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沒有夢想,而是千辛萬苦實現夢想后,猛然發現它已經不屬于自己。永中科技的悲情回憶,除了我的無奈與憤慨,也許還有更重要的意義?!?011年夏,永中科技創始人、67歲的曹參如是回憶。
1983年~2000年:瘋狂的夢想
故事的開端是20多年前,當時的我還在美國俄亥俄大學主修系統工程學博士。在一家計算機公司實習時,我無意間發現,微軟Office軟件其實有不少缺陷。
一個念頭閃過我的腦海:能不能開發一款全新的辦公軟件,向微軟發起挑戰?
1983年,回到臺灣的我決定小試牛刀。我帶著十幾個工程師研發出了一款電子表格產品,還一度榮獲美國《電腦》雜志年度編輯推薦獎。然而,5年后因為缺少營銷資金,我最終失敗了,還賠上了我和太太在美國自建的450平米別墅。
但是,我的夢想并沒有死。
微軟Office軟件在1979年問世,開發歷史超過40年,從1990年就開始了壟斷。當時Office軟件的功能已經相當完善,不少用戶甚至認為不需要技術上的創新了,在整個軟件業看來,挑戰微軟Office軟件的地位,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情。
為了繼續我的夢想,我四處找人融資,七八年來,我大多時間都漂泊在外,但他們只是說:“曹參不是瘋子就是騙子”,沒人敢相信我。
但我很堅持。我認為,微軟Office軟件有著相當明顯的缺陷:Word、Excel和Power Point是三個獨立的、無法集成的應用軟件。
如果把文檔處理、電子表格以及幻燈片制作集成在同一個程序里,那么用戶修改了文檔里的數據后,電子表格和幻燈片里相應的數據會自動修改過來,不需要用戶再親自逐一找出必須修改的地方。
我想,這就是我的突破口。
1999年夏天,我到江蘇無錫探訪遠房親戚、任職于江陰市統戰部的章燕青。當時無錫正在興建新區科技創業園等產業園區,當地政府也對外商投資創業和高新科技項目給予了不少配套政策。
其實,內地的環境更適合我的項目落地生根。一是這里人力成本低,市場前景大;二是辦公軟件被外資壟斷,會對國家信息安全構成潛在風險。
章燕青聽說了我的想法后,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隨后她帶著我到北京、西安、南京、上海和蘇州等地考察,還拜訪了中科院、清華、北大等科研院校的專家學者,對我的項目進行進一步論證。
看了我的項目,中國科學院院士張效祥、工程院院士倪光南等專家的評價是:看到了國產基礎軟件未來發展的希望。專家們的肯定,不僅推動了這個項目后來被列入“863計劃軟件重大專項”名單,還極大地增強了無錫市政府對這個項目的信心。
在章燕青的牽線搭橋下,2000年1月,永中科技終于正式在無錫新區創業科技園內成立。公司由無錫市新區經濟發展集團總公司出資270萬美元,占有69%的股份,美國永中軟件股份有限公司出資120萬美元,加上技術股,占有31%的股份。
當時的我,懷著一種激動與擔憂交織的忐忑心情,出任了公司副董事長兼總經理。時至今日,那種復雜的心情仍然清晰無比。
我的軟件一定會做出來!然而我們又會遭遇哪些困難呢?不管怎樣,我的夢想終于開始了!
2000年~2004年:強敵的稱贊
來自美國的資本,是通過我的一位臺灣朋友搭上線的。當時,資本方問他:“這個軟件真的可以被開發出來嗎?”
他拍著胸脯打包票:“我相信曹參的人品和技術,軟件一定能被開發出來!”
對方又問:“那么風險在哪里呢?”
他誠實地回答:“軟件能不能徹底打開市場。”這的確也是我唯一的擔心。
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我告訴自己:只要把軟件做出來,優秀的產品自然會被市場接受。
對于創業初期的永中科技來說,最艱難的是難以招到稱心如意的技術人才。有時候,我真是恨不得把那些技術高手綁到我們公司來。大多數情況下,我都是親自主持面試,為了不錯過好苗子,我定下標準,只要做過IT工作,不管什么文憑、什么專業,先招進來再看。
有一次,一名英語教師來公司應聘文案策劃。在辦公室里,他看到技術人員正在專心致志地編寫代碼,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便隨口對我說:“我也想試試編寫代碼。”
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我并沒有一口否定他,而是與他約定了6個月的試用期,并表示欣賞他勇于嘗試的精神。沒想到的是,6個月之后,在其他同事的幫助與自己不懈的努力下,他編寫代碼的能力與日俱增,達到了試用合格的標準。后來他還成了公司里最頂級的軟件工程師之一。
如何挑戰微軟Office軟件?很多軟件工程師初到永中科技,都會有這樣的疑問。而我顛覆性的想法是:與基于C語言開發的微軟Office軟件不同,永中Office要用Java語言來開發。
Java語言?!工程師們不禁瞪大了眼睛。Java語言的優勢是適用于各種CPU、操作系統和軟件平臺。但Java運行慢、耗內存的技術難題,使其根本無法用于開發辦公軟件。
幾乎全公司的工程師都告訴我,Java耗內存的問題是無解的。可我的回答斬釘截鐵:“我就不信這個邪,就把Java語言當C語言用!”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才是對抗微軟Office軟件的制勝之道。
在員工們眼里,平常的我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但我也有忍不住發火的時候。有一次,我路過軟件工程師們的座位,看見他們竟然正在研究如何模仿微軟Word菜單增縮的功能。我一下子就發火了:“這種爛東西都要抄,微軟放個屁都是香的嗎?不是它成功了,就什么都好?!?br/> 通過這些觀念上的碰撞,員工們也漸漸明白了我的想法,理解了我的心情。在我的堅持和他們的努力下,我們用通常用于編寫小程序的Java語言,編寫出了繁復浩大的永中Office軟件,而且還能集成應用,數據在內部可以直接、快速地進行交換。更關鍵的是,經過三個版本后,用戶數據的內存降了近90%。
2004年2月,我和團隊帶著剛出爐的永中Office軟件2004版,飛赴美國參加業界著名的DEMO展示大會。在盛大的開幕式上,當我在臺上介紹產品時,望著臺下外國觀眾們贊許的目光,我的內心充滿了成就感。我激動地用英語大聲說:“人們都說我們挑戰微軟是瘋了,但中國將來不會總按微軟的出價來掏腰包。”
讓我沒想到的是,當我走下講臺時,一位白人男子迎面走過來,豎起大拇指對我說:“干得好!”沒等我反應過來,他隨即恭恭敬敬遞過來一張名片,上面印著“史蒂夫?西諾夫斯基——微軟Office軟件開發部資深副總裁”。
后來我才知道,史蒂夫在微軟工作了15年,負責微軟Office軟件的研發、推廣和創新。第二天,他特地給我發來一封電子郵件,大致內容是:永中科技的集成和創新讓人激動。永中Office軟件覆蓋了微軟Office軟件93.1%以上的功能,其中11%的創新功能是微軟Office所不具備的。它挖掘出了用戶巨大的潛在需求。
美國一些媒體也評價說:單憑這個數據集成,就有足夠的理由讓用戶拋棄微軟,而使用永中集成辦公軟件。
其實,最激動的人是我。永中科技的集成創新,終于被業界甚至包括競爭對手承認。然而,在這光環的背后,有誰能夠理解,我這么多年背井離鄉,背負著巨大的壓力,只為做成這么一個產品的決心與付出?
不少人說我是二愣子,認死理。如果這能夠實現我的夢想,那么我也無怨無悔。
2004年~2008年:一時的輝煌
從美國展會回來后,國家科技部邀請了專家對永中Office辦公軟件進行測試論證。專家們給出的結論是:永中Office是一個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大型集成辦公軟件,它的技術達到了該領域的國際先進水平。經過多方面用戶的使用,已能替代微軟Office,適于政府辦公、教育等領域使用。
這讓無錫市領導吃了一顆定心丸,我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這意味著永中Office軟件的一只腳已經踏進了政府采購的大門。我高興得跟同事們開了一瓶朋友送的法國紅酒,大家舉杯慶祝。
2004年4月,無錫市開始在黨政機關推廣使用永中Office軟件,直到10月,5000套永中Office軟件安裝到了各級黨政機關的電腦上。讓我感到無比高興的,不僅僅是政府采購幫我們打開了銷路,還有用戶們的積極反饋——無錫市相關部門還開辦了一些永中軟件培訓班,免費教授永中集成Office的使用技巧,其中很多人成了永中軟件的粉絲。
緊接著,傳來一個令我感到興奮的消息——時任江蘇省委書記的李源潮專門針對永中Office軟件作出批示:請給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國產軟件以更大的支持。隨后,永中Office軟件在全國政府部門和教育系統逐漸鋪開,進入了江蘇、新疆、四川、湖南、湖北等地的教育系統。
這一年,永中科技的銷售額一舉達到了2071萬元。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振奮人心的成績。
然而,我卻冷靜的意識到:政府采購只是短期行為,要長久的立足,還是要依靠真正的大眾市場。我提醒同事們:“政府的支持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但是項目也好,陸續的投資也好,這些都是奶瓶,我們一定要把奶瓶丟掉?!?br/> 怎樣才能丟掉奶瓶?現在反思起來,技術出身的我,并沒有找到這個問題的最佳答案——
當時,永中Office軟件帶來的成就感充斥著我的大腦,我一心認為:如果連產品都做不好,還談何銷售!只有永中集成Office一版比一版有創新和超越,才有本錢與微軟一較高低。
在銷售方面,我們的資源十分缺乏,僅組建了一個10人的銷售團隊。他們薄弱的力量無法面對微軟Office軟件統治下的大眾市場。更惱火的是,國內市場上盜版軟件橫行。倘若有人要去盜版,從經濟收益上考慮,盜版者只會選擇知名度更高、用戶使用范圍更大的微軟Office軟件。
讓我感到無比悲哀的是,即使正版永中Office跟盜版微軟Office的價格一樣,消費者大多還是會選擇微軟。這更刺激了我,一定要在研發上超過微軟!
其實,期間也有人勸我,公司銷售市場未打開,有必要探索其他盈利點,比如電子政務和辦公自動化等應用性的軟件,以分散市場風險,維持公司生存。但當時我認為:只有專注才有希望。
現在來看,那時的我,對市場營銷的理解比較膚淺。這也讓我受到了各方面的質疑。
2006年,沒有了政府的采購,永中科技的年銷售額下滑到888萬元,2007年又降到549萬元,2008年為613萬元。一面是日趨完善的軟件產品,一面是節節下滑的銷售業績,那段時期的我很
焦慮,仿佛活在一道夾縫中,但我仍然抱有希望,只要軟件產品足夠完善,總有渡過難關的時候。
2008年~2011年:最后的吶喊
難道真的有宿命嗎?
我不得不面對一個殘酷的現實:自2000年到2008年,永中科技獲得政府撥款達8000余萬元,投在產品研發上的資金達1.52億元。同一時期,產品銷售收入僅5000余萬元,公司累計虧損了5000余萬元。
作為永中科技的投資方,無錫市政府方面看到錢花完了、時間等久了,卻沒有預計的收獲,便開始采取一些補救行動。2008年3月,中外股東雙方進行了新一輪的增資,同時新區管委會主任助理方存好出任永中科技董事長。
當時的我飽受“重研發輕市場”的指責,抱著向股東負責的態度,我沒有反駁地讓出了總經理職位,只擔任副董事長。不過我仍然心里存疑:沒有一天企業管理經驗的方存好,能夠帶領永中科技走出泥潭嗎?
令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是,事實竟然向著另一個吊詭的方向發展!
方存好上任后,雖然做出了一些變化,比如,將銷售隊伍擴大到50人;投入到新興的網絡Office、移動Office等領域。但是永中科技并沒有明顯的起色。
2009年夏天,我聽到了一個令人無比震驚的消息:永中科技即將進行破產重組!當時,永中科技200多萬元的年銷售收入已經不能負擔一年近2000萬元的研發投入。
按照方存好的話說:“資金流斷裂,核心人才外流,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在中外雙方股東無法繼續增資的情況下,唐敏和她的華軟投資出現了。從事軟件行業投資的唐敏,亦是技術出身,旗下中軟國際公司是微軟在中國最大的軟件外包合作伙伴。
2009年10月,永中科技兩次召開臨時董事會,對華軟投資2500萬元的增資方案,以及是否同意以清算為手段對永中科技重組進行表決。我作為外方股東的法定代表人,兩次都明確表示不同意。
按照法規,我的否決是有效的。但這竟然沒能阻止方存好和唐敏,他們繼續對永中科技進行了破產重組。對于這個事件節點,我無論如何都想不通。我可以接受因為經營不善撤掉我的職位,但我怎么也無法接受,不按法規地對我一手創立、并尚有經營能力的公司進行破產重組。
但是,事實卻殘酷地碾過了我的意志。2009年11月27日,一家新的公司——永中軟件公司成立,注冊資金2501萬元,由永中科技出資1萬元,占股0.04%,華軟投資出資2500萬元,占股99.96%。
隨后發生的事情,更令我感到無比憤慨。在方存好和唐敏的主導下,永中科技的50項專利和39項著作權被無償授權給永中軟件使用。與此同時,永中科技的團隊紛紛跳槽至永中軟件,用他們的話說,如果繼續留在永中科技,他們拿不到一分錢的工資。
一切就像一個黑色魔術。如今,我歷經艱辛一手創建的永中科技淪為空殼,面臨破產清算;我和團隊嘔心瀝血寫出來的技術專利,落到了他人的手里。
至今,我仍然在為永中科技呼喊,因為我仍然相信公義,仍然堅持夢想。只是,我的無奈與憤慨,外人無從體會。
今年我已經67歲,也許不會再有下一次機會。我想,這段關于永中的悲情回憶,不僅僅是我作為一個理想主義者最后的吶喊。它更是一面鏡子,留給后來者。
編 輯 胡 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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