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將錘子倒過來,用錘把輕輕地敲墻,他顯然很小心,不敢用力砸。那單薄的青色磚塊,乖乖地一排排與墻分離,父親將磚塊遞給在樓下的母親,她站在石頭上,踮著腳尖略微有些吃力,用手夠到磚塊,再穩(wěn)穩(wěn)地拿在手上,轉(zhuǎn)身丟到空地上,那磚和包裹在外的白石灰就分散開了。這樣工作了半個多小時,一面墻就只剩下了木頭支架,老屋也露出了它的內(nèi)部模樣。父親用手撕開那布滿蜘蛛絲的尼龍,里面是深一塊淺一塊的木板,有的還打著鋁片補丁。他將木板掀開,扔下來,一塊塊木板落到地上,巨響伴著蛇皮帶“啪拉啪拉”的聲音。有些質(zhì)量好些,現(xiàn)在還算“硬朗”,有的則在落下時斷了,是真的朽木了。
離老屋翻修已有半個月了,等到我提著行李回家時,在一高一矮的房子邊上的老屋已煥然一新。它的變化真大,我差點認不出了,所幸回家這條路,我還熟悉。
這百年老屋已經(jīng)沒了過去的痕跡,唯有一扇木門還講述著歷史。我走過去,帶著少有的溫柔推開它的大門。門開了,借著從天窗射進來的光,我可以看到一條布滿塵埃的通道,昨日的回憶像揮之不去的顆粒,懸在略濕的空氣里。
往日,這里還是一片黑暗,有一盞熏得泛黃的吊燈,一個已帶裂痕的用白瓷磚修邊的爐灶,一口鐵鍋,還有一張八仙桌。我還記得,奶奶在這里烹飪著她的拿手好菜,油煙滿屋,嗆得她直咳嗽。哥哥不停地往爐灶里加柴,火燒得很旺。忽然鍋里著了火,奶奶忙往鍋里倒一瓢水,“哧——”,火滅了,菜也焦了一大片。在這吃飯的有伯伯一家和我家,其中有四個小孩。圍桌而坐,其樂融融。偶爾哪個小孩打翻了碗,一時間,老人的斥責聲、小孩的哭聲、大人的安慰聲……交融成一曲民間天籟。
老屋的地是青黑色的泥地,這是純天然的空調(diào)。我們愛光腳在地上玩,涼涼的,能夠帶走炎熱。下雨天時,地上自動冒出一個個小水珠,濕濕的,踩在上面很容易滑倒,所以雨天我們還是比較安分的。可待到晴天,這塊空地就成了我們游戲的樂土。我們愛玩的游戲有過家家、丟手絹、跳皮筋……最難忘的還數(shù)玩彈珠,簡直可稱經(jīng)典節(jié)目。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ōu)勢,加上自創(chuàng)式玩法,每次我們都玩得面紅耳赤。我們一個個彎著腰,還不停地調(diào)整姿勢,露出少有的專注神情。為了贏,臉都要和土地親密接觸了,真是有點“不擇手段”。有時玩到興致高處,我們索性趴在地上,管它臟不臟呢,盡興開心就好。
老屋的墻是它飽經(jīng)風霜的面孔,雨水走過的斑駁足跡給它留下了深深的皺紋,而它為我留下了孩提時代的記憶。我和伙伴們常在教室的角落里撿些粉筆頭,回家就用這面墻當黑板,裝做老師的樣子,開始“上課”,講得大多是些最基本的加減,反正我是個不認真聽講的學生,沒記住多少。
老屋里有只大白貓,至今沒有昵稱,記憶里,它總是讓我們又愛又恨。以前家里的老鼠偷吃東西,咬壞家具,把全家都弄得沒轍,可是它一出馬就不一樣了。爺爺把它抱到樓上,它就和老鼠開始了“戰(zhàn)斗”。樓板上“咚咚”的追趕聲像擂起的戰(zhàn)鼓,聽得我心驚膽戰(zhàn)。大戰(zhàn)之后,它總能凱旋。因為它幫了我們家一個大忙,所以,我們都很喜歡它。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桌上經(jīng)常有它的腳印,還有白色的毛,菜都被糟蹋了,我們斷定是它在作怪,決定要好好修理它。一日,我推開門,見它正站在桌子上,我氣急了,大叫了一聲“喵”。它立馬跳下桌,跑了。此后,它也會來偷吃,但大多是在垃圾桶里,常把垃圾倒了一地。
后來,它生了一窩小貓,老屋就更熱鬧了。這群小的很喜歡裝可愛,還時不時用相同的眼神看著你,生怕別人不知道它們是多胞胎似的。它們喜歡喵喵亂叫,任性起來還會搞集體失蹤,真是有個性。我喜歡拉著它們的尾巴,看它們掙扎的樣子,喜歡把食物放在一起,看它們爭食的樣子,喜愛程度并不亞于老舍的愛貓。
老屋的閣樓是個黑暗、陰森的地方,就像《聊齋》中的鬼屋,若要上樓只能爬那單薄的梯子。一日我聽上面有貓叫,就想爬上去看看,爬到一半只見黑洞洞的地方透著兩只綠眼睛,這時,腦子里什么妖魔鬼怪都出來了,嚇得我再也不敢打上樓的主意了……
老屋經(jīng)歷了百年風雨,現(xiàn)在已是破爛樣子,因此,我們?nèi)抑辉谶@里吃飯,沒有入住。一夜刮臺風,只聽一聲巨響,早起看到老屋的墻竟塌了一角,那黑色的瓦順勢砸到地上。正是經(jīng)過了這次,父親決定重修老屋。那天,家里每個人都喜洋洋的,父親蹲在屋頂上,換下黑色的舊瓦,接過爺爺遞上的灰色新瓦,將瓦一層層疊好,老屋就如戴上條紋帽似的。父親還在爐灶的正上方,開了一個天窗。此后,老屋里亮多了,多年漏雨的壞毛病也沒了。再過些年,條件好了,我們搬出了老屋。此后,老屋那扇門一直關(guān)著,關(guān)著時間留下的塵埃,關(guān)著一切的記憶。
如今,它脫去了破舊的外衣,而它的新衣是如此格格不入。這里沒有了爐灶,沒有了黑泥地,沒有了“禁土”……什么都沒有了,唯一留下的只有那根墊著方石的頂梁柱——我們當年總喜歡環(huán)抱著它。它上面還掛著一個布滿灰塵的軍用水壺,想必是有些年頭的東西了。
日子久了,老屋終是要退休的,又有誰會想去看看它呢?那片樂土已經(jīng)被潔白的水泥地所取代,新型的高科技玩具,小孩都玩膩了。自家的現(xiàn)代化廚房足有半個老屋那么大,哪還會想到那破舊的爐灶呢?人長大成熟了,不再記得那童年里幼稚的小事,就是和伙伴見個面也沒什么時間了。
關(guān)上老屋的門,我回了家。寬敞的大廳里一個人也沒有。掛在墻上的寬屏液晶電視亮著未工作的紅燈。站在樓梯口抬頭看護欄盤旋而上,空有一身落寞。而今這房子里,恐怕難有往日的歡樂充盈……
我放下行李,關(guān)上那扇新的紅木玻璃制的門,穿過院子,又到老屋里去了……
薄言說
老屋是幾代人過往生活的見證者,和同時代的很多事物一樣,老屋也歷經(jīng)了繁華與落寞,并終將老去,而與之相關(guān)的記憶卻可以永遠鮮活。本文多處細節(jié)描寫的取舍頗為巧妙,筆法生動自然。讀罷全文,略一回想,老屋風貌已然凹凸有致,立現(xiàn)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