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故鄉
故鄉掛在古槐樹上
童年的風箏掛在古槐樹上
古槐樹沒有了
故鄉浸在水塘里
童年時捉到的青蛙逃進水塘里
水塘沒有了
村頭推過的石碾沒有了
糞堆、草垛、土路、斷壁沒有了
一起嬉鬧的伙伴也沒有了
七十年像轉身的瞬間
把一切都變成
門上銹蝕的鐵鎖
只有記憶中的貧窮和愁苦
掀動滾滾濁浪
伴我終老
一只黃狗過來向我狂吠幾聲
兩個蹬滑輪的孩子匆匆掠過
徘徊在街頭,我不敢敲門
怕會變成當年豢養的一只蟋蟀
鳴叫著中國的凄苦
從深宵到黎明
清晨風景
比露珠起得還早的
是一群一群的白鴿子
振翅飛起,轉著眼睛
有的帶著歌
有的帶著花
有的帶著酒
從石頭到薄云
從街樹到樓群
輕輕掠過地震紀念碑的碑頂
一條條素潔的白綢子
飄拂著,纏繞著
以生命的形式屹立的碑
歷史般莊嚴肅穆的碑
一圈圈漣漪激蕩在廣場
使城市旋轉
凝重的碑無言地站著
從未說過一句話
是這些鴿子
常聽見夜半有哭聲
從時間背面傳來
便知道這里發生過什么
就以霞光浴凈的羽毛
一遍遍擦凈他們
滴血的傷口
遠來的客人喲
對著這座地火燃燒的新城
對著這新城明媚的早晨
對著這早晨鴿群環舞的風景
怎么不驚訝于
一個苦難世界的美麗
地震罹難者紀念墻下的花束
我不會用死亡的語言
描繪生命
便捧出一束親情育出的白玫瑰
我不認為墻上的一個個名字
都是冰冷的符號
便把這束白玫瑰
輕輕放在大墻下
我不認為我和你們
相隔千山萬水
我是把它們放在了你們
家家明亮的窗口
親人們啊,我把這束
濃濃純情的白玫瑰
和來自各地的鮮花一起
放在你們的窗口
我就看見了捉迷藏的
孩子們的眼睛
聽見老人們低低的絮語
我就握著老人
一雙雙溫暖的手
看見了年輕人
簇新的婚床和燈光
聞到家家溫馨的氣息
苦難能折斷生活
能埋葬一座大城
卻不能埋葬人間真情
愛是不會死的
脆弱的生命是堅強的
在這里,你可聽見
人們心靈的交響
真實的故事
不是墓碑
是擠壓斜插著的水泥板
裸露的鋼筋和瓦礫
成為這沉落城市的一部分
成為扭曲變形的世界的一部分
成為慘烈歷史的一部分
多少天已經過去
一只狗始終帶著它焦灼的回憶
在廢墟上踉蹌地尋找
嗅著,扒著,刨著
它移不動它們
又無法鉆進去
只能低沉地號叫,呻吟
使這兒越發悲涼和凄慘
它清晰地聽見地下
黑暗深處主人的聲音
但找不到熟悉的門
多少天已經過去
它不管周身白毛已臟亂枯槁
爪趾也已皴裂滴血
有人驅趕也不肯離開
投給它吃食它也不看
它始終帶著它活著的記憶
焦灼地號叫,呻吟
3c2488f671d24a491dd6498f72cdaed1 嗅著,扒著,刨著,不肯離去
直到有一天拂曉,人們發現
它倒在瓦礫上
再沒有聲音
只留下一片僵硬的影子和活著的記憶
任淚水滲入地下
成為這沉落城市的一部分
成為扭曲變形的世界的一部分
成為慘烈歷史的一部分
今天,有人對我講起這故事
穿透三十年時空
一個在巨大寂滅和死亡之上的
踉蹌的生命
美麗得讓人心痛
酸梨樹
童年時愛吃黑酸梨
卻沒有見過酸梨樹
離別故鄉七十年
走進燕山里
忽見一棵樹
粗糲黝黑,枝干如鐵
謙遜地站在山路邊
果子已經落盡
只最高的枝頭上
仍孤零零地掛著的
正是我童年時常吃的酸果子
它在想什么呢
是翹望,還是尋找
也許已等我七十年
忍受了數不盡的風雨
在我居住的城市
霓虹燈下的鮮果店
才不屑收留這不起眼的黑蛋蛋
水果家族中
從沒人疼愛的野孩子
突然,在這兒
我又遇見了童年的自己
我的乳名發芽了
我又看見北方低矮的茅屋
冬夜油燈下,火盆邊
啃著黑皮凍梨的自己
又想起那小小的歡樂
和奶奶皴裂的手指
撫摸著這棵酸梨樹
真想向它討一根樹枝
嫁接到我的窗前去
此刻,真難以分辨
我的嘴里是酸,是甜,還是苦澀
游清東陵
一片又一片葉子
落在云卷云舒的山野
是清東陵
無數次前呼后擁
登上高高殿堂的帝王
只最后一次向下
躺進深深的地宮
就再沒有出來
旗幡車馬都沉寂了
長明燈也早已熄滅
散落的金銀珠寶內面
也再未尋到他們
他們的骨頭和權威
都被埋進無情的歷史
風說,年年能喚醒
每棵野花野草
卻怎么也喚不醒他們
活潑的女講解員
再也不怕惹怒他們
錄放機般的一遍遍重復
他們的秘聞和隱私
說他們現在還活著
在講野史的老人的嘴上
在參觀手冊上
還成為吸引游客的
趣味游戲中的一道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