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6日,喀什的早晨
你們好啊,早起的烏鴉
在喀什的早晨,一群又一群
仿佛碎紙片在飛翔
一座遠(yuǎn)山,一抹朝霞
中間夾著瞌睡的城池
屋頂上夾竹桃謝了
電視天線,像紊亂的思緒
沾染了微溫的初雪
老城升起的炊煙
容得下一匹駱駝的馕坑
在喀什的早晨
不知燒掉了多少白楊!
在翔云酒店十二樓
我眺望喀什初冬的早晨
眺望這個世界
和世界之外的……
天邊,飄過一朵呆頭呆腦的云
可以肯定,它不是阿拉伯飛毯
而在我左下方,是鴿子們
喜歡停留、吵鬧的塑像
喀什的榮譽(yù)市民
身穿呢制大衣,頭戴紅軍帽
手指寂靜的人民公園
寂靜還在這個早晨加深、變濃
讓我忘了自己的來路去蹤
在此時、此地,醒來——
看見喀什噶爾:一座早晨的城
帶點積雪,坐在冰山腳下
擱淺在晨光里
一種風(fēng)情,還有幾個綠洲親戚
一種遺忘,只擁有沙漠觀眾
12月5日,贈豆妹
他飲下一杯牛奶
吃了半個烤焦的馕
幾顆吊死在樹上的杏干
有時佐以殘忍的玫瑰花醬
烤肉和抓飯就免了吧
并不適合一大早的胃口
打開窗戶,他吃了一口
絲綢之路上的空氣
吃下蔥嶺的冰、塔里木的沙
樓蘭的胡楊淚、尼雅的紅柳灰
吃下邊地部落消失的鼓樂
遠(yuǎn)去駝鈴消散的故事和傳奇
或許,還吃了點
海市蜃樓里的殘羹剩菜
走在街上,他步行去上班
一邊吃著自己的沉思默想
感到肚子已經(jīng)飽了
一路上,都是從昨夜或去年
驚醒過來的人:
認(rèn)識了一日長于百年的人
是的,他必須騰出最后的胃口
吃下他們臉上的愁容
殘留在內(nèi)心的堅硬噩夢……
他感到自己就是他人
是每一個擦肩而過
但息息相關(guān)的陌生人
他和他們,仿佛一陣風(fēng)
便能吹散、吹走的影子
繼續(xù)奔跑在受傷的土地上
——他吃下了遺忘
這是比白日夢更加豐盛的
豆哥的早餐
12月6日,沙的想象
我在塔克拉瑪干清點沙子
每一個輪回的生命
每一亡靈、每一聲嘆息
都化作了寂靜的一粒
……沙,從我眼中奪眶而出
我在月亮上清點沙子
每一個失去的晝夜
每一世代、每一顆星
都化作了細(xì)小的一粒
……沙,在我心里流瀉不已
12月12日,致螞蚱們
初冬,陽光曬暖的一塊石頭上
一只垂死的螞蚱醒過來了
兩條后腿,收集殘存的力氣
找到了可以摩擦的翅膀
“讓我數(shù)個數(shù)吧,還能蹦跶幾下:
一、二、三、四……”
仿佛受了感染,蟈蟈和蟋蟀
在枯草叢中齊聲低鳴
更多垂死的螞蚱,爬上了
世上數(shù)不勝數(shù)的石頭中的一塊
“哦,最后的暖,最后的光
最后的舞臺,最后的悲苦……”
“嚓嚓,嚓嚓嚓……”
螞蚱協(xié)奏曲,世上最小的音樂會
此刻是對荒野、枯草、寒風(fēng)
以及緊接著來到的嚴(yán)冬的
一點微弱的抗衡
微弱的……僅此而已:
“嚓嚓,嚓嚓嚓……”
1月23日,在麥蓋提聽刀郎木卡姆
一塊麥蓋提冰中,住著
陡峭的白楊、饑餓的烏鴉
一塊麥蓋提冰中,住著
一群刀郎。火的歌唱開始了:
外,安拉!外,安拉!……
五個姑娘和七個老頭的組合
像幾朵依偎寒風(fēng)中的棉花
面向九個巴亞宛:
那銀光閃耀的冰的曠野
4月6日,為植物親戚而作
在我的植物親戚中
油菜花從不失信、爽約
每年都來清掃過剩的陰雨
蠶豆花開,我們再次遇見
童子們黑亮亮的眼睛
桑樹拳頭總是攥得那么緊
并不屈服于馴化和矮化
在陣陣和暖的春風(fēng)中
如期綻放新葉、木耳和桑葚
菜地里小蔥、韭菜和大蒜
青翠可愛,一行行、一句句
是母親開春時種下的
比我種在書里的字、詞、句
要生動,更具自然的美感
苦楝樹從不招來鳳凰
有時引來喜鵲和更多的麻雀
引來四面八方事的鄉(xiāng)村消息:
生、老、病、死……
祖墳?zāi)沁叺南阏亮衷介L越高了
是鳥兒從別處銜來種子長成的
茂盛和幽靜,陪伴著
被我們丟失了姓名的九個祖宗
一座披頭散發(fā)的小樹林
抵御了流年和遺忘
當(dāng)我找到一截香樟樹的根
(香得猛烈,比樹干要香十倍)
我可以帶上它,再度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