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以為,人到中年,有了身份、名氣,不愁用度,不為房貸車貸奔勞,反而欣賞得起那種無欲無求的精神愛慕——這便是海闊天空了。可惜,夢想跌落現實,還是惹了塵埃。
留白
毫無征兆,在2010年的春天,丁一寧的眼睛突然出現重影,休息了幾天病情不但沒緩解,雙眼開始偏斜。丁一寧是電視臺主持人,每天要出鏡,眼科腦科查不出病因。經未婚夫推介,她半信半疑地來到秦安的診所。
診所離市區九公里,一幢農宅,前院是敞開式,有兩株上年頭的銀杏樹,一株香樟樹,樹下放著兩把原木椅子。房前左側有個小池塘,右側搭了個陽光房,種滿了綠綠的草藥。農宅兩層樓,門臉懸著木匾,紅底白字寫著"秦安中醫堂"。一樓廳堂與左廂房完全打通,一個掛號臺,兩排沙發是等候區,右廂房是藥房,廚房改作煎藥房,整個院落彌漫著中藥香。丁一寧在掛號,秦醫生從二樓走下來,她驚呼一聲。
秦安則靜靜地凝視她,控制著呼吸,如同錢鐘書先生的牙論,牙也拔了,傷口也不疼了,用舌頭一舔,覺得空蕩蕩的。
秦安和丁一寧什么淵源?第一層,他知道她是中醫堂投資人潘凱的未婚妻,雖然潘凱還未正式介紹兩人認識。
說到潘凱,時間得倒退到秦安博士畢業。按部就班地娶妻生子開診所,頭些年,剛從大醫院出來,秦安不敢發狠定價,診所所賺僅夠維持開銷。潘凱是他的病人之一,海龜,卻信服中醫的藥。潘凱做投資的,凡事講回報率,他說有對夫婦到加拿大看中醫,掛號6千元一個人,醫生給女的開的方子是練太極,給男的開的方子里有幾味重藥,男的不敢吃。這對夫婦花1.2萬元,得到練太極的指點,還不覺得冤,這才是中醫的價值。潘凱勸秦安,中醫也是人,不食人間煙火哪來力氣看病救人?
秦安接受了潘凱的投資和包裝,租下這個院落,另在市區置業辦了學堂。秦安負責看病講課,潘凱負責經營和宣傳,潘凱給秦安定出的普通出診掛號費300元,外地出診是千元每次,針灸、推拿費用另計。幾年光景,秦安的醫術醫德加潘凱的精明,秦安中醫堂成為城中知名度最高、規模最大的私人診所。
第二層,秦安常在電視上看到丁一寧主持節目,風格犀利。妻子笑他,這么大年齡了還追星?老夫聊發少年狂吧。他倒坦然,美好的東西誰不心動?自己已到中年,反而懂得欣賞那種無欲無求的精神愛慕。夢想照不進現實,也不會擾亂現實,他心中的伊人不會從朱砂痣折舊成蚊子血,也沒機會從白月光墮落成剩飯粒。
但還有第三層原因,或許只有他自己記得。
十年前,他們見過。那時秦安30歲,工作過兩年,在中醫大學讀博士,偶爾到丁一寧所在學校的中文系聽講座。丁一寧是中文系的新生,烏黑長發烏靈眼睛,秀美清純,追捧者眾。秦安在原工作過的醫院有一個談婚論嫁的女友,盡管對丁一安動心,但知禮自持的他,未曾唐突去結識。
一天在校門口的二手書店里,丁一寧抱著三冊《傅山全書》問書店老板,“怎么不齊全呀?”書店老板愛莫能助,站在一旁的秦安搭腔了:“我有一套齊全的,九成新,半價賣給你?”丁一寧雀躍,剛約好明天5點在書店門口見,一個高高帥帥的男生拉著她,責怪她排練遲到。第二天秦安來了,丁一寧在準備學校五一會演來不了,托同學帶了150塊錢把書取走。
是的,她還是他枯讀中醫生涯中未曾發生的浪漫故事的留白。在他諸事順遂,人生貌似完滿之后,便成為他“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的缺憾因由。
不想驚動
十年后,遠在天邊的人突然站到自己面前,煙火般奪目,秦安有些緊張,把氣息調了又調,生怕煙火星子濺到手,更怕驚動了她。
何況丁一寧像孩子般比劃著問:“是你?還記得我么?《傅山全書》?”
怎么不記得?丁一寧付給他的那150塊錢,他一直留著,夾《陳批霜紅龕集》的第406頁中。他在書店遇見她,2000年4月6日,星期四。
秦安診斷丁一寧是風邪,他安慰她,不要緊,可能是工作壓力過大或者生活緊張造成的。頭一月,丁一寧每三天來一次診所,每次來,秦安親自給她做推拿,并要求她的藥必須是在診所煎好,喝完。丁一寧調皮地問,不會是藥方保密吧?秦安笑笑,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其實,他只是想留她在身邊的時間長一點。
等藥的時候,丁一寧在暖房轉轉,有時秦安會陪陪她,教她認些草藥。有一天她像發現新大陸般:“哎,我才發現你長得很像田村正和,難怪眼熟。你看過他演的《美麗的人》么?中央臺放過。他演的也是個醫生,家里也有個種滿草的玻璃大陽臺!那會我就想,如果能和這樣的人談一場戀愛,坐在暖房里聞著草香喝著茶看日出日落,這輩子值了。”說話間,她情不自禁地靠近:“你種了迷迭香么?”秦安不動聲色避開,領她找到一畦迷迭香。“迷迭香,可以消除胃氣脹、增強記憶力。”秦安折了一根遞給她。
丁一寧握在手里,帶著熱熱的氣息:“是你讓我得到新生。這是花語。”覺得有些唐突,臉一紅,補充,“電視劇里這么講的。”
秦安嘿嘿笑了:“花語我不懂,當醫生的,只知道草的性能。”
秦安想,當幻想中的愛慕落地到現實,要不圖惹塵埃,要不會真讓人無力自拔。總之以前的那種單純寧靜不復存在,他甚至有點埋怨丁一寧了。畢竟,他的設想只是靜靜地隔著安全距離看著她,不要驚動彼此。
兩個月后,丁一寧病情穩定,一周去一次中醫堂; 三個月后,基本恢復正常了,秦安叮囑她注意作息,別熬夜,吃清淡,隔半月一月沒事,就不用再到診所來了。
進退之間
可是丁一寧依然每周來,上癮似的,有時來只為跟秦安說一兩句話。后來她還報了秦安的中醫初級班。課堂上,她眼光熱熱地望著秦安,盈盈一水間,恨不能化了他。秦安小心地管住自己的眼光,目不轉睛。丁一寧是名人,常會有其他學員找她簽名、搭訕。秦安半玩笑半認真地說她的出現,擾亂人心。“人心中包括你的么?”他打哈哈,“我的心成化石了,亂不動。”
秦安常對病人對學員說,人生在世,如同衛星繞著行星轉,受牽引力拉動,在固定的軌道中運行,甘于平穩,就能安逸自在。如果受其他行星引力吸引,想脫軌另行,要時刻準備著被宇宙沖撞銷毀。他自己沒有準備好被銷毀,時時把換軌的起念往下壓。
可惜丁一寧不打算放過他。她干凈利落地和未婚夫潘凱分手。潘凱都忍不住向秦安訴苦,還沒正式介紹你們認識呢。又說本來今年兩人打算結婚,她態度堅決地毀婚,說是愛上了別人。潘凱觀察這丁一寧最近并無與他人交往的跡象,除了來秦安的中醫堂。“她總不能是愛上你了吧?你能不能幫我勸勸,你對她有治病之恩,她肯定能聽你的。”
潘凱不是真的懷疑秦安,是病急亂投醫的意思。
秦安沉吟一會:“我這里是中醫堂,不太方便打聽病人的私事。”
說雖如此,秦安心神不定了好些天,想找丁一寧談談,又不知從何談起,畢竟他們之間,誰也不曾捅破那層窗戶紙。
又是丁一寧找上門來。一臉公事公辦,說是要請秦安上電視臺做一文件中醫養生的節目。秦安還沒開口,丁一寧任性地說:“不要用時間來推脫,你必須說YES,因為我已經替你答應臺里了。”秦安笑了,漂亮的女孩做事就是霸道。丁一寧又問:“我們認識多久了?”
話題轉得太快,秦安愣了下,故作輕描淡寫:“十來年,沒有吧?”
丁一寧不欣賞這點俏皮,白了他一眼:“是十年又四個月。”
“那十年不算吧?”
“怎么不算,我一直在找你。你的書,我反反復得看過好幾遍,你什么也沒留下。那天排練一結束,我去過書店,你已經走了,那以后,我一直幻想著能遇到你,可你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你知道我有多懊惱?為什么當時沒問問你叫什么,哪個系的……”丁一寧長嘆一聲,“哎,如果那次沒錯過,你說,現在我們會是怎么樣?”她幽幽地問。
“會怎么樣?”秦安想起中學時政治老師講,世界風云,瞬息萬變。這個莫名的聯想,讓他覺得荒唐,他需要這種荒唐來掩視內心懊悔與不安——原來,這個女孩,他是有機會的。他懊惱自己當年為什么輕易就放手,當初放手的原因是覺得自己配不上吧?“配不上”三個字一上腦,他的心頃刻冷了,十年前配不上,現在更配不上了,他有家有室,她是他投資人的未婚妻。
丁一寧殷切地等著他的答案,他有些慌不擇路,直接跳過這個話題:"為了答謝你幫我攬了一個活,晚上想吃什么?。"
說話間,丁一寧接了個電話。秦安立在她身后左側,背過臉,仍聽到她冷冷的聲音:“沒空”。對方不知說了些什么,丁一寧依然決絕, “明天沒空,后天也沒空。我們是真的沒可能了。你就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人世間的感情永遠不對等,越不在意的,越容易引來他人的在意,秦安心里嘆惋,像個慈父般問:“跟男朋友吵架?”
“我們分手了!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我現在沒男朋友!”丁一寧側目看秦安,眼淚一下子沖上來,她嘴一抿臉一繃,變臉,發脾氣,擲下一句,“不要和你一起吃飯。”扭身跑出去。
秦安看著,何嘗不想不顧一切地跟她跑?可是他不能。他已沒有年輕時的勇氣和沖動,他怕紛爭,更何況他沒有資格去爭,他有太多放不下,有太多顧忌。
作為中醫的自己和主持人的她,某種程度上都靠名氣吃飯,錯不起。他對她的愛,在生活里,無落腳之地。秦安承認自己有過非分之想,但,他是一個節制的人,他的喜樂愛戀從不揮霍,他向往的愛情像是小時候攢下的糖果,藏在角落里,一點點品嘗。
HLA配對
寄情工作,是秦安認為最安全的度過情感動蕩的方式。
他承包了省藥材公司生產科上百畝中藥生產和試驗基地。這個決定,潘凱起先不同意,原因很簡單,中藥有很強的周期性,人參曾經當蘿卜賣,經濟效益沒有保障。這些困難秦安想到了,本地浙貝母曾經在一年內從十元一斤漲到過百元,第二年價格一瀉千里,兩塊錢一斤。
幾年合作中,放開手腳無往不利的是潘凱,規規矩矩識相有分寸的是秦安,這一回秦安堅持要嘗試,他希望在源頭上保證中藥的質量。他對潘凱說,“中醫堂是我的全部,對你,只是眾多投資中的一個小項目。”潘凱相信他不是個得隴望蜀的人,雖然在整個項目投資計劃上有疑慮,仍支持了秦安。
秦安對自己說,中醫堂前途未卜,豈能先亂自家后院,再挖投資人的墻腳?再說,他能和丁一寧怎么辦?私奔?像微博上的王某人一樣?可是跟在他身后的,是大家說他公司要垮了,他犯事逃跑了,他的企業他的家事被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說來可笑。秦安一直以為自己兢兢業業,有了身份、名氣,不愁用度,不為房貸車貸奔勞,便是海闊天空了,現在看來,其實仍是沒有選擇的余地。
一天晚上,丁一寧打電話來,聽得出她在盡量讓聲音平靜,她煞有介事地講著已經拖了好久的電視臺節目的事情,或許那只是一個借口,然后她說自己在看一本講HLA的書:“從生物學上學,HLA(人組織相容性抗原)在任何兩個人之間一個點位相配概率是幾十萬分之一,三個點位都相配的是天方夜譚,這能解釋愛情的稀有性。茫茫人海中要撞上與自己相配的那位非常非常不容易!遇見了之后,怎么還能將就其他人呢?”
我們遇上了,可我沒把握機會,錯過了。人生如棋局,不能悔棋,只能將錯就錯繼續前行。秦安心里說。
丁一寧沒有出聲,等著或是用沉默逼著他回應。秦安靜默幾分鐘,說:“人和人之間HLA相配很難,所以,造物主不要求完全相配,只要不排斥就行。萬一出現互相排斥,生物學上還可以用藥物強行干預。婚姻有愛情的很稀有,大多數只是湊合,到我這個年紀,能湊合過一輩子也是一種幸福,平安平靜平穩。”
兩人不再說話。誰也沒有掛斷電話,終于手機沒電了,秦安的手心全是汗。他心中涌上悲壯的滿足。
2011年春末夏初,網上最熱鬧的話題是王功權高調私奔低調回家。秦安有種死里逃生的虛脫。
后來,秦安在電視臺做節目,遇上丁一寧,她沖他點頭微笑道聲“秦大夫好!”他微笑回意。從她的客套里,聽出了她的疏遠。
編 輯 唐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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