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空氣中飄蕩著刺鼻的焦臭味,我坐在簡陋的三輪摩托上,“突突”地行駛在蕭索的街道。馬路兩旁的民宅幾乎都有一個封閉、陰暗的院落,那是拆解電子垃圾的作坊。我目光所及,除了堆積如山的電路板和塑料殼,還會觸到工人們敏感戒備的眼神。
——對于這個遮遮掩掩、高度警覺的潮汕小鎮,哪怕刻意隱藏記者身份,我依然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
但走近它自有其價值。從經濟的角度上看,汕頭市貴嶼鎮有超過80%的家庭直接參與了電子垃圾分解,每年分解的電子垃圾超過150萬噸。通過這一產業,一個家庭作坊年收入上百萬元,他們的生產量甚至影響著國際有色金屬期貨價格。
然而,“那里泥土都發黑,鳥不拉屎寸草不生,河水都有酸臭味。”一位廣東朋友如是描述。在廣東人印象中,貴嶼似乎被陰暗腐敗所籠罩。據說在潮汕一帶,辨認貴嶼人的最好辦法是看牙齒,因為貴嶼人的牙齒永遠是黑黑的。
那么,我應該如何審視貴嶼這個以拆解電子垃圾為主業、飽受重度污染之苦的小鎮?
美國人的瘟神
貴嶼是汕頭市最西面的一個鄉鎮。由于地處一片低洼地帶,貴嶼成了嚴重的內澇區,農業生產基本沒法保障。這可以說是貴嶼人走上這條電子垃圾拆解之路的最根本動因。
早在20世紀上半葉,貴嶼人就已經開始在潮汕一帶走街串巷,以收購廢銅爛鐵為生。因此潮汕一帶對貴嶼人的印象,就是“收破爛的”,而且民風彪悍惹不起。聽說我將前往貴嶼,汕頭當地的攝影師立即搖頭,“那邊不讓外界曝光,拍照會很危險。”
從汕頭市區出發,經過兩個小時的車程,便是貴嶼轄區。道路兩旁是各種各樣分別寫著“電腦、筆記本、電源、主板”的廣告招牌。大巴停在鎮政府門前的車站,一打開車門,一股塑料燒焦的臭味撲鼻而來。過來拉客的三輪車師傅告訴我:外地人一到貴嶼,第一反應就是空氣中怎么會有這么刺鼻的臭味,但貴嶼當地人早已習以為常,聞不出來了。
1990年代初,貴嶼人開始將回收來的舊五金電器進行拆解加工,由于獲利頗豐,貴嶼鎮家家戶戶逐漸參與進來。貴嶼就此成了遠近聞名的廢舊電器拆解中心。
如果說,最開始他們只是為了生存,此時此刻,他們也只是將這條“產業鏈”進行了簡單升級。正處于產業萌芽期的貴嶼人,并不知道他們將被卷入一場波詭云譎的國際較量,而這場較量將深刻地改變他們的命運。
1995年,《巴塞爾公約》修正案明確禁止發達國家以最終處置為目的,向發展中國家出口危險廢料。我國于1990年成為該公約的締約國,但美國將電子垃圾出口到我國的行為卻從來沒有停止過。
1998年,美國的廢棄電腦就已超過了2000萬臺。由于環境污染非常大,回收成本相當高,電子垃圾在美國就是一個燙手山芋。在保護自身利益的驅動下,美國不僅拒簽巴塞爾公約,還放寬了對于電子垃圾的出口限制。
“他們就像送瘟神一樣,把電子垃圾送給你,巴不得你趕快運走,有時還倒貼你運費。”一位熟知行業內情的朋友告訴我。
在這種形勢下,1990年代中期,來自美國的電子垃圾開始從深圳、廣州和南海的口岸進入我國,進而大規模進入“以收破爛聞名潮汕”的貴嶼鎮。對于彼時渴望致富的貴嶼人來說,美國人的瘟神卻成了他們的財神。
我無法責備小鎮的這段歷史。彼時,身處窮鄉僻壤的貴嶼人除了一雙會拆舊家電的手,實在別無所有。電子洋垃圾如同一支猛烈的興奮劑,讓這片原本樸素的土地突然躁動起來。如果說,貴嶼人連自己族群的健康,都敢瘋狂地典當給電子垃圾,環保概念對于他們,又算得了什么?
可怕的洗金
車站“拉客戰”中,最終拉上我的三輪車師傅老羅,是四川人,來貴嶼打工已經七八年了。他約摸40多歲,皮膚蠟黃、頭發稀落。我遞上一支煙,與他攀談起來。他露出泛黑的牙齒對我說:看你也算半個老鄉,我不坑你,這里的人一般不會跟陌生的外地人打交道。
拉三輪車之前,老羅是一名洗金工人。這曾是這個產業中最賺錢的工種。
時至今日,貴嶼人仍然沿用1000多年前的原始工藝,分解21世紀的電子垃圾。工人們先用手工拆分出電線、塑料塊和電路板,塑料塊賣給附近的塑料廠,電路板被放在電熱器或炭火爐上烤熔出零件;芯片、電容和二極管等可被二次利用的零件,被搜集起來賣給做零件翻新的商人;剩下的電路板則被用作提煉貴金屬——用電烙鐵熔出銅、錫等金屬的工藝叫“燒板”,用強酸析出黃金的工藝便是“洗金”。
初來貴嶼時,老羅在離鎮政府不遠的華美村打工,最初當拆解工,然后做燒板,后來為了賺更多的工錢而去洗金。老羅告訴我,華美村曾有不少洗金作坊,一作業時,便濃煙彌漫,酸臭熏天。
老羅對我回憶道:“通常,電視機含有大量的銅、鐵,而只有電腦里才含有金。英特爾的芯片,當時進貨價位600元一噸,一斤就可以析出3克多的金,當工業黃金賣出去,能賺100塊錢。”
雖然工錢相對較多,但洗金卻是一個拿命換錢的工種。老羅撩起左手的衣袖,露出皮膚上一塊燒傷的痕跡,“我們把芯片放在一個盆里面,倒進硫酸后放在火上燒,把芯片上的塑料燒掉,然后一遍一遍地析出銅和鐵,再加硝酸,再經過兩道工序后,就能得到金粉。”
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燒硫酸燒出來的煙。黑黃色的煙霧遮天蔽日,可以把中午變成黃昏時分的天色。一天工作下來,老羅往往渾身無力,胸悶難當,盜汗不斷。
因為污染太過嚴重,近年來,貴嶼鎮政府開始逐步對華美村的洗金作坊進行清理。老羅隨之金盆洗手,轉而跑起了三輪摩托。他心有余悸地告訴我,他有好幾個曾經的工友都得了怪病,去醫院檢查,醫生都查不出來病因。前不久,兩個北京來的環保專家到貴嶼來,乘著他的三輪摩托做調查,臨別時還特別叮囑他:這里的污染很嚴重,不宜久待啊。
然而,洗金作坊并沒有就此消失,而是從堂而皇之轉為地下活動,搬到了更僻遠的村落。如今的華美村依稀還有幾棟古樸的潮汕民居,其他的人家都蓋了新房。可是,當我經過村口的小橋,依然看到一條油黑黑的小河溝漂浮著廢棄的塑料垃圾,依然可以聞到空氣中夾雜著的怪異酸味。
我問老羅,沒打算離開貴嶼?老羅說,這里四川老鄉多,賺錢也比較容易。至于環境,呆久了也就習慣了。在村里繞了一會兒后,他好心地領我來到一個四川人開的家電回收作坊。
這是一個廢棄的小工廠,兩個小工正埋頭處理塑料殼,老板在門口隔出一間小屋,當作一家人的住所。這個小作坊只回收電視機、電冰箱,不做電腦、筆記本。老板還“遺憾”地感慨說,“現在的貴嶼,如果不是本地人,根本拿不到廢舊電腦、筆記本的貨。”
隱秘網絡
如果說“洗金”只是貴嶼電子垃圾拆解產業鏈的冰山一角,究竟是怎樣一股力量,讓貴嶼數千家繁雜分散的作坊,聚合成一種吞吐有序的產業體?
我見到李大嬸,是在貴嶼鎮北林村六路,她家的小作坊。
在見到李大嬸之前,我已經在北林村吃了多次閉門羹。正如老羅所說,這里的人不會跟陌生人打交道。我試著以舊電腦倒賣商人的身份,接近這群敏感而戒備的人,結果還是收效甚微。
一次,我走進一戶堆滿破舊主板的作坊,只見內屋陰暗的客廳里坐著四五個面相兇惡的中年男子,他們操著廣東話語速飛快地談論生意,其中一個男子捏著兩疊厚厚的鈔票,在點鈔機上數著數目。
這樣的場景讓我想起了黑幫電影里的情節。一個貌似老板的人斜掃了我一眼,“什么舊貨,我不需要!”逐客的語氣,嚴厲得不留任何余地。
比起這些貴嶼老板,李大嬸態度要和緩很多。
她帶著厚厚的老花眼鏡,蹲坐在門檻上,拿著一把小鉗子,一塊一塊地仔細揀選筆記本主板。有用的零件被她扔進身旁的籃子,沒用的則被堆在另一邊。小院子里堆砌著兩三百個廢棄的筆記本電腦,一個女工拿著電烙鐵正在燒板,旁邊的電風扇使勁地轉著,將焦臭氣排往門外。
聽了我的自我介紹,她一邊繼續著手中的活計,一邊告訴我:“貴嶼人的貨源都很固定,做的都是熟人生意,上邊的風聲又很緊,所以很少接觸陌生的貨源。你有貨的話,最好拉過來再看看。”
她的一番話使我忍不住探究:究竟有一股怎樣的力量,使貴嶼幾千家繁雜分散的作坊,聚合成一種吞吐有序的產業體?
實際上,從產業組織的角度看,貴嶼鎮是一個典型的氏族經濟體。比如,整個北林村的老板們都姓李,“李家村”里的李老板們有著嚴格的分工制度——有的做筆記本;有的做臺式機;有的做主板;有的做電源……大家術業有專攻,井水不犯河水。
由于電子垃圾屬于非常敏感的貨物,所以進貨交易變得非常的隱秘。早期,貴嶼同一氏族的老板們抱團派出一個代理人,到廣州、深圳和南海這三個中轉站跟上游供貨商交易,然后以集裝箱車運到貴嶼,抱團的老板按質量開價,各取所需地拉回自己的作坊。
然而,這樣的整車交易具有很大風險。貴嶼人只能通過打開的集裝箱艙門,簡單地看看里面的貨樣,如果集裝箱里面看不見的部分全是毫無回收價值的廉價塑料,那么這次交易就虧定了。
近幾年,隨著貴嶼拆解業越來越細分,貴嶼的氏族組織跟上游供貨商逐漸形成一種更加專業、嚴密的供應鏈體系。上游供貨商事先把電子垃圾分成各種品類,再將各個品類直接運到貴嶼專門拆解該品類的作坊門前。這樣的工序一方面使供貨商賺得更多,另一方面降低了貴嶼老板的進貨風險,提高了作坊的加工效率。
就這樣,在日積月累的貨源交易中,貴嶼的氏族組織建立起了一張組織嚴密、運營有序的灰色網絡。要是沒有熟人引薦,外人想要伸手進來幾乎不可能。
而按照貴嶼現在的行情,一噸臺式舊電腦價格為1萬元左右,如果是筆記本則可以賣到3萬元左右。李大嬸對我說:這邊一類貨一個價,如果要把貨賣過來,就必須歸好類。比如你不能把幾塊國產主板混在一車進口主板里,這算欺詐,被人發現還會被打。
我又一連問了李大嬸幾個問題,最終她還是有些不耐煩了,對我說:“哎,年輕人,你都不懂行,就別做這門生意了。”
腐爛的土地
的確,像李大嬸這樣的作坊老板有理由心情不好。歐美國家的債務危機影響了國際金屬期貨的價格,金價、銅價等紛紛下跌。她嘆了口氣對我說:這個月以來,這里每家每戶基本上都虧了二三十萬元。
一個月前,她家作坊門前的馬路是一番人來人往的熱鬧景象,而現在則是空空蕩蕩、些許蕭索,只是偶爾有小工騎著摩托路過。“這段時間行情不好,我們有貨都不敢做。”
至于北林村村口的小橋邊,有一片開闊的空地,這是專供集裝箱貨車停車下貨的地方。看著這塊因為行情蕭條顯得空曠的水泥地,我仍然能夠想象以前那一派熙熙攘攘的場面:人們帶著期盼的心情,聚集在集裝箱艙門前,買賣雙方一邊看貨,一邊討價還價,摩托車和小貨車又將貨物散往阡陌交通的街道。
我以為小鎮目前的蕭條也許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讓這個不計代價瘋狂掘金的區域經濟體冷靜下來,正對“癌癥高發、流產率高”等環境污染所付出的代價,建立更有序的經濟體系。
然而事實上,早在一年前,有一個專家團來過貴嶼,試圖調查在這里建立循環經濟體系的可能性,得到的結果卻依然令人失望。
首先,在原料收購方面,無論是價格還是渠道,循環經濟企業根本無法與小作坊們競爭;其次,貴嶼人原始、污染的拆解方式,可以百分之百提取有效物,而現代環保的處理工藝只能提取80%;最重要的是,這里的人們幾乎只考慮經濟效益而缺乏環保意識,循環經濟企業缺乏整個社會的支持。比如在歐美,人們處理掉家中的一臺廢舊電腦時,需要倒給進行無害處理的回收商一筆錢。而在國內,現階段基本不可行。
不僅如此,多年以來,因為全民參與的關系,貴嶼的經濟、政策環境已經成了滋養小作坊個體戶們的土壤。除了低價買進電子垃圾,高價賣出拆解物,從中賺取豐厚利潤外,以家庭為經營單位的貴嶼人,享受了諸多經營上的特殊“紅利”。
比如,他們不需要繳納任何稅收,只要向政府繳納一定數量的“管理費”即可。一家年收入上百萬元的作坊,每年向政府繳納的費用可能僅有三四千元;他們也不需要為工人繳納任何保險,不提供除工資以外的福利,對于污染帶來的職業病,更不會提供任何保障。
正是這些灰色利益的誘惑,驅使著貴嶼人至今還在腐爛的土地上匍匐潛行。這個偏安汕頭一隅的小鎮,仿佛成為了一個被經濟潮流遺忘的孩子。20多年來,當粗放、污染的發展模式逐漸向集約、環保的模式進化時,它卻一直原地踏步,一成不變地采用1000多年前的古老土法,從腐蝕的硫酸和惡臭的煙霧中一點一點地攫取財富。
也許,這就是貴嶼這個小鎮的悲哀。
我離開貴嶼鎮已是黃昏時分,老羅的三輪摩托“突突突”地在鄉間小路里穿行。他說:最近行情不好,很多工人都離開貴嶼了,他曾經的工友幾乎都不再做這個行當了,太傷身體。以前30多塊一天的工錢,很多人搶著做,現在100塊也很難招到工人——這算是一種安慰嗎?
行至岔路口,突然竄出一群騎著自行車放學的中學生,青春的歡笑洋溢在他們的臉上。貴嶼的未來在哪里?答案還需要時間來尋找。
可是貴嶼今天的黃昏,會帶給這里的人們怎樣的夢鄉?
編 輯 彭 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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