不得我,我們結婚十七年呀,十七年我們恩愛美滿,你應該知道我的為人,是個人我都敬著他愛著他,客氣忍讓著,我只覺得啥都沒有大家和和氣氣地在一起好,十七年和你親成那樣的人,突然沒了,怎么能一下子說忘就忘了呢?你想想這個理,我對死了的人都這么好,我能對你不好嗎?你回來吧,回來我啥都讓著你,只請你原諒我夜里夢見愛莉,原諒我從夢里喊她喊醒,這樣行嗎?
行的倩倩,我知道一定行的,你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你見過大世面,你愛我,你為了我其實也愿意忍受一些事情,你已經忍了不少,你主要是生大姐的氣,大姐其實是個好人,她只是嘴不好,她其實很愿意咱兩個恩恩愛愛地在一起。你記得她腌了咸菜給咱拿來,她包了餃子給咱端來,她不是關心咱是啥呢?其實,她也挺可憐的,唉,你看我這人,看誰都可憐,誰都不容易。
劉雪城邊修車邊熱淚滾滾。他聽從馮愛榮的主意,不敢直接打倩倩家電話,她們分析倩倩不可能回老家,怕一打電話,倩倩家再來一群人問他們要人那就麻煩了。馮愛榮給自己家打電話,叫兩個嫂子分頭行動,悄悄到倩倩村上打聽一番。半天后,嫂子回電話說,老家根本不見倩倩的影子。
十
劉雪城坐在一個小凳子上修車,從上次腰疼病犯他就不敢再一直蹲著了,那樣一蹲幾十分鐘,對腰的損害太大了,他現在常常坐著個小凳子,有時候還得抻摸著,或者側著身子才行,這樣看起來,他像個行動不便的老人,他有時候自己開玩笑說,我四十歲就老成這樣了,七老八十了一樣??伤€是不舍得躺倒休息,休一天就少掙二百塊。
馮愛榮又來給他幫忙了,不時心疼地提醒他,雪城,累了就歇歇吧??伤恍胍恢边@樣有活干,他不想讓自己停下來,停下來他會更煩。也許,修好這個車子,倩倩就回來了;也許,配完這把鑰匙,倩倩便出現了;或者,這個人是倩倩派來的,倩倩想讓他捎句話給我;要不,補完這個車胎,我再到路口去看看,也許倩倩已經走到路口那個加油站了;手扳腳蹬子,把車輪轉一轉,我會不會在轉動的車輪里看到倩倩向我走來。電話響了,是她打來的嗎?她說我在哪哪,你劉雪城必須來接我,你休想叫我自己回家去,是你把我氣走的你得來把我請回家,那我就跑快快的去請你??擅看坞娫掜懫穑疾皇琴毁?,是找那些打了公用電話的人的。他的屋子里擺了五個電話,可他沒辦法打給倩倩。
倩倩,只要你回來,我會處理好這些事的,所有的氣我受著所有的委屈我擔著,不叫你再受一點委屈。大姐也會注意的,她不會再對你那樣了,她原本人不壞,她只是……她只是更年期而已。倩倩,你在哪兒?你不想我?不想家嗎?你不知道我們著急擔心嗎?
馮愛榮一直沉默,她再也沒心去諷刺打擊嫉妒倩倩了,她也盼著倩倩回來,她想,你要是回來了,我就好好地待你,就像待愛莉一樣,也許一開始我就錯了,我應該一開始就把你當做愛莉。你和雪城在這兒出力氣掙錢,忙的時候我來給你們做飯都行,我們這樣的人,在城里還能怎樣,憑著現在還有力氣,就是拿這力氣換錢啊。那孩子你執意要生就生吧,虱子多不咬賬多不愁,罰款、花錢咱又不是沒經過,咱來到世上就是當牛做馬掙錢的,掙的錢自己不舍得花,都花到孩子身上花到不得不花的冤大頭的事情上。人一輩子,吃虧占便宜哪能算得清,我以后啥都不計較了,我只圖咱們在一起和睦相處。倩倩,你回來呀,雪城不能沒有你,雪城不能再失去了。
劉雪城這個車子修得很艱難,他心煩意亂,他想像孩子一樣把那車子猛然推倒然后哇哇大哭,他一直忍著,忍著,他想,命運可不就是一場又一場忍耐嗎?你不忍又能怎樣呢?你大哭一場能解決啥問題?還不如耐下性子把這個車子修好,好再掙五塊錢。
手磨粗了,心卻更細了,膽子更小了,越來越怕事了,生活已經把我教訓得更聽話更謹慎了。如果能回到從前,我會在那個上午叫住愛莉,不叫她去買菜,或者她去了,出事了,我不打那個官司,我乖乖接住那十一萬,如果回到三天前,我會在那個早上好言哄勸倩倩,我向她賠禮道歉,我讓她消了氣,跟我一起到門面房來。
倩倩,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你怎么就狠心這樣撕扯我?你忘了咱們的誓言嗎?不管發生什么事,我們一起面對,我們別的都不圖,只圖我們在一起。
腰快木了,他覺得今天無論如何都修不好這個車子,他的手都僵硬了,連個螺絲帽都擰不上去,這五塊錢他將掙不到口袋里。他心煩意亂突然站起身,腰那里有股力量猛地把他一拽。
馮愛榮正在低頭沉思,她只感到有什么東西在面前突然倒下去,砸倒了自行車,隨著自行車一起滾落到馬路上。她大聲叫著雪城,撲了過去。
還是兩年前愛莉進過的那個房間,還是兩年前那些手忙腳亂的老鄉,還是那些冷靜的醫生,只不過這次他們帶了足夠的錢。劉雪城被幾個人抬進來,放在愛莉曾躺過的那張床上。他的疼痛已經麻木,腰部已經失去知覺,他一聲聲喊著愛莉,愛莉,他想,我是不是完了?我是不是要去見愛莉了?是不是愛莉在召我去?愛莉,我愿意去見你,可是,我去了,孩子怎么辦?老人怎么辦?倩倩怎么辦?
重度腰肌勞損。幾個醫生一起動手,三下五除二用一些板子把他的腰固定起來,就像是把他五花大綁了一樣,醫生輕蔑地對他們說,你們這些人,一點不愛惜自己,不到這個份兒上,就不會來醫院,如果早發現,早治療,哪里會這么嚴重!現在好了,罪也受了,錢也花了,還一樣耽誤事情,看哪個劃得來?劉雪城好脾氣地說,醫生你批評得對,這次好了后我一定要記住,再不能像從前了。他明白了,假如你正為一件事煩惱和痛苦,那么醫治的方法是出現一件比這更嚴重的事,這樣你就不認為先前的事有多難過了,并且他有一種奇怪的想法,他這一倒下,倩倩就會回來,她可能就沒有走遠,她只是躲在某個地方,現在,她也許已經知道自己倒下了,她很快就會回來,對,她會回來,她愛我,她不忍心真的看我難過。劉雪城充滿幸福地躺著,被醫生和老鄉們推來推去,搬來挪去。人啥時候能這么舒心啊,有一個借口躺下歇歇,這么多人突然放下手里的事,為了他緊急聚到一起來,他變得如此重要。
劉雪城被轉到住院部病房里,他將在這里住院最少一個月,全面治療他的腰傷。
大家經過協商,這些天,由志遠和一個老鄉輪流在醫院伺候劉雪城,馮愛榮還得回到門面房去,邊看護公用電話賣些東西邊做飯,做好飯由她兒子送到醫院。得繼續營業呀,門面開著,每天還能多少進點錢,雪城這一住院,少說得上萬,大醫院就是張開的一個血盆大口,人家要多少你得給多少,又不興搞價,又不像城里人有醫保能報銷。
馮愛榮有氣無力地推起卷閘門,打開煤氣灶,她想先坐下喘口氣,然后淘米,這里熬上稀飯她還要快速跑回家里把不知在哪兒放著的一個保溫桶找出來,好用它去給雪城送飯。
她剛要出門,電話響了。她抓起來,那邊是倩倩的哭聲,大姐,你們都到哪去了?我打了好幾個電話沒人接。
倩倩你在哪兒?馮愛榮問。
大姐,我快死了,我大出血。
別急,你慢慢說,你在哪兒呀?
我就沒走遠,我在東邊一個村里,本來是想氣氣雪城嚇嚇雪城,可一離開你們,想的都是你們對我的好處,越想越后悔,你們不想要這個孩子是對的,我就想把小孩做了,回去給你們個驚喜,這小診所,他們說做這手術沒問題,可是做著做著有問題了,他們說我年齡大了,說小孩有點大了……小孩是下來了,可流了好多好多血,止不住啊,越流越多,他們說得轉大醫院。大姐,我害怕,要是我不行了,你就告訴雪城,你說……我愛他,我對不住他……
倩倩,你把電話給診所的人。馮愛榮對著電話喊,我給你們說,趕快把人送醫院,出了事你們也跑不掉,啥多余話別說,快去大醫院,我在醫院門口等你們!
馮愛榮關了煤氣灶,把那鍋正激烈翻滾的稀飯蓋嚴到鍋里,突然腦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要干什么,到門外的時候,又回來,在屋里轉一圈,雙手張著卻不知想要抓什么拿什么,她走出門外,跳起來把卷閘門往下拉,拉到一半又鉆回去,拿起電話啪啪啪地按。
志遠,咱那存折密碼是多少?嗯,那個五千的,還有那個定期三個月的,也得取了,密碼是啥?要不你回來吧,你去取,我沒弄過那東西,讓雪城先躺那兒,他暫時沒事,先別管他,別問那么多,快回來!取錢!
馮愛榮拉開抽屜,把那里面的錢,大的,小的,毛票,硬幣,一股腦抓出來裝到自己兜里,拉下卷閘門,一路跑著向西去了。風吹著她凌亂的頭發,她嘴唇哆嗦著。倩倩,挺住,等著我,我來了,這下好了,你和雪城在醫院相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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