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鞋

　　紅霞的書終于念到頭了，紅霞高中畢業(yè)了。沒有書念的紅霞一時感到無比的惆悵，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該怎么打發(fā)才好。其實紅霞對念書早就沒了興趣。她的兩個要好的同學(xué)都是沒念到頭半路下來的，一個是高玉玲，人家下來是上公社的供銷社上班，當(dāng)了售貨員。一個是林秀娟，人家下來是上公社衛(wèi)生院，穿上了白大褂，戴上了白帽子。當(dāng)了護(hù)士。紅霞羨慕死了，書就念得更是沒勁頭兒。可是紅霞的爹呢是個種地的老農(nóng)民，沒法兒跟高玉玲和林秀娟的爸比，人家高玉玲和林秀娟的爸都在公社當(dāng)干部，人家下來能找到一份可心的工作，紅霞下來能干什么呢?一點出路也沒有，只能上生產(chǎn)隊當(dāng)農(nóng)民，跟她爹一樣，成為廣大貧下中農(nóng)中的一員。所以紅霞不下來，一直堅持念到最后，每天背著書包，騎著自行車。燕子似的飛來飛去，按點上學(xué)按點放學(xué)，穿戴得整齊干凈。樣子像個上班的。爹幾次在飯桌上不拿好眼神瞅她。爹的意思是，反正念也念不出個啥結(jié)果，干搭身子。還不如早點下來。干點活兒掙點工分，也能幫家里一把。紅霞呢本來就抱怨自己的出身，抱怨自己的父母是個農(nóng)民，怎么就不是個革命干部?為啥偏偏讓自己出生在這樣一個農(nóng)民家庭，咋不讓高玉玲她倆出生在農(nóng)民家庭?想來想去，末了紅霞總結(jié)了，這就是媽常說的命。是自己的命沒人家好。夜里紅霞把腦袋蒙在被窩里，動不動就委屈地抽泣上一回，早晨起來眼皮兒又紅又腫。爹望著出去的紅霞，說誰又惹著她了?媽說誰知道，忙著喂豬喂雞喂鴨喂鵝。兩手濕漉漉的。現(xiàn)在紅霞看見爹不給自己好臉色，她呢便也沒個好腔調(diào)答對爹，說她還沒念夠呢。就念。爹氣得直翻眼根子。
　　紅霞是暑期畢的業(yè)，在家呆上沒幾天，隊里就開始轟轟烈烈地?fù)屖招←湥破瘥準(zhǔn)招赂叱绷恕Ｉa(chǎn)隊長連夜作了戰(zhàn)前動員，號召全隊的男女老少，都要全力以赴，鐮刀磨得快快的，腿腳收拾得利索的，堅決打好這場麥?zhǔn)沾髸?zhàn)，奪取“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新勝利。為鼓舞士氣，當(dāng)眾許下愿，答應(yīng)等麥?zhǔn)找唤Y(jié)束，新麥子一下來，公糧寧可晚交幾天。保準(zhǔn)讓家家先吃上白面大饅頭。社員們便興高采烈摩拳擦掌，金色的麥田里，呈現(xiàn)一派熱火朝天的繁忙景象。紅霞雖然還不肯把自己當(dāng)成個社員。不肯與那幫又臟又臭的社員為伍，可是家里外頭，已經(jīng)沒人再把紅霞當(dāng)成學(xué)生，她已經(jīng)畢業(yè)了，書念完了，沒說的，書念完了自然就該下地干活了。爹早早給紅霞準(zhǔn)備了割麥子的鐮刀，磨石。還有草帽，草帽上印著個鮮亮的紅五星。紅霞看著那些農(nóng)具皺眉頭。我們東北收割小麥的季節(jié)正是“三伏”，有句民諺叫“小麥不受三伏氣”。可以為證。那個天兒，嘎巴嘎巴熟，太陽像盆火炭當(dāng)頭烤著，就是不干活兒，站在太陽底下站上一會兒也受不了，干上活兒，一貓腰，一使勁兒，汗唰地就下來了，布衫就濕透了。紅霞原先沒正經(jīng)割過幾回麥子，就是往年放暑假的時候，被媽攆到地里去，給爹送壺涼水，送點干糧，捎帶著幫爹割幾把。也不著調(diào)兒干。割上幾把就跑到一邊的樹地里涼快去了。也沒人攀她。可如今紅霞的身份變了，變成社員了，再不是個嬌里嬌氣的女學(xué)生了，人家就得把她按照社員來對待了。爹曉得紅霞是個姑娘家，剛下地，既沒力氣，又不熟練，只給紅霞要了半個勞力的勞動量。就是。如果一個整勞力割十個“苗眼兒”，一天可以掙十個工分的話，那么半個勞力呢就割人家整勞力的一半，掙人家一半的工分，這叫“半拉子”。也有割人家一大半的，割七八個“苗眼兒”，掙人半個勞力的工分。這主要由生產(chǎn)隊里的領(lǐng)工員f俗稱打頭的)根據(jù)勞動者的年齡和性別而定。社員說的“苗眼兒”，就是指一行一行的麥壟，只不過麥子都是平地播種的，實際上沒有壟。由播種機(jī)播種的麥子，間距小且勻稱，行與行之間，間隔大約也就半柞左右，窄窄的一行，所以社員將麥壟叫成“苗眼兒”是很貼切的。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像塊毛毯一樣平整密實的麥田，細(xì)看卻是紋理清晰的。“打頭的”自然是排在頭一位。其他的社員依次排開，一直排到從這頭看不清那頭社員的臉，形成一條一字長蛇陣。社員們都向“打頭的”看齊，不但在速度上向人家看齊，而且在質(zhì)量上也得向人家看齊。“打頭的”好比領(lǐng)頭羊，人家干啥樣，你也得干啥樣，人家干到哪兒，你就得跟著干到哪兒，無論干什么，否則人家休息了，你還在后面“打狼”，臉面也不好看，幾分也不好掙。所以社員們都拿眼睛盯著“打頭的”，不能落后。“打頭的”呢，往往是隊里最壯而苦十的人，是生產(chǎn)隊長最信任的人，干起活兒來不要命，有多大勁使多大勁。撒著歡地干，社員們在他的帶領(lǐng)下，誰也別想偷懶耍滑。社員們都把生產(chǎn)隊“打頭的”呼之為老黃牛。革命的老黃牛。老黃牛只要一上套，鞭打不回頭。社員們的腰身在金色的麥浪里起起伏伏。生產(chǎn)隊割麥子。大多都是男女社員兩個人搭配起來，女社員在前面放“麥鞠”，男社員在后面捆，齊心協(xié)力，一點也不窩工。社員們總結(jié)出一條經(jīng)驗，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嘻嘻哈哈，有說有笑。時間過得快，勞動是在愉快中度過的，可不就覺不出累么。紅霞自然跟爹搭配，只有爹能將就她，在爹的旁邊，負(fù)責(zé)給爹放“麥鞠”。所謂“麥鞠”，就是用來捆麥子的，類似草繩，拿兩綹麥子，麥穗的一頭挽個扣兒，對接在一起。便是能把麥子捆成麥捆子的“麥鞠”。但就是挽那么個簡單的扣兒也需要技術(shù)，爹不厭其煩手把手教了紅霞許多遍呢。紅霞打了“麥鞠”。先把自己割的一小把麥子放在上面，但是并不捆，繼續(xù)往前割。繼續(xù)一個接一個地打著“麥鞠”，由后面的爹負(fù)責(zé)再一個一個地捆上。爹的手大，爹割的一大把麥子往上一放，地上的麥鋪子一下子就大了。就夠一捆了，爹便蹲下身。將“麥鞠”的兩頭在麥鋪子下面摸索到，兩手一使勁兒，看著蓬松雜亂的麥子立刻打中間收縮成美人的腰肢，再拿堅硬的膝蓋用力頂壓，順勢兩手一擰一挽，一個緊登登的麥捆子就像個穿著束身衣裙的小姑娘，裊裊婷婷地站立了起來，也就是眨巴眼睛的工夫。爹可是個地道的莊稼人呢。再看紅霞割過的麥地，麥茬兒高不說，且有橫七豎八的麥穗散落在麥茬兒當(dāng)中，看上去，一點也不像爹割得那么干凈利索，用爹寒磣她的話說，連家雀兒(麻雀)都不敢落腳。割麥子的速度呢，也跟老牛趕山一樣，慢騰騰的。因為紅霞割一會兒就直直腰，割一會兒就直直腰，東張張，西望望，盼望著突然出現(xiàn)個大救星什么的，救自己一把。不斷地捶著后腰。本來白嫩的胳膊被麥芒扎出一層紅點子，被汗水一浸，癢癢的。就撓呵撓，越撓越癢，越癢越撓，撓個沒完沒了，把個胳膊撓得像紅蘿卜；掏出個圓圓的小鏡子，照呵照。看見自己紅頭漲臉的，鼻子窩里落了土，又拿塊雪白的手絹，擦呵擦……結(jié)果就總是被爹攆上，爹便讓紅霞再少割一點兒，再給自己扔點兒，這樣紅霞就剩窄窄的一小條，而爹卻增加到寬寬的一大片。爹一個人等于割了差不多一個半勞力的麥子。爹一個上午也沒工夫直直腰，卻仍然被社員們遠(yuǎn)遠(yuǎn)地甩在后面。爹就有些氣惱，在后面忍不住罵紅霞，罵紅霞是個吃菜貨。只干了兩天。紅霞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臉曬得黑紅黑紅，丑死了，就說什么也不肯上地了。但紅霞不上地不說是因為臉曬黑了，紅霞覺得臉曬黑了不是什么正當(dāng)理由，有點說不出口，當(dāng)社員嘛，哪有臉白的?爹肯定會這么說她。那幫女社員也會這么挖苦她。所以紅霞不說怕把臉曬黑了才不上地的，紅霞說腰疼。爹說腰疼?人家七十二歲才長腰芽兒，你腰疼個啥?紅霞瞥一眼爹，想了想，一眼看見了自己的腳，就又找了個借口。說自己沒有干活兒穿的鞋。紅霞將自己腳上的涼鞋伸給爹看，說你看看，腳都扎了，襪子都成黑色的了。又伸過胳膊，說你看看，叫麥芒扎的。媽趕緊拽過紅霞的胳膊搓來搓去的。爹說你看誰割麥子不穿長袖衣裳?就你吧。我咋不扎呢?爹也伸出黝黑的胳膊。紅霞說穿長袖不熱?媽嘴撇了一下爹，說你那老皮老肉的。爹讓媽給紅霞找雙舊鞋，媽就從紫漆斑駁的舊柜底下拽出一雙舊布鞋，吹吹灰，露出鞋模樣，是紅霞的姐姐在家時穿過的，紅霞不穿，皺著鼻子。爹說干活兒還穿好鞋，都穿糟踐了。紅霞說讓我穿那鞋?我才不穿呢。那你穿啥?紅霞不語。反正不穿。爹沒招兒，又想哄著紅霞上地，想了又想，只好趁中午休息，騎著自行車上了一趟供銷社，一咬牙給紅霞買回來一雙嶄新的解放鞋。可是紅霞依然皺鼻子，紅霞說那是人家穿的嗎?紅霞的意思，解放鞋樣子不好看，不是女孩子穿的，是男社員穿的。這里說的解放鞋，就是一種膠底鞋，有黑膠底的，也有黃膠底的，但面都是帆布面，都是草綠色，起初這種膠鞋是當(dāng)兵穿的，軍用，行軍打仗爬山越嶺，結(jié)實跟腳。因此統(tǒng)稱解放鞋。缺點是捂腳，腳臭，一脫鞋，味立刻就跑出來。由于經(jīng)久耐穿，因此深受干活兒出力的人喜歡，一雙鞋可以穿幾年，價格又便宜，三五塊錢，我們那里的農(nóng)村人干脆叫它“農(nóng)田鞋”。解放鞋有冬天穿的棉鞋，也有春秋穿的夾鞋。爹給紅霞買的就是春秋穿的夾鞋。夾鞋有高鞠的，有矮鞠的，高鞠的不如矮鞠的好看，爹給紅霞買的正是高鞠的，系上鞋帶，鞋鞠可以把腳脖子都包住，嚴(yán)實實的，免得往里進(jìn)土。爹說，這回干活兒穿它吧，又不扎腳，又不灌土。紅霞皺著鼻子說，那是我們穿的嗎?那都是大老爺們穿的。紅霞想，我才不穿呢。腳上穿雙“農(nóng)田鞋”，就更像個社員了。紅霞媽也埋怨紅霞爹，買東西也不會買，買一雙男社員穿的鞋叫姑娘穿，她能穿?紅霞爹就有些氣粗，穿鞋還分姑娘小子的，干活兒能穿出啥好樣來?你看看那幫女社員不是也有穿的嘛。就這鞋我還穿不上呢。紅霞爹穿一雙紅霞媽做的青布鞋，鞋前尖張著嘴，大拇腳趾頭露出來，鞋邊子都磨飛了。紅霞心說活該。你看人家高玉玲她爸，大皮鞋又黑又亮。紅霞到底還是沒有穿那雙解放鞋。
　　只要一加入社員的行列，就等于閑散自由的小馬駒被塞進(jìn)了車轅，戴上了夾板，套上了韁繩，接下來你就要在勞動的道路上，像你的前輩一樣，永遠(yuǎn)不停地走下去，永無止境。社員們常嘻嘻哈哈地戲稱自己是“農(nóng)業(yè)大學(xué)修理地球?qū)I(yè)”的。割完的小麥拉到場院，社員們連口氣兒都沒工夫喘，緊接著就是打小麥，早先是用石頭磙子碾軋，一遍一遍的，吱吱呀呀的，后來有了打麥機(jī)。成天成宿地轟轟，場院里機(jī)聲轟鳴塵土飛揚，打麥子跟打仗似的，場院變成了戰(zhàn)場，硝煙彌漫，社員們從戰(zhàn)場上下來。個個滿身灰土，臉黑得賽包公。加上天又熱，汗水與灰土在身上和了泥，一發(fā)酵，渾身散發(fā)著餿昧。女社員干活兒時都把頭用透明的紗巾包裹起來。這樣可以使臉上少落些灰土，又可以透風(fēng)，又不遮擋視線。
　　可是那些灰土真是無孔不入，紗巾一摘下來，鼻子嘴依然是黑的。只露一口白牙。你說這樣的農(nóng)活兒紅霞怎么會干呢?打死也不會干。紅霞只是到場看了看，就趕緊捂著嘴巴跑出了場院。打完了麥子，麥?zhǔn)湛偹憬Y(jié)束了。繁忙的秋收又開始了，土豆要起，甜菜要挖，白菜要砍，苞米要扒；還有那些站著的莊稼，大豆高粱，谷子糜子，樣樣都要割倒，再用馬車一車一車地拉回場院。割谷子累人，割黃豆扎手。然而不管干什么，女社員們都和男社員一樣勞動。隊長常說，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男社員割谷子，女社員也割谷子，男社員割高粱，女社員也割高粱，男社員一身臭汗，女社員也一身臭汗。可是呢，紅霞不但不想跟男社員一樣，紅霞甚至不想跟那幫女社員一樣，風(fēng)里雨里泥里水里，連個女人樣都沒有。為了要與那些社員們區(qū)別開，紅霞干活兒的時候也總是衣冠楚楚的。衣冠楚楚的紅霞對所要從事的勞動常常挑三揀四。一看是太臟太累的活兒，干脆就歇工。人家別的女社員一年到頭能掙兩三千個工分，紅霞一千也掙不上。社員們都笑話紅霞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
　　別人在地里拼死拼活勞動的時候，紅霞干什么呢?我們的紅霞，穿戴得干凈利索，騎上自行車，迎著明媚的陽光，唱著“我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上供銷社找高玉玲去了，上公社衛(wèi)生院找林秀娟去了。紅霞說她就喜歡聞供銷社屋里那股醬油味，那股糖果味，也喜歡聞衛(wèi)生院那股子來蘇昧。上供銷社呢就幫高玉玲賣貨，上衛(wèi)生院呢就看林秀娟給病人打針換藥。時間一長，紅霞對供銷社的貨價，尤其是高玉玲負(fù)責(zé)的那段柜臺，花布多少錢一尺，襪子多少錢一雙，毛巾多少錢一條，香皂多少錢一塊，張嘴就來，甚至比高玉玲還熟悉。高玉玲站柜臺站久了，厭煩了，顧客來買東西，愛搭不理的，眼皮都不撩，該看書看書，該織毛衣織毛衣，像是沒聽見一樣，倒是紅霞勤快地上前答對顧客。顧客把拿在手里的東西挑過來挑過去的，一雙幾毛錢的棉線襪子也要挑上好半天，紅霞也不煩，笑盈盈的。顧客對紅霞的服務(wù)態(tài)度很滿意，走了還不住地回頭看紅霞，低聲說這個新來的售貨員，可比那個強多啦。紅霞聽見人家夸她，很高興，就對高玉玲說，跟你們領(lǐng)導(dǎo)說說，讓我來給你們賣貨得了。高玉玲看著紅霞。搖搖頭。紅霞說我不要工資還不行嘛。高玉玲說不要工資?不要工資你圖個啥?紅霞說圖個高興唄。看你有工作多好啊，臉也白，穿衣裳也能穿出個干凈樣來。高玉玲的臉的確很白，不但臉白，一雙手也是白白的，且柔軟，手掌上一個硬繭子都沒有。褲子呢從來都是褲線筆直。紅霞的褲子也帶褲線，但紅霞的褲線不是熨出來的，是用牙咬出來的，然后疊得規(guī)規(guī)整整，睡覺時壓在枕頭下。高玉玲皺了皺鼻子，說有啥好的。紅霞說要不咱倆換換，我來當(dāng)售貨員，你去當(dāng)一回社員試試?看有個好工作把你給燒的。一天，高玉玲趴在柜臺上埋頭看一本書，紅霞進(jìn)來也不知道，紅霞說看啥書呢，這么著迷。高玉玲紅了臉。紅霞見高玉玲臉紅了，奪書在手，說我瞧一鼻子。書皮用牛皮紙包著，寫著幾個纖細(xì)的鋼筆字：第二次握手。紅霞翻了翻，問高玉玲，不是毒草吧?高玉玲奪過書，說啥毒草，你們家毒草這樣?這叫《第二次握手》。紅霞說那你臉紅啥?高玉玲說等我看完借你看，你就知道了。高玉玲不直接告訴紅霞她看的書是啥意思。高玉玲不講，紅霞就越發(fā)對高玉玲看的那本書增加了幾分神秘感。紅霞說那你快看。紅霞就替高玉玲答對顧客，張張羅羅地賣貨。高玉玲則一心一意地躲在柜臺里埋頭看書，看得淚盈盈的。
　　秋末的時候，莊稼都從地里拉回到場院，空曠的場院一下子就滿滿登登，山梁似的谷子垛黃豆垛高粱垛，一垛連著一垛，像連綿的群山；剝光了皮的苞米棒子，陽光下閃爍著燦爛的光芒，被裝在秫秸圍成的柵欄里，又圓又高，一個一個像鬼子的炮樓。麻雀們興奮地飛來飛去，這面被人轟起來，就落到那面，那面被人轟起來，再落回到這面，誓死不肯離開這個令它們衣食無憂的樂園。農(nóng)活兒當(dāng)中，打苞米要算是比較適合女社員干的活計了。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打苞米已經(jīng)用上了一種玉米脫粒機(jī)，圓筒狀的，里面有錚亮的齒輪，外面的綠漆已經(jīng)斑駁，女社員們只需把苞米一筐一筐地從柵欄里挎來，再由站在凳子上的男社員倒進(jìn)轟轟作響的機(jī)器里，金燦燦的苞米粒子就會源源不斷地從前面噴射出來，形成一道金色的彩虹。紅霞上學(xué)時穿過一雙翻毛皮鞋，就是那時流行的一種未經(jīng)拋光的皮鞋。不用打鞋油，半高跟，咖啡色，配上咖啡色的鞋帶，很漂亮。這也是紅霞看人家高玉玲穿，哭著鬧著，母親才背著爹，攢雞蛋給她買的。紅霞很珍愛它，平常日子愛穿，學(xué)校一有什么勞動就脫下來，換一雙別的鞋。打苞米不累，也不臟，天又冷了，紅霞就把她那雙心愛的翻毛皮鞋穿上。紅霞挎著筐一走進(jìn)場院，就引來眾多的目光。一齊投向紅霞的腳上，看得紅霞都有點不會走路了。看也可以，可是那些耳光里帶著刺兒，扎你。扎得你渾身一點也不自在。一個看著另一個，用眼睛往紅霞的腳上斜一下，偷偷撇撇嘴唇，然后兩個人共同掩上嘴樂。紅霞就羞紅了臉。更有那嘴尖舌快的，挖苦紅霞，說喲喲，紅霞這是要上哪兒去呀?上街呀，還是看電影去呀?紅霞說干活兒唄。紅霞一副懶得搭理人家的樣子。喲。干活兒咋穿得這么帶勁兒。紅霞說我愿意。那女社員說你愿意?你愿意的事多了，你還愿意當(dāng)售貨員呢，可惜當(dāng)不上。那幫女社員的腳上，穿的不是布鞋。就是“農(nóng)田鞋”，惟獨紅霞的腳上穿了雙皮鞋。確實顯得很扎眼。紅霞走到那個說話尖刻的女社員面前，裝作沒看見，故意往人家的腳上踩了一下，那女社員尖叫起來。眾人便笑。柵欄里的苞米打完的時候，柵欄的下面常常會出現(xiàn)許多的小老鼠倉皇逃竄，社員們喊叫著打老鼠，紅霞則嚇得往人們的身后躲，也顧不上是男社員，還是女社員，揪著人家的衣裳，媽呀媽呀地喊。又是那個被紅霞踩的女社員，拿眼睛剜著紅霞，叫啥叫，有那么嚇人嗎?一個小耗子，還能咬壞你的皮鞋咋的。浪張!言外之意，紅霞的鞋不等耗子咬就破了。“破鞋”一詞可是句難聽的罵人話。但紅霞沒有聽出這句話里暗含著“破鞋”的意思。紅霞只知道“浪張”這話不好聽。紅霞剛出校門，不怎么會罵人，嘴有點笨，只還了一句你才浪張。于是兩個人就你一句我一句地吵了起來，那個看不上紅霞的女社員說紅霞是小姐身子丫鬟命，再臭美不也得干活兒么。有能耐去上班啊，回生產(chǎn)隊干啥。紅霞說你才是小姐身子丫鬟命。那女社員又說整天打扮得像個唱戲的似的，誰稀罕看是昨的。呸!紅霞也照她的樣子往地上呸一口，說用你看了?用你看了?打扮咋了，唱戲咋了?你不會也打扮，可惜你沒長那樣，像個豬八戒似的!你是豬八戒!你才是豬八戒!那女社員一聽紅霞罵她是豬八戒，就惱羞成怒地沖紅霞撲過來，被人中間攔住了。被人攔住的女社員便將手里的苞米穗子像扔手榴彈似的朝紅霞扔過來，紅霞也不示弱，也照她的樣子。也將手里的苞米穗子朝那個女社員扔過去，兩個人把無數(shù)的苞米穗子扔來扔去，引得社員們都停下手看她們，任憑機(jī)器獨自轟轟地空響。
　　在農(nóng)村，不能干活兒就是不會過日子。不會過日子的人呢自然不能算個好人。紅霞當(dāng)然不在好人之列。向著紅霞說話的人畢竟少，女社員們都有點看不慣紅霞。背后也說紅霞。臉蛋長得好看當(dāng)啥，連個活兒也不會干，連個日子也不會過，將來怕是連個婆家都找不著。
　　紅霞的爹媽也確實跟紅霞上火，犯愁紅霞不愿干活兒，只知道一天到晚地窮美，誰家正經(jīng)過日子人家愿意娶這樣的媳婦?媽就小心翼翼地勸紅霞著調(diào)干活兒吧，咱這農(nóng)村哪，不會干活兒將來咋過日子。再說你也干不了幾年啊，一個姑娘家，能干幾年?將來找個婆家就走了，就清閑啦。紅霞說我自己的事不用你們管。爹瞪紅霞。不用我們管?不用我們管用誰管?紅霞說用誰管也不用你管。爹不說還好，爹一搭腔，紅霞特別不愛聽。紅霞一想到自己的出身就恨爹。紅霞一甩門出去了。爹就跟紅霞媽嘮叨，說你瞅瞅。養(yǎng)她這么大，養(yǎng)個冤家。能找著婆家才怪。紅霞媽不愿聽了，叫你一說還完了呢，我們霞子還爛到家了呢。爹翻一眼老伴，反正是個愁。將來若是找個條件好的人家呢。就算她有福，要吃有吃，要穿有穿。若是命不好，找不著個好人家，看她這輩子咋過!紅霞媽也為自己的閨女犯愁，嘴上卻說，我們霞子長得好看，沒準(zhǔn)能找個好人家呢。
　　冬天，果然就有媒人上門來給紅霞說媒，還是一個小隊會計的兒子。家庭條件不錯。是那會計的兒子看上了紅霞的長相，說紅霞長得不像常寶像鐵梅。小隊會計家里都不同意，說紅霞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貨色。可是家里拗不過兒子。一說，紅霞卻不肯。爹問為什么，找個這樣的人家，你喜歡穿喜歡戴，穿什么沒有?戴什么沒有?吃香的喝辣的。紅霞搖頭，不說為什么。會計的兒子也不怎么熱愛勞動。留個長頭發(fā)，穿件草綠軍裝，一條喇叭筒褲子，打扮得像個哈爾濱來的“知識青年”似的，成天騎個“永久”自行車，往供銷社跑得勤，跟狐朋狗友們吃面包喝汽水。會計的兒子不死心，媒人三番五次地上門來，說只要紅霞同意，人家要什么給什么。紅霞說我要體面的工作，問他能給嗎?
　　其實紅霞一直想找個有工作的對象。自己雖然沒有工作，但自己一定要找個有工作的對象給大家看看。后來紅霞果然自己處了一個有工作的對象，是個民辦老師，穿戴干凈利索，每天騎著自行車上下班，腳上蹬雙錚亮的黑皮鞋，手上戴副白手套，天冷了脖子上還圍條長長的圍脖，不戴棉帽子。他們是在供銷社認(rèn)識的。那民辦老師原先是有對象的，跟紅霞黏糊到一塊兒之后，就跟原先的對象吹了。原先的對象找到紅霞，跟紅霞廝打到一塊兒，把紅霞的頭發(fā)薅掉了一大綹。紅霞死死護(hù)著自己的一張臉，才沒有被撓著，否則非被破相不可。那些日子，隊里的婦女們湊到一塊兒就講究紅霞，說紅霞破壞了人家的婚姻，硬把人家給攪黃了。紅霞的父母也不同意這門婚事，一個是恨自己的閨女丟人現(xiàn)眼，怎么能做出這等事來。再者，那個民辦老師怎么那么好?非得跟人家去爭。自己家窮，再找個窮人家，這日子啥時候能翻身?再說，那個民辦老師，一瞅那樣。除了能教個學(xué)，什么也干不了，到時候，家里家外的活計不都得是你的事嗎?紅霞聽不進(jìn)去，說做牛做馬也認(rèn)了。爹抄起笤帚疙瘩，紅霞媽趕緊用身體擋在中間，說紅霞爹。說說就得了，咋還動手呢?姑娘都那么大了。爹打紅霞打不著，就照著紅雷媽的身上胡亂地敲打兩下，怒道，她都這樣了你還護(hù)著她!轉(zhuǎn)而對紅霞吼，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將笤帚疙瘩一扔扔出門外，當(dāng)院的雞鴨驚叫著散開。一時間雞飛狗跳的。紅霞不干活，打扮得溜光水滑的，成天東一趟西一趟，社員們背后說啥的都有，弄得爹在隊里抬不起頭。如今找對象又鬧得滿城風(fēng)雨，自己想一出是一出，想怎么就怎么，不讓人笑話掉大牙?怎么養(yǎng)活了這么個閨女!
　　紅霞跟那個民辦老師很快就結(jié)了婚，結(jié)婚的時候，隊里沒有幾個婦女去送，冷冷清清的。紅霞坐上馬車，一路哭著去了。
　　婚后的生活果真如父母所料，完全沒有紅霞事先想象的那樣美好。紅霞的對象家里一點也不富裕，不能像那個小隊會計家許諾的那樣要什么給什么。對象的那份民辦老師的工作，收入微薄，連養(yǎng)家糊口都艱難，就更不用說供紅霞穿好的戴好的。不過呢紅霞依然一副無怨無悔的樣子。并且努力把對象打扮得比別人漂亮，給對象用白線勾了一條帶牙子的假領(lǐng)，親手縫在對象的衣服領(lǐng)子上，風(fēng)紀(jì)扣一扣，露一圈白白的牙子，把人襯托得格外精神。給對象用白線一針一針，勾了件白坎肩，胸前是兩片大大的樹葉，背后是“風(fēng)華正茂”幾個字。對象的衣服，從來不讓帶一個泥點子。對象下班了，只要紅霞看見，就會遠(yuǎn)遠(yuǎn)地迎出門外，把對象的車子接過來，推進(jìn)院里，把對象手里的拎兜接過來。跟人說話嘮嗑呢總是把對象掛在嘴邊上，說，我們家那個，工作可積極啦，上班從來沒有遲到過，飯晚了寧可不吃飯；我們家那個，今年當(dāng)上“勞模”啦。得了一張帶鏡框的大獎狀呢；我們家那個要轉(zhuǎn)正了，聽他回來說，今年全公社就給兩個指標(biāo)；我們家那個，今兒個上街開會回來，給我買了一條紫花的腈綸圍脖，還買了副粉紅色的尼龍手套，可新鮮，可暖和呢……
　　有一天紅霞回家把那雙解放鞋找了出來，那雙解放鞋從打爹給她買回來紅霞一回也沒穿過，因為號碼小，別人也沒法穿。爹一看到那雙鞋就生氣，白瞎了好幾塊錢。現(xiàn)在紅霞把那雙鞋重新翻出來，媽瞪著眼睛不解，說你拿它干什么?媽沒有想到紅霞會穿。紅霞說穿唄。爹說給誰穿?爹以為紅霞是要把那雙鞋送給別人，說那可是新鞋，一回都沒下腳呢。紅霞說能給誰穿?我干活兒穿。紅霞拿著那雙解放鞋，騎上自行車回婆家了，留下紅霞的父母。望著紅霞遠(yuǎn)去的背影愣神。望著，媽突然沖著紅霞的背影喊，缺啥少啥回家來拿……話一出口就帶了哭音兒。爹扭過臉，不愿看老伴這副樣子。紅霞媽往地上使勁兒甩了把鼻涕，再抬頭，紅霞的自行車已經(jīng)被茂盛的葵花遮擋住了。
　　
　　作者簡介：尹群，原名尹百成，黑龍江青岡縣人，中學(xué)高級教師。在《歲月》《北方文學(xué)》《北大荒文學(xué)》《短篇小說》《小說月刊》《當(dāng)代小說》《鴨綠江》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百萬字。中篇小說《天天向上》被《小說選刊》轉(zhuǎn)載。
　　責(zé)任編輯：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